正文 第十二章 履道裡歡宴驚見客 文 / 慶余堂主
白髮老者的馬車來到洛陽城外東鄉履道裡一處豪宅停下,老者挽了李忱從一個偏僻的側門進去,眼前卻是一座大花園。放眼望去,池塘煙波淼淼望不到邊際,園中樹木蔥嶸,竹林蔽日;池塘南邊立有杭州盛產的天竺石二峰,石體稜角分明,晶瑩清潤,玲瓏雋逸,俊美秀麗;池塘西有一琴亭,遠遠可看見岸邊數只華亭鶴悠閒的四處溜躂。
入園之前,老者提早吩咐屏退左右僕婦、家院人等,偌大的園子此時空無一人。
畫廊曲幽,拐彎抹角,老者領著李忱來到池塘北邊一間大大的書房,隨即帶上房門退了出去。
這間書房,不如說是書庫,兩層小樓幾面牆都是書架,藏書頗豐,以佛經為最,而且一些成套的佛經統統都是用大號字體印刷的。一樓的一方側案上赫然堆滿著新版印刷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足有好幾百本,在這些佛經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李忱正對著那堆散發墨香的新書發愣,白髮老者再次推門進來,此時已然換了一身齊整的紫色朝服,只見他頭戴五梁冕冠,腰扎青玉帶,懸著金魚袋,手持象牙笏板,退後兩步,顫顫巍巍雙膝跪倒,伏拜在地,口中山呼:「臣,太子少傅領刑部尚書白居易拜見大唐光王陛下!陛下千歲千歲千千歲!適才,老臣萬死,冒稱前輩,還望王爺恕罪!」一邊說一邊痛哭流涕。
李忱猛然醒悟,慌忙將他攙扶起來,以弟子禮還拜。
此人正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時年已經七十有一,憲宗朝白居易做過翰林學士、左拾遺,也曾講學東宮,李忱那時約莫六、七歲年紀,與眾皇子伴讀太子,同聽教誨,說起來兩人還有師徒之誼。
白居易自大和三年定居洛陽,先後擔任太子賓客、河南尹、太子少傅等職,後掛刑部尚書職,於洛陽履道裡隱居,過著遊山玩水、彈琴、賦詩、棲心釋氏的生活。雖然掛職閒官,安老東都,但白居易久在朝堂,與大唐皇室各脈交接甚廣,門生遍天下,消息也是不絕,對西京長安朝廷新近發生的事可以說瞭如指掌。今日在龍門山,本來是忙著安排開鑿八節灘一事,劈面偶遇李忱,雖已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光王,慌忙將他拉上馬車,悄悄領入自己家中。
李忱將如何被陷廁坑、如何來到洛陽……一一向白居易說來。
出京也有月餘,今天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敞開心扉的傾訴對象,李忱事無鉅細,滔滔不絕。白居易一邊聽一邊歎氣,一邊聽一邊拍椅背,一邊聽一邊垂淚……
樂天老人突然問道:「明寂大師手書「百丈」不知何解?」
李忱道:「想是讓我遠離皇庭是非,遠避他鄉吧。」
樂天老人略一沉吟,道:「也不盡然,此中……」
正在這時,突然有人急急拍書房的門,「老爺!老爺!不好了,出事了!」
樂天老人呵斥道:「我不是說了,沒有我的吩咐不准到花園裡來嗎!」
拍門的老家院一邊喘氣一邊說:「老爺!不好了,門首來了個紫鬍子的大漢,非要闖進來找什麼他的主人,家丁們緊閉了大門,他在外邊一個勁拍打,高聲叫罵,堪堪要把大門擂倒了!」
李忱一聽,想是崔全安來尋自己,忙對老家院說:「勞煩您出去跟那位大漢言講:就說主人就在此間,讓他不要胡鬧,可帶他到這裡來見我」
不一會兒,只聽得「騰騰」腳步聲響,崔全安大步流星來到書房門前。李忱驚異的看到,他懷裡還抱著小珍珠。
崔全安見了李忱忙開口道:「哎呀!急煞個人哩!我回船不見你的蹤影,珍珠一把抱定俺是又哭又鬧,怎麼勸都不依,「咿呀」亂叫偏要上岸尋你,我實在沒招,抱著她遍尋了龍門河灘,哪有個覓處?這娃娃不哭了,拿手裡的這斷劍一個勁的望官道上指,俺只得依她,雇了輛車就往洛陽城方向趕來,指來指去來到這間大宅子就一陣嚷嚷,我想你定在此處,呵呵!果不其然!」
小珍珠見了李忱,在崔全安懷裡掙扎著要李忱抱,李忱一把接過她來道:「小嬌嬌不再對你撲咬,還讓你抱著走了這些時日,或許心結有隙。」
李忱向白居易介紹這一個大漢一個小嬌女。
崔全安聽說面前的老人就是白居易,突然一屁股坐到地上,伸出大手掌猛拍自己的腦袋瓜子。
白居易見了哈哈大笑。
崔全安在塵埃向白居易跪定,「噹、噹、噹」磕了三個響頭,道:「凡夫久仰星宿仙名,今日能得見真身,實在是……實在是……」說到此詞窮,不免抓耳撈腮,又道:「可惜蓮妹不在此呀,我那個妹妹可是會唱白仙人幾百首曲,仰慕非常,這般吧,讓我也代她向您磕幾個頭吧!」
白居易趕忙將他攙起,道:「免了!免了!呵呵!你這個小朋友也煞是可愛了!」
白居易見小珍珠手裡攥著的斷劍,很是驚奇,欲要把玩,又覺不妥,沒想到小珍珠好似能覺察人心一般,直直將手中的斷劍遞給了他。
李忱道:「這娃娃出京以來,除了哭鬧就是找崔全安撕咬,今日見了仙翁居然主動交流,心意可通,善哉!」
白居易接過斷劍仔細端詳,眉頭緊鎖,欲言又止。
這時老家院來稟,宅子裡安排妥當了,請眾人移步。
白居易向李忱拱手道:「王爺!老臣有不情之請,望王爺萬勿推辭。王爺既已駕臨東都,就讓微臣盡些綿薄微力,臣雖老朽,可外邊那些個鷹犬也是不敢貿然唐突的。王爺只管安心在鄙宅將養些時日料也無妨。」
白居易的正宅緊鄰花園西邊,五進五重的院子,佔地也有十數畝,更引花園中池水穿宅而過,樓台亭閣,雕樑畫棟,真個是移步換景,豪華氣派在東都堪稱首屈一指。
李忱他們在一處東跨院安頓妥當,又打發人去龍門傳話,讓槽船回去覆命。
天色將晚,大廳中已經安排好酒宴,白居易一身青衫親自來請,他拉著光王的手說:「今日可以說三生之幸,我們大家當做徹夜歡飲!酒宴上稱呼不便,不如我喚你做李都尉,你就喚我做江州司馬如何?呵呵!」
幾番謙讓,大廳上白居易居首南向坐了,李忱東向,崔全安在李忱後安了個小几相陪。
白居易拿出一個二尺來長、刻工精美的玉匣對李忱說:「適才臣看那把斷劍,冥冥中覺有奇異,下處正好有個匣兒,內襯波斯緞絨,正可安放那寶物。」
李忱知珍珠此時已經熟睡,便命崔全安去取來斷劍,叫不要驚擾了小嬌嬌。崔全安取來往玉匣中一放,居然十分合適穩妥。
這時只見有數十穿翠的妙齡少女各持樂器從大廳側門魚貫而入,到廳內西南角落順序坐定,準備宴會上的演奏。李忱見此情形,忽覺又似回到半月之前的風陵渡,心中不免慼慼。
有兩位年級稍長的侍姬,領著一眾傳菜的丫鬟從大門進來,向賓主案桌上安排下一缽兩盤,打開蓋子,頓時香氣撲鼻。
白居易此時身旁圍坐了七、八名美姬,各持器具,準備服侍主人宴飲。他向在李忱拱手道:「此乃弊府下人們自創的些菜式,李都尉請鑒品!」
一隻盤中是極清淡的幾片竹筍,一隻盤子卻是一整只肥美的烤鴨,那個缽裡一汪清水,裡面鋪有些粉絲,湯上略顯微黃,還飄著四、五朵杭菊。
李忱嘗了幾片筍,吃了幾塊鴨肉,一時肉香與筍的清香在口中融合,清脆與熟爛的感覺交織,但覺滋味無窮。
白居易這時向那兩位年級稍長的侍姬道:「素兒、蠻兒!這位可以說是你們今生都不曾見過的尊貴之人,可代我向他祝酒為壽!」又轉頭對李忱說:「此酒是我新澄的菊花釀,尊駕只管放量便了。」
兩位美姬一個捧著個青瓷酒甕,一個握了個長柄勺兒,走到李忱席前,躬身向盞兒內添些佳釀,將盞兒雙手高舉過頭,奉到李忱面前。
李忱突然想起,白詩佳句「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莫非這兩位美姬正是白居易寵愛的樊素與小蠻?欲要相問,又覺不便開口,接過盞兒一飲而盡。
白居易突然叫道:「快拿紙筆來!」,只見他提筆疾書,一揮而就,站起來對李忱說:「老夫有感,新作一詩,請李都尉指教!」
李忱想,向來聽聞樊素歌喉美妙、小蠻舞姿妖嬈,白翁作新詩一定是要讓二位歌舞一番,卻只見白居易向廳角的翠衣少女樂隊喊道:「菱角、谷兒、紅綃、紫綃!你們可拿去速速看看,為都尉歌舞起來」。
只見樂隊中走出來四位妙齡少女有的抱著琵琶,有的捧著笙簧,過來接了紙張,退下商量片刻,只聽管弦齊奏,那個叫紫綃的歌姬立在廳角開口吟唱起來,歌聲清麗,破雲裂帛。
只聽她唱到:
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
白光納日月,紫氣排鬥牛。
有客借一觀,愛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至寶有本性,精剛無與儔。
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
願快直士心,將斷佞臣頭。
不願報小怨,夜半刺私仇。
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
白甕新作,看似在吟詠古劍,李忱細細品味結尾,明白了樂天老人的良苦用心。
一曲剛罷,李忱只聽見身後的崔全安「哇呀!」「噗呲!」「匡當!」發出一連串怪叫聲,眾人驚詫,慌忙回頭觀瞧。
卻原來那缽湯是缽熱雞湯,製法乃是白府獨創,用一缽清水燉一隻老母雞,大火兩個時辰,改小火三日,老母雞骨肉俱散,此時取出扔了,只留雞湯,再用濾布濾去細小渣滓,撇去厚油,小火不停,慢慢熬成清湯,等到上菜,加把粉絲及菊花。湯上有薄薄一層油,蓋住了滾燙的熱氣。一般人飲用前都會拿勺子攪動或者吹開薄油,熱氣升騰,自然發覺是滾湯,偏偏遇見崔全安,只是匆忙打眼一瞧,還以為是缽菊花涼飲,抱起缽子來就往口裡灌,頓時被燙得「哇呀!」一聲,接著「噗呲!」將熱湯噴出口來,接著一撒手「匡當!」將瓷缽扔地上摔了個粉碎。
白居易趕忙關切是否燙傷,一邊責怪樊素她們招呼不周,一邊叫人打掃,再排宴席。
崔全安此時低眉臊眼走到廳中叩頭,舌頭還辣辣有點痛,他道:「俺個粗人,無福消受此些個,還望給幾塊大餅、熟肉,加一壺燒酒,我回房自己吃來吧!」
白居易忙安排家院帶崔全安回自己跨院去。
滿廳的人此時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正在此時,有家丁高舉名帖進來稟報:新科狀元江南道袁州盧子發上貼拜見。
白居易聽了十分欣喜,吩咐大開中門有請盧狀元。
李忱慌忙站起身來,道:「不可不可呀!此子是李德裕的門生,剛剛靠了李丞相的蔭庇,今科中了狀元,我是萬萬不能見他!」
白居易略一皺眉,道:「也不然,我瞧此子英姿,也無甚濁穢,都尉見見當不妨事」
李忱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見一翩翩白衣少年,大步走上廳來,自己已經無處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