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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歸藏(四) 文 / 寂雲生

    雲中界上軼第九紀六千八百九十三年,三月初九夜,中央浩州東南部大晟國福都郡,郇家村廢墟。

    道安大師以自身佛元為基,施展佛門「六神通」中的「神境通」法門,以「舌綻蓮花」之能感化眾生、激起人心善念,繼而再逆施「天耳通」,吸引郇家村周圍方圓百里的亡魂前來。同時道安手中連連變化法印,借助手中的慧念法珠運使法力,布下陣勢,卻是要渡化冤魂,行那莫大善舉。

    一時之間,梵文真符漂浮在方圓十丈的半空中,形成一個半球形的光罩,籠罩著眾人。一旁的蕭逍看了,卻是心中暗暗點頭:「好個十方淨土陣,禁陣一體,施展方便,修為不夠可用法器助力,修為高了則可憑空劃下禁制施展——發明此陣之人真是個天才!」

    張文靖伸直了脖子、睜大眼睛看著周圍發生的這一切,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張了張嘴,最終卻是被震撼的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注意到漫天梵文真符中突然多出來了一點東西:開始尚是一團黑霧,很快黑霧便蒸發不見,只剩下一個淡淡的金色人影,雖然看不清楚,但是還是能勉強看到其五官面貌,看起來就像是——

    「好像是鐵匠家的阿牛哥哥啊!」張筱雨驚訝地喊道。

    只見那金色人影先是茫然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又舉起雙手看了看,忽然面露激動之色,臉上流下來兩行虛幻的淚水,流過面龐便蒸發不見了。然後他先朝著道安大師一躬身,又朝眾人拱了拱手,便轉身朝西天飄去,須臾不見蹤跡了。

    張文靖張大了嘴,心中難以置信:「難道那真是阿牛的魂魄不成?」想到這裡,他不由想起家人,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繃得緊緊的。

    旁邊張筱雨、郇赭、林升三人還自有些迷糊,沉浸在方纔所見的奇相中。而唐空心中卻是「咯登」一下,擔憂起來:「方纔的到底是什麼啊,不會真是阿牛哥哥的鬼魂吧?鄉親們都去哪裡了,難道都……不對不對,王叔叔明明告訴我說鄉親們都躲起來了的,肯定不可能都是這樣子的……對!肯定不都是這個樣子的,那個只是看起來像是阿牛哥哥而已,一定是這樣的……」他想著想著,不停地試著安慰自己,結果卻只是讓自己更加亂成一團麻線而已。

    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的黑霧出現了,它們刮著陰風而來,在佛光下消融,化成一個個金色人影,赫然卻是郇家村的眾多鄉親。

    諸如木匠郇九一家老小,村頭的郇四兒跟他娘,獵人郇勇和他有身孕的媳婦,還有老村長一家子……接連在眾人面前現身。

    張家父女、郇赭、林升見此,已經呆了,不知說什麼好。而唐空只感覺嘴唇顫抖,心中冰涼,他喃喃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忽的,林升通體一震,卻是看到了他的父母親。他頓時腦中一陣空白,不知所錯,只見那兩道人影朝眾人拱了拱手,便要隨著其餘人影轉身飄向西方了,他驀地站起來,嘶喊道:「爹!娘!」

    那兩道人影應聲回頭,看著林升,笑著朝他揮了揮手,嘴角微微張開,彷彿說了些什麼,接著便轉身去向極樂淨土了。只看得林升滿面淚痕,嗚嗚直哭。

    唐空看到這番景象,心中揪地生痛,卻又不敢也不知如何安慰林升。

    旁邊的郇赭抱住林升的肩膀,想要說什麼,眼角一轉,卻再也移不開了。「爹……娘……小妹……」他喃喃道,聲音裡帶著哭腔,卻是正好看到了自己的家人了。

    那三道人影也是如同其餘一般,朝道安大師一躬身,接著在對眾人拱拱手,然後便要轉身離去。郇赭平時雖然大大咧咧,此刻卻只是傻傻看著,連張口大叫的勇氣也沒了,他眼看著家人離去,張大了嘴巴,卻就是喊不出聲來,直到家人看不見蹤影了,眼角才流出淚來。

    「爹……娘……小妹……你們走好……嗚嗚……」郇赭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其實有時就是這樣奇怪,越是外表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人,反而越沒有勇氣與最親愛的人告別。

    張文靖面色蒼白,他已經看到了妻子和幼女。張筱雨顯然也發現了母親和妹妹,她哭喊道:「娘!小妹!」她雙手抓緊了父親的袖子,對他哭訴:「爹爹,你快叫叫娘親跟小妹,筱雨不想她們走……嗚嗚……」張文靖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眼角不由自主地流著淚。

    唐空見此卻是再也忍不住,他「騰地」站起身來,連滾帶爬撲到王漢面前,揪住他的衣領怒喊道:「王叔叔你不是說鄉親們都躲起來了嗎,怎麼都成了這個樣子,你為什麼騙我?!」王漢卻沒有掙脫唐空的手,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唐空一愣,他忽然發現王漢的眼睛居然是如此清澈——他清晰的從王漢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雙目通紅,臉色蒼白,嘴唇發抖,看上去是多麼的憤怒,卻又是多麼的無力。

    唐空鬆開了手,抱著頭蹲下,無聲地流起淚起來,淚水順著臉龐流下,流到嘴角邊,有一種淡淡的鹹與澀——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在命運面前是多麼的渺小與軟弱。

    袁臻雪輕輕用手環抱住兒子,溫柔地低聲說道:「孩子,別怪你王叔叔,這就是命運啊,多麼偉大,多麼冷酷無情,讓人又敬又畏又恨……」唐空彷彿一下子得到了解脫似得,終於哭出聲來,軟倒在母親懷裡。

    袁臻雪慢慢撫著兒子的頭髮,一邊用抱歉的眼神看了王漢一眼,王漢神色肅穆,只搖了搖頭,示意無礙。

    卻說這邊張筱雨還在拉著父親要他留住母親與妹妹的魂魄,而張文靖卻只感到心痛與無力,他心中充滿了對命運的不平,吶喊著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的痛恨!他感覺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祖父斬首、大伯充軍時的情景:全家人抱著哭成一團,年幼的他看著父親無奈而傷感的面孔,心中卻像是點了一團火想要燒盡一切!

    道安朝張文靖這邊掃了一眼,心中暗暗感歎:「癡兒……」手中法印一邊,一道光線自慧念法珠中射出,射到張氏和張家幼女的魂魄上,頓時起了變化。

    只見張氏即將轉身的魂體一頓,便抱著幼女轉回身來,朝張文靖父女飄來,須臾來到他們面前。

    張文靖看著妻子熟悉而虛幻的面龐,喃喃道:「婉玲……」張筱雨也停止了哭泣,驚喜地喊道:「娘親!」說著便撲了過去,卻是撲了個空,一愣之下,又雙手捂臉哭了起來。

    張文靖呆呆的看著妻子下身化成一團霧氣,又漸漸變成人身模樣,淚水再次流了下來。

    張氏卻微笑著用手點了點自己的心口,又一指點在張文靖額頭。明明是鬼魂的虛化之身,張文靖卻感到額頭一點冰涼,恍惚間,耳邊響起了妻子溫柔的聲音:「……我跟小囡先走了,照顧好女兒……」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張氏便轉身朝著哭泣的女兒,摸了摸她的頭。

    張筱雨只感覺耳中傳來模糊的熟悉聲音:「乖女兒,好好照顧自己和你爹爹……」

    她放下雙手,哭著抬起頭來,淚眼模糊中看到母親抱著妹妹越飄越遠,而爹爹跪在地上顫抖著伸出一隻手,伸向那將要永世不見的親人,卻留不下……

    月闕高掛,群星閃耀。

    夜空中沒有一絲烏雲,而九明辰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將夜幕染成五顏六色、流光溢彩,然而又因為九黯辰吸納諸天光華的緣故,天空還是以黑色為基礎色調。

    這場度化亡魂的儀式一直持續到半夜。儀式結束後,道安住了施法,收起陣勢,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卻是消耗了不少佛元。蕭逍見狀,微笑道:「大師真是辛苦了。」

    道安看著一臉癡傻與傷心的張文靖等人,卻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袁臻雪安慰著拉起唐空,後者倒是不哭了,只是神色木然,不言不語。袁臻雪見此,歎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王漢神色莊重,自顧自站起身來,也不說話,只是望著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蕭逍將一切看在眼中,悄悄走到道安身旁,低聲道:「眾人還需引導,卻要勞煩大師了。」

    道安自然明白蕭逍的意思,低聲答道:「無妨,此乃貧僧分內之事。」

    說著,道安緩步走到張文靖面前,見他喪然若失,毫無精神,便歎道:「阿彌陀佛,逝者已去,還望施主節哀順變。」張文靖木木地看著他,卻沒有什麼反應。

    道安不忍看他,轉過頭去,卻看到郇赭、林升、張筱雨等人俱是雙目無神,宛若心死,不由歎道:「阿彌陀佛,蒼生何辜啊。」

    「大師,」張文靖忽然啞著嗓子道:「在下有個問題想請你解惑。」

    道安肅然道:「施主請講。」

    張文靖閉目,安靜了一刻,道:「我們郇家村鄉親平日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是厚道人家,平日不但奉公守法,也沒少供神求佛,為何今日卻落得個如此下場?就像方才大師所言,蒼生何辜?」他起初聲音較為低沉,然後便越說越是激動,最後一句話竟是喊了出來,一下子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見眾人俱看向自己,連幾個孩子也不例外,道安卻是沉靜自如,他一指地上,反問張文靖道:「施主平日裡可曾見到地上的螞蟻?」

    張文靖一愣,點了點頭。

    道安雙手合十,歎道:「施主啊,貧僧也不說那些玄理,單說這螞蟻細小無比,卻也是勤勤懇懇,築巢育子,冬夏無阻。而且螞蟻若是遇見了危險,也懂得躲避,所謂『螻蟻尚且偷生』便是藉此。只是這世上被人無意中踩死的螞蟻卻也是不在少數,若我是螞蟻,面對此事定然感歎命運不公。」

    「可是,」張文靖激動道:「人畢竟不是螞蟻啊!」

    「可是,這世上就是有人不把人當人看。」王漢靜靜地替道安答道,「他們高高在上,指點江山,以眾生為棋,看似瀟灑,實則大盜!」

    張文靖沉默,他又想起了朝堂上的那些權謀算計和親人所受的牽連——與此何其相似!

    「殺!」林升通紅了雙眼,嘶聲道:「把這些人殺掉,統統殺掉!」

    道安搖了搖頭,問道:「小施主,你這樣做可是為了給你爹娘報仇?」

    林升點了點頭,小臉佈滿殺氣,雙目赤紅,看上去也有點嚇人。

    「那你願意成為那樣的人嗎?」道安追問道。

    林升怒道:「當然不願意,我還要殺掉他們呢,我討厭那樣高高在上的人!」

    道安歎道:「這些人勢力巨大,本領高強,你一個小小孩童,有什麼能力去殺了他們?你要殺他們,便需要拜師學藝,練成一身好本領,再結交各方勢力,雙方陰謀算計,互相較量,最後倘若你真能報得了仇,也會發現自己也已經變成了那樣的人了。」

    林升聽了,也是一愣,心情矛盾之下,又失聲痛哭起來。

    場面一時讓人哀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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