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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短篇 小說—— 粗哥 文 / 周書祥

    粗哥

    烈日下,熱浪翻滾。一漢子站在燙人的水田里,光著頭,赤著身,只穿一條舊短褲,弓著腰,用鍬鏟著泥巴,正認真地做著田埂子。遠遠望去,他那黝黑的背部像一面鏡子,閃著光亮。人們稱呼他為「粗哥」。整個夏季,無論晴天雨天,他都是這個樣子,一條短褲代替了所有的衣帽雨衣之類。可他從不流鼻血,不感冒,不長皰,身體強健如鋼。

    他身材魁梧,力大如牛。四百來斤的大石磙,別人用雙手掀小頭都難以掀動,他卻弓著身,雙手著地,用屁股頂著石滾的大頭,只一用力,這石磙便像人一樣慢慢立了起來。大集體生產時期,別的男人挑一擔谷捆子,他卻挑雙擔谷捆子,還跑在前面;冬季搞水利建設,築堤壩,別人挑小擔泥土,他卻挑大擔泥土,還叫別人滿上,滿上!而記工分同男人們一樣多。隊長時常表揚他,可有的群眾卻說他「傻」,拿一個人的工分干二個人的活。他卻說,有力不使是浪費。

    他不僅有些「傻」,還有些「倔」。他結婚那一天,按本地習俗應在家鄭重舉行剃「狀元頭」儀式,可他好像生來就是叛逆者,偏偏不理髮,還穿了件露出棉絮的破襖子,也不穿外套。新娘子快到家時,他去迎親,有好幾個送親的姑娘直說霉氣,怎麼來了個叫化子。當知道這就是新郎時,一個個直往地上吐唾沫。幸虧這裡的習俗不是新郎親自上新娘家娶親,要是這樣,這新娘子是決不會邁出閨房的。

    他是有名有姓的人,可人們卻從不叫他的姓名,總是以「粗哥」喚之。以致於本村的少年兒童們也叫他粗哥,根本不知道他還有尊名大姓。他不僅人長得粗壯,語言行為也粗,嘴裡常常「媽的x」、「日他娘的x」之類的罵人話,平時走路幹活,只要內急,不論有無女人,總是就地而拉,嘴裡還振振有詞:「屙尿不看人,看人屙不成。」一次集體插秧,他要尿尿,不顧旁邊那麼多女人,便「咕隆咕隆」地尿了起來,嚇跑了好幾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幾個大齡婦女扔過來幾手稀泥,將他那玩藝兒泥了個夠,他不敢生氣,邊洗邊「呵呵」地笑。有一次,隊長安排他守夜,照看禾場上脫過粒的谷堆子,他索性脫掉短褲這唯一的衣服,赤條條地睡在門板上。大清早,婦女們早起開場打穀,見他那赤條條「呼嚕呼嚕」打著鼾的模樣,有羞得臉紅而掩面的,也有望著笑的。幾個潑辣的媳婦耳語一番,一齊上前,輕輕將他抬起,抬到溝邊,猛地將他掀在水溝裡。他那嘰哩哇啦的叫聲和婦女們的嘻笑聲,奏響了這一天勞動的序曲。

    那時候的人們,在繁重的體力勞動間隙常常用逗逗鬧鬧的方式取樂,時常幾個女人將一個男人按在地上戲耍,幾個男人將一個女人放在地上揉捏,雖頗傷大雅,但一般不生氣。有一次夜晚打穀,朦朧中,粗哥見一位婦女走進高高的谷草堆間小解,他躡手躡腳地挨過去,伸出粗長的大手,將這個婦女連臀部帶大腿猛地端抄了起來,這一端抄不打緊,粗哥卻接了滿臉滿口尿,這婦女也不生氣,還「嘻嘻」地說:「哪個爛xx根子的,是不是口燥了,想喝老娘的溫熱茶。」定睛細看時,原來是自己的丈夫,不禁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還摑了他一耳光子。粗哥雖理虧,頗有無地自容之感,但還是不服氣地說:「你也說得不叫話,要是別個男人,不知你們戲耍些什麼呢?」兩口子吵吵罵罵,你說我流氓,我說你下賤,事後好幾天沒說話。

    打那以後,兩口子訂了條約,粗哥再不說粗話,再不與女人們逗鬧;妻子也不與男人們胡耍,都做正正經經的人。粗哥恪守信條,在語言行為上開始文明了。儘管粗哥開始「細」了,但在男人們的眼中,他總是個內外均粗的形象,還是像往常一樣時不時地戲耍他。幹不動的重活兒,總是敦促他幹,不能幹的「傻」事兒,總是唆使他幹。集體外出上水利,有時他干了活兒回來,竟連飯也吃不上。

    有一年冬季,集體外出築堤。一天開飯時,大家趁粗哥還在洗腳,急急忙忙把飯搶光了。有的甚至故意叫喊:「粗哥快來,來遲了沒飯吃。」這種事粗哥已經歷過一、二次。他不答話,急忙從地上撿幾根稻草,纏成一個小把子,在水裡洗了洗,乘人不注意,跑到廚房,丟進熬豬龍骨的湯鍋裡。待燒火佬去盛湯時,發現了這草把子,大叫了起來:「壞了,壞了!哪個缺德的把擦屁股的屎草把子丟進湯鍋裡了!」大家—陣愕然,急忙過來細看,果然見一個三寸來長的稻草把子在湯鍋裡翻滾。眾人咒爹罵娘,喋喋不休。無奈,只得吃各自帶來的醃菜,無醃菜的只得吃光飯。又有人戲耍粗哥了:「粗哥,你沒飯,就吃那草把子龍骨湯吧!總比打餓肚強。」「是啊,那加了特殊作料的湯,味道真美呢!」……粗哥裝出沮喪的樣子,愁眉苦臉地說:「反正我是個老粗,人嘛,吃屎屙屎,只要大家不笑話我,只要有填餓肚的,那我就……」他盛起湯就吃。一連吃了五大碗,心裡美滋滋的。在那農村經濟十分困難的時期,能吃上一碗豬龍骨湯實不是易事,何況粗哥獨享眾人之餚?他不忍心一人獨享,便說:「大家都來吃吧,沒有屎味,香得很呢。」大家心裡雖想吃,但礙面子,只得把口裡的涎水暗自吞進肚裡。剩下的半鍋,他捨不得倒,又用一湯缽盛起端走了,邊走邊背誦著**語錄:「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自此,粗哥吃屎湯的事便又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了。

    一次,兩頭大水牛抵腦,四隻血紅的眼珠瞪得像紅球,四隻角「光通」「卡嚓」碰撞得嚇人,八隻蹄時前時後、忽左忽右亂踐,地上輾起堆堆細土。兩牛時而分開,撒腿狂奔,時而又頭頂在一起,用角亂刺亂撞,「卡嚓」作響,欲冒火星。這時,一女孩躲避不及,被罩在一牛肚下。這一驚險場面嚇呆了周圍的人群。粗哥急忙上前,使勁吃奶的力氣,用後肩頂住牛肚,雙手抱起小孩躥出危險地帶。人們噴噴稱讚,對他投去敬佩的目光。讚歎之餘,又有人開始戲耍他了:「粗哥,你能把兩頭打架的牛解開嗎?如能,我們獎你兩包煙!」「要解不開,你得獎我們兩包煙。」粗哥真想罵他們幾句,但話到嘴邊,又記起了夫妻條約,便將回敬他的話吞進肚裡。他左瞧瞧,右瞅瞅,對著眾人說:「賭就賭,一言為定,不算數的是……」剛想說一聲「龜孫子」,可又覺得這話太粗,便停止了。幾個男人嚷開了:「粗哥不敢說,怕輸!」「粗哥,說話算話,你要是贏了,我們不買煙的,咱爺爺是你孫子。」「好吧,賭就賭,不過,你們給我拿條粗點的麻繩來。」粗哥信心十足地說。有人急於看把戲,立刻拿來了麻繩。粗哥接過麻繩,立即攆到那頭脖子粗、角尖而直的水牛後面,敏捷地用麻繩的一頭將它的一隻後腿牢牢繫住,然後牽著繩跟在它後面,待兩牛騰挪到一棵粗樹旁時,粗哥迅速將繩的另一頭繫在樹幹上。然後,他從地上拾起棍條,朝沒繫繩的那頭牛猛抽幾下,這頭牛掉轉頭,向前猛跑,跑了三百多米遠還仍不見回頭。一老者捋著白色鬍鬚,讚道:「強者縛,弱者逃。小子,不粗,不粗!」粗哥得了兩包煙,全分發給了大家,自己僅抽了一支。

    以後,人們對粗哥有新的看法了。那些喜歡拿他逗趣的男人們也慢慢轉移了戲弄的對象。他幫別人做好事也更加勤便了。他有的是力氣,就用這力氣幫人們挑挑扛扛,而從不取什麼報酬。受到幫助最多的算是新喪偶的趙寡婦,她男人得肝癌去世後,家裡重活兒幾乎都是粗哥幫忙干的。這時,中國農村已由大集體勞動轉變為家庭式勞動,大鍋飯的形式已徹底成為過去的歷史了。收穫時,粗哥有時在月夜幫她挑谷捆子,又幫她用木船運回家。他從不在她家吃飯,或者圖什麼報償。他的妻子開始抱怨他,甚至說他有邪念,不讓他再幫她。他只憨笑著,說自己壓根兒就沒那麼想,只是出於同情而幫助她。

    他還是繼續幫她。從田里勞動到家務勞動,只要有時間,樣樣都干。趙寡婦打心眼裡喜歡他。可村裡那些男人們又開始嘲笑他了:「粗哥,你對趙嫂那麼好,趙嫂怎樣報答你?」「別想洋心思,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吃到羊肉沒有?是啥味道?」……

    粗哥不理睬他們,任他們嚼舌,仍一如既往地幫她。趙嫂雖有二個孩子,但相貌卻比許多年輕媳婦漂亮,在村裡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美婦。近來她開始打扮自己了,烏黑的頭髮梳洗得柔軟發亮,本來就白淨的臉蛋又天天擦些麗花絲寶之類的護臉霜。她打扮自己正是為了粗哥。她曾幾次柔情地問他:「好兄弟,你心眼這麼好,我怎樣感謝你?……你有何要求,儘管說吧。……」粗哥如木人一般,毫不理情。只「嘿嘿」地笑著說:「我是看你可憐,才幫你。我有的是力氣,這多餘的力氣不用也是一種浪費。」「你呀你,傻兄弟,羊肉不想吃,倒背了些酸氣慪!」「酸氣!我慪得多了,倒不覺得慪氣了。」

    時間一長,他的妻子開始妒嫉了,總找些岔子與他爭吵,有時晚上不同他睡覺,甚至讓他坐在床邊。而趙嫂越來越喜歡他,只要與他在一起,便沒話找話地與他搭訕,有時故意在他身邊挨挨擦擦,情意綿綿地挑逗他。見他累得出汗,便拿毛巾替他擦臉上的汗,又要掀開他的上衣,欲替他擦身上的汗時,粗哥卻說不用,連忙躲開。趙嫂非常自信,憑自己這模樣,這柔情,不信自己打動不了這粗弟的心。可是,幾經試探,粗哥不知是不知情還是不領情,總是像三九天的冰塊,又冷又硬,無論趙嫂怎樣如火的激情,都溶化不了。趙嫂軟的不行,便來硬的。一次,粗哥正在幫她:修豬圈門,她喚他進房拿木料。粗哥一進臥房門,見趙嫂脫得只剩一條褲衩:那蘋果似的臉,那白玉似的身段,那駝峰般的胸部,那鮮藕般的腿,一幅如畫中摘下的活生生的美女形象立於面前。他茫然不知所措,完全驚呆了。趙嫂撲上來,緊緊地摟著他。粗哥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全身的血幾乎凝固,緊急中,他只知道掙扎,企圖推開她。趙嫂一不做二不休,說:「大兄弟,別的男人給我錢,我都不同意。我就喜歡你。今天,你願意就好,你要是不願意,我就這樣喊人,說你撕我的衣,強佔我!」粗哥慌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定下神來,哀求說:「好嫂子,兄弟幫你不是圖的這個,我也不能做對不起我那口子的事。你要是喊出去,毀了兄弟的名聲,以後誰來幫你,你總不能恩將仇報吧!」……趙嫂無奈,緊箍著他的雙手軟了,一串晶瑩的淚珠伴隨著無盡的傷感從她那玉臉上滾落了下來。這時,粗哥的妻子程氏尋來了,見到這場景,妒火衝冠,立即摑了趙嫂兩耳光子,又打了丈夫幾拳。待再打趙嫂時,粗哥急忙用身子護住她,連忙說:「別打她,都是我……我……是我不對,不要怪她。」夫妻倆推推搡搡,好一會,程氏擰著丈夫的耳朵,牽出趙嫂的門,牽過十幾戶人家,牽到自己的家,牽進臥房的門,讓他跪在床前。粗哥不辯解,只乖乖地跪著,還淌了幾粒委屈的眼淚。上十歲的兒子,愣愣地望著爸爸,癟著嘴,兩眼盈淚。

    幾日後,程氏偷偷打點行裝,撇下父子倆獨自遠走了。一年以後,仍不見程氏音訊。趙嫂自感慚愧,常常責怪自己,恨自己害了粗哥。想過來幫他縫縫洗洗,又怕人恥笑。她與粗哥不敢說話,不敢在一起,更不敢互相幫忙,他們總覺得每時每刻都有無數雙眼睛在監視著他們。

    兩年過去了,程氏還是杳無音訊。這時,趙嫂托人上粗哥的門,說乾脆兩家合一家。粗哥摟著兒子,嘴裡喃喃地說:「我和她沒離,沒打離婚證。……她會回來的,她會回來的……」

    粗哥就這樣既當爹又當媽艱難地過著日子。又過了半年,在一個晴朗的上午,程氏突然回來了。她孑然一身。唯一能證明她富貴過幾日的,可能是那隱約可見的殘存的眉墨和唇紅以及皮膚上沒褪盡的香水味。粗哥見了她,憤怒地叫她跪下,隨手從木柴堆上抽了根劈柴,高高舉起,程氏哭喪著臉,邊抹鼻涕邊哀求著說:「你打吧,打吧,但只要不打我的手,打什麼地方都行。」「為什麼?!」粗哥惱怒而又不解地問。「要打壞了手,我不能給你洗衣,不能為你疊被,不能給你縫補,不能為你做飯,不能給你種菜,不能同你下地勞動。」

    粗哥想想自己這幾年的孤苦生活,眼淚不禁淌了下來,高舉的劈柴掉落在地上。程氏站起,撲在丈夫懷裡,抱著丈夫的腰,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哽咽著說:「還是……我的……粗哥好。」

    「你害得我好苦,害得趙嫂好苦。這幾年,我自己顧不了,也沒幫趙嫂一丁點兒忙。如今你回來了,往後,我還能幫趙嫂的忙麼?」

    程氏一陣猶豫,將丈夫抱得更緊。一會兒,她囁嚅著說:「能。……隨你怎麼幫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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