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夜議 文 / 天高辰遠
升州外,龍藏浦邊的農莊,這些天來外部的工程已然全部完工,餘下的不過是些散亂的輔助建築,還在零星的施工著。
農莊,顧名思義該是農戶們聚居的莊子,一條黃泥路,至多鋪上些碎石,從村頭一直延伸到村尾,兩側錯落著低矮的院落,不遠處開墾了片水田,阡陌交通、雞犬聲相聞。和那鄉野見的小村小鎮沒有太多的區別。
唯獨龍藏浦旁的這一處,不太一樣!
若是有人能飛上天空,從高處俯視一番,必會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所驚愕。
五角星中套著一個園環,圓環大約一丈寬,這整整一丈的空間被生生挖成了一條人工河,護城河!
內園中又被一橫一豎兩條寬闊的馬路切割成一個十字,所有的建築便圍繞著這個「十」字建造。清一色的兩層紅樓,全部的磚石結構,更加耐火,樓頂沒有人字形的瓦蓋,一整塊現澆的水泥樓頂也要比薄瓦更有防禦力。
五角星的五個尖角上修著高高的城垛,開滿了射孔,如今上面除了幾個站崗的漢子外,空無一物。但顯然,不差錢的許辰不會缺少守城的利器。
莊子東南部,靠近龍藏浦的一個角上,有道水門,水門之下開挖了一條五丈寬十丈長的水道,足夠普通的大船通行,從這條水道到居住區不過短短數里路。
莊子的正門則開在兩角間的一處夾角上,突兀的鐵門,破壞了建築的整體美感,但設計著不在乎,居住在裡面的居民也不在乎,堅固的圍牆和這沉重的鐵門顯然更能給純樸的人們更多的安全感。
這是一個農莊,因為裡面居住的絕大多數都是農人,但顯然這又不是一座簡單的農莊。
這座農莊的主人,此刻便在莊子裡那條主幹道上隨意的走著。
「東家好!」
「見過東家!」
「東家您嘗嘗,剛出爐的燒餅!還熱乎著呢!」
「新摘的菱角,東家,來幾個吧!」
……
「好好好……」面對著熱情莊民,許辰笑著,一一接過莊民們遞過來的,不一會兒,雙手便滿了,有燒餅、有水果、有糖葫蘆,脖子上掛著幾串烘乾的臘肉乾,胳膊下還夾著半袋子炒花生……
「滿了!」許辰努力握住每一樣東西,有些為難的向熱情的眾人笑笑。
「哈哈……」莊民們看著許辰滑稽的樣子,報之以善意的笑:「那好!那就下次!下次東家再來!」
莊民們或是回到自己的攤位前,或是走進自家的屋子,紛紛走開了。
身後兩位護衛的少年幫大哥取下身上的東西,從一旁的攤位上借了個乾淨的袋子裝好,繼續跟在大哥身後。
許辰一邊嚼著剛到手的吃食,一邊指著路兩旁的莊民們向陸浩問道:「看見了嗎?」
陸浩明白大哥的意思,但這個理由並不能說服他,所以他看向大哥:「人命也可以用來比較嗎?有區別嗎?」
許辰搖搖頭:「不能!」
沉默些許後,再次出聲道:「可我不認識他們……但我認識你!認識這裡的所有人!」
「這就是區別!」
陸浩問了兩個問題,所以許辰也回答了他兩句。
「可他們會死!……他們本不該死!」陸浩沉默了許久,才痛苦的說道。
「那你們就該死了嗎?那我就該死了嗎?」許辰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有著揮之不去的寒冷。
「可是我們不一定會死啊!」陸浩望著大哥,只能想出這一句話來。
「呵呵!」許辰笑了起來,看著陸浩,認真的說道:「你知道的,我不會拿自己已經掌握了的,所珍視的東西,去賭那些虛無的可能!」
「我不是一個聖人!也不想做一個聖人!」許辰說完後,便走了,留下陸浩一人站在原地……
升州城東北,數百里的位置,便是東南第一都會,揚州城!
要說今年的初夏,整個大唐有哪些城市過的最為艱難,怕是除了西北邊疆的幾座邊城外,就要數揚州這座往日繁花似錦的城市了!
年初那場動亂的痕跡還沒來得及消除,揚州城余留的百姓們便突然間發現,城裡的糧食,不夠吃了!
這是一個很痛苦的發現,當驚慌的百姓砸破「無良」奸商的庫房時,看到的卻是幾隻老鼠在那倉地慌亂的躥著。
沒有糧食!一粒也沒有!
揚州城乃是大埠,官府建了許多承平倉,但向來魚米充足的揚州城,本就少見饑荒,承平倉內的糧食早已被人用陳年的糧食兌換一空。
就連這些陳糧也是短斤少兩,等到這批陳糧也被消耗一空的時候……
揚州太守童鈺,年初的時候在那場爭鬥中聽從了華清的建議,投向七宗五姓。但最終,七宗五姓敗了!敗得很慘!
然而童鈺卻像個無事的人一般,照樣做著他的太守大人。
可這,卻讓童鈺徹底的絕望了!
沒有結果,不見得就是個好的結果,這意味著,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價值,被拋棄了!
沒有被處理,也許只是運氣好,朝廷一時間找不到人來接替,也許又或是那神通廣大的人已然預料到
了揚州今日的局勢,所以……需要一個替罪羊!而童鈺,高矮胖瘦正好合適!
意識到這一點後,童鈺哪還有心思理政!每日間如行屍走肉一般的活著,醉生、夢死!
已經有人被餓死……
是的!已經有人被活活餓死了!
在這座曾經的東南首會的城市裡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出現過餓死的人了!即使再懶惰的乞丐,去那酒肆旁的泔水桶旁,也能很輕易的維持自己的生命。
但如今,有人被餓死了!
任何的言語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是啊!在生命的面前,在死亡面前,再多的形容又有什麼意義呢?沒意義!也沒意思!
沒有滿街的餓殍,沒有呻吟的聲音!
自揚州城大變後,城裡的富商們走了大半,如今揚州缺糧,但,卻不缺遮風擋雨的屋子!
所以,街上冷清!
沒有呻吟。
餓了多時的人們自然無法呻吟……
當楊紫菀踏入這座熟悉的城市時,難免會有些陌生,一座死城,與印象中的淮左名都有著難以逾越的隔閡。
「這裡是揚州嗎?」透過那些熟悉的建築,她能很輕易的做出準確的判斷,但也正因如此,她便有了些迷惘,或許也只是因為身旁有人,所以她需要這樣的迷惘來掩飾一下什麼,或是增強一些什麼。
「當然是揚州城了!揚州如今這般模樣,可都是軍師的功勞!」
楊紫菀是坐著馬車走進揚州城的,車廂裡不止他一人,還有位氣度不凡的青年。這句傲然的話語,便出自這位青年。
「軍師?」青年所說的軍師自然不是孔軻,為此,楊紫菀有些疑惑,這一回是真的疑惑。
「哦!表妹還不知道吧,李易先生已經正式應下家父的邀請,答應做我們的軍師了!」青年笑著,自信、驕傲。
「哦。」楊紫菀平淡的點頭,有些不感興趣的樣子,只是心中卻顯然不如面上這麼平靜。
青年不知是沒有察覺少女的樣子,或是自認用這些東西才能更加展示出自己男性的魅力,於是便滔滔不絕的說著:「有了軍師的加入,我們的隊伍就更加的強大了!如今,南方早已一片混亂,只需家父揭竿而起,我們的將士拿下南方,輕而易舉。接著再揮軍北上,直取長安,這李家的天下就又能回到我們手上了!到那時,家父登基,我便是太子,而菀妹若是不棄……」
這樣的經歷,楊紫菀此前有過很多次。如何應對男性這飽含侵略的眼神,楊紫菀也很有經驗,臉上回應的表情,定然能讓對方感受到女兒家的矜持與羞澀,卻又絕不會斷了對方的念頭。
然而這一次,楊紫菀卻沒有如以往那麼多次一般,露出那嬌羞中帶著一絲疏離的笑容。
因為,此刻的楊紫菀,腦海中回憶起的竟都在那高空中,那一方小小的木室中,那淡淡的彩光下,那張乾淨的,少年的臉。
那時,那個少年的眼神也帶著一絲淡淡的渴望,如所有看到美好事物的雄性一般的渴望。
但奇怪的是,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楊紫菀對那渴望的眼神卻沒有半分的厭惡,甚至心底有些難言的意動。
所以,那時她側開了臉,因為害怕!害怕自己會不由自主的顯露出那訓練多年的笑容,那虛假的笑容在少女看來,要比冷冰冰的面孔更加的噁心!所以,她不想,不想讓那個少年看見噁心的自己……
而自那以後,她也不想讓那噁心的笑容出現在自己的臉上,像是一種宣言,與過去決絕的宣言,只為了下次,相見之時,自己的臉上能浮現出那一抹自然的笑。
為此,在這一刻,少女不想回應青年那侵略的眼神,只是閉上了眼,靠在車廂上,假寐著……
噠噠的馬蹄聲漸漸平緩,馬車停了,目的地到了!
這是揚州城北的一處豪宅,準確的說是李易的豪宅。幾個月前的某一個夜晚,李易在這豪宅的門前指天明誓,誓死要為慘死的展護衛報仇,可直到如今,這個仇依舊沒能報。
楊紫菀下了馬車,走進豪宅裡。
豪宅很大,能夠網羅一整隊築基高手做衛隊的商人李易,自然不會缺錢。
兜兜轉轉,終於來到了一座大廳前。這座大廳與宅院內其餘的建築有著明顯的疏離,那暗影之下,樹木之旁,靜靜的站立著一排排的甲士,嚴陣以待!
走進大廳,便見大廳內已然坐滿了人,形形色色的人!看打扮,有商人,有士,有挽起褲腳的農人,有披著褡褳的販夫走卒……
上首的主位上,坐著一位中年人,平靜的望著下方眾人,隱隱散發出淡淡的威嚴。
仔細一看中年人的面貌,若是肖逸在場,定能認出,此人便是前不久去長安剛剛拜訪過楊慎矜的那個楊家人!
「伯父!」楊紫菀走進大廳後,便向著中年人躬身行禮。
中年人微微點頭,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你大哥楊詢呢?」
楊紫菀回道:「大哥與孔叔叔慢了一步,稍後便到。」
中年人依舊只是點頭。
「伯父,菀兒有些乏了,想先下去休息。」楊紫菀接著說道。
中年人微微蹙眉,
長久間一直有個疑惑,讓他忍不住開口道:「要不,你還是留下來聽聽吧!」
楊紫菀的應對很從容,似乎也是排演了多時一般:伯父與諸位叔叔伯伯等下商談都是軍國大事,菀兒一介女流,留在此處多有不便,還是退下為好。」
少女這麼一應答,廳內便有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頻頻點頭,更有那心直口快的人,大為讚賞:「紫菀這小女娃識大體呀!」
上座的中年人見此,也不好強留,便點頭讓少女退下了。
沒過多久,也許只有那麼短短的一刻,一身道袍的孔軻便隨著那位身材壯碩的青年人走了進來。
「各位叔伯好,楊詢這廂有禮了!」青年人便是中年人口中,楊紫菀的哥哥,楊詢。
楊詢一進來便熱情的與廳內的眾人打著招呼,直到將其認為的所有重要的人都過了一遍後,這才慢條斯理的向著首座上的中年人見禮道:「楊詢見過教主!」
中年人便是當日孔軻口中所說的那個楊廷和,也是他們「拜火教」的教主。
這裡的拜火教除了名字外,和那遙遠的西方,同時代興起的拜火教沒有半點關係!
國人叛亂時總會借助一些神聖的事物,劉邦砍了白蛇,陳涉扮了狐狸,大致都是一樣的把戲。
大約在唐初的那段時間,波斯的拜火教傳到了東土,然而中國這片神奇的國度上,容不得一群偏執到瘋狂的信徒。為此,拜火教沒有得到官方的許可。但大唐開放的胸懷卻也沒有像西方的教廷一般對異教徒們進行殘酷的鎮壓。
雖然,拜火教沒能在大唐興盛,但好歹這個名字還是漸漸為唐人所認識。
而這,對於楊廷和他們而言,便足夠了!
藉著一個遙遠國度的宗教名稱,掩飾自己前朝皇室的身份,然後再篡改一番教義,跑到深山老林中欺騙下善良的村民。也是個不過錯的選擇!
就像當日楊廷和對楊慎矜說的一樣,他們這幫前朝遺民這百年裡做過很多次的嘗試,但無一次成功過。
可楊廷和卻也說過,失敗的是那些人,而不是他!
如今,楊廷和便自認已經找到了機會!
楊廷和沒有理會楊詢那顯而易見的冷淡,點頭示意後,便衝著左手邊坐著的李易說道:「先生,開始吧!」
楊詢好整以暇的在李易正對面坐下,然後微笑望著他。
李易對楊詢微微點頭,便開始朗聲說道:「諸位!揚州城的現狀,想必大夥兒都看到了!」
「富商大戶基本上已經撤離,城中又缺糧多日,除了幾家實在走不了的世家豪門外,其餘的力量已經微不足道了!」
「童鈺這個太守成天行屍走肉一般,城外軍營裡的府兵,本來就沒多少戰力,如今餓了這麼多天,只怕連兵器都拿不動了!又能拿什麼來抵擋我們的大軍呢?」
場上的眾人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是真的很難得!這麼多年來,幾代人,躲藏躲藏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又怎麼會不難得呢?
有那性子急的已然叫囂開了:「教主,別等了!發兵吧!」
「沒錯!發兵吧!佔了揚州城,拿下整個南方,到時再揮兵北伐,這天下,我們丟的太久了!」
「對!一百年了!這幾代人做夢都想光明正大的回到長安去,回到我們祖輩的大興城去!」
「教主,發兵吧!」
……
群情激動,李易與楊廷和相視一笑:「人心可用!」
「兵,自然是要發的!揚州,自然也是要拿下的!但是拿下揚州之後,該去何處呢?揚州雖已近乎殘破,但揚州城內的十餘萬百姓卻還沒全部餓死,這些人又該如何處理呢?」
「這些事情,要是不先拿出個章程來,倉促起兵又能成什麼大事?陳勝、吳廣敗了,張角、張魯也敗了,雖然我們比這幫泥腿子強大的多,可是如今的大唐卻也還沒到亡國之時,要是我們毫無章法的亂打一通,除了失敗,我看不到其他的結局。」
李易的這些話有些冷漠,但也正因這些冷漠才能熄滅一下廳內眾人那直冒心火。
接著長久以來樹立起的威名,李易的話沒有召來反駁,雖有人心中不屑,卻也沒有當面直說。
沉默!是的,廳內沉默了下來。
可這份沉默也只維持了片刻,便有那急不可耐的人站出來說道:「軍師,這些事您和教主商量的辦就好了!咱們都是些粗人,上陣殺敵便可!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還是讓您來吧!」
站出來的的確是個粗人,五大三粗的漢子,一雙臂膀比常人的大腿還要粗,身子轉動間,都能帶出一股微弱的風。
「是啊!常言道;『蛇無頭不行』,咱們起事,上有教主領著,下有將士們上陣拚殺,這中間嘛,也總要有幾個張良、韓信般的人物才行!」
「我看軍師便比那張良厲害百倍!」
「可軍師只有一人,這麼多事,只怕忙不過來啊!」
「那還不好辦!從在場的人裡面抽調幾個精明強幹的人去協助軍師不就好了!」
「嗯嗯!不錯!」
「依我看,『逍遙子』孔軻,孔兄弟素有智名,不如讓他去吧!」
「還有那……」
楊詢依舊還在笑著,只是瞳孔深處的那抹寒冷卻隱藏的越來越深了……
「不知楊兄弟以為如何?」李易問了一句。
楊詢和煦的笑容猶在:「好啊!」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