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盜亦有其道 文 / 弘毅知難
禮部尚書胡世安關於「南明隆武覆亡系鄭芝龍海賊本性所致」的言論,著實把皇帝福臨給「震懾」住了,而且包含戴明說這樣能言善辯之士在內,所有的漢臣都是心有餘悸、暗自贊同。
滿臣雖然不怎麼反感鄭芝龍的「海賊」出身,也不屑於附庸「個把漢人就能葬送大清江山」這種論調,但忌憚於三年前崇武海面上的那次灰飛煙滅的慘敗,也不太願意真就如此輕易重用同安王,故而選擇了沉默以對。
此時此刻,在場所有人理智的天平其實都潛移默化得悄悄傾向於胡世安,只是礙於「事主」玄燁的位置和能力,還不好當面出來力挺胡尚書。而這種時刻,卻正是弘毅所希望看到的——
既然大夥兒都以為鄭芝龍「海盜」秉性難移,那麼正好可以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這種觀點徹底更正,從而一勞永逸、連根拔起得給同安王「正名」。若是能借此機會再把自己將要闡述的「重要觀點」做一個推廣普及,也不枉今天開這個冗長的御前會議了!
「皇阿瑪,兒臣恰有第三問,正可以應答胡尚書的質疑。」弘毅不慌不忙,迎著那些或擔憂、或期待、或惋惜、或疑惑的目光,平靜說道。
「既然如此,你就說給眾位愛卿聽聽,看看能否說動諸位。」福臨似乎有些氣餒了:任憑你有再深邃的長略大計、再周密的人員考量、再精妙的舉薦過程,但如果你所青睞人選在「德行」方面有瑕疵。被朝堂之上的諸位漢儒大臣所鄙夷、忌憚、防範,那到頭來都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兒臣遵旨!兒臣的第三問,恰恰就是:同安王為何會先叛明、後降明?又為何會對隆武偽政始亂終棄,最終選擇忠順於我大清正朔?」弘毅將目光鎖定在胡世安的身上。
「老臣願試答皇二子所問,請皇二子品評。」胡世安再一次當仁不讓的成為漢臣儒士的領袖,主動迎戰,態度卻是十分的謙卑。
「玄燁謹聽教誨!」弘毅也要態度端正一些。
「皇二子這一問的答案,恰是適才老臣所說。鄭芝龍於前明朝廷,先叛、後降,此乃他出身海賊、生性狡詐之本色。前明疲弱之時。他往來於海上持槍凌弱、巧取豪奪。對過往商船肆意劫掠。後來崇禎施加兵威於他,鄭芝龍自知難以持久,故而以退為進,假意投誠歸降。實則貪圖利益。返回福建原籍做了海商。攫取厚禮以養兵自重、伺機而動。此之所以『先叛明、後降明』也。」
胡世安先說了一段,在他人側耳聆聽之時,弘毅卻聽到一個自己十分感興趣的詞語——「貪圖利益」!這反而提醒了他一處關鍵所在:怪不得胡世安一出手。諸位漢臣立馬消停了,原來他們都屬於一個鬆散、卻有著共同利益集團:「北人」!
前說起過,順治朝之前就已歸順的漢人,被叫做「舊人」;入關之後自明降清的漢臣,被叫做「新人」。順治親政之後,大興科舉,拔攫重用了一批科班出身的儒生,尤以經濟比較發達的南方江南、福建等省生員為多,故而又有了「北人」和「南人」的區別。陳名夏既是「新人」、又是「南人」的共同代表人物,被除掉之後,新人、南人勢力有所收斂,舊人、北人有所抬頭。
今天來的這幾位漢尚書,可都是自明降清的主,算作「新人」,所以現在都有些「霜打茄子」的味道。若從籍貫來看,又都可以算作「北人」——戶部戴明說,河北滄州人;禮部胡世安,四川井研人;兵部李際期,河南孟津人;刑部劉昌,河南祥符人;工部衛周祚,山西曲沃人……清一色北方人,自然對當時「南人」的所謂「重利輕義」頗為鄙夷了!怪不得胡世安一說鄭芝龍「貪圖利益」,大家就都聽從了內心的召喚!究其原因,就是看不上南人!
這邊廂,胡世安早已開始第二段論述了:
「待到南明隆武偽政肇立,他不尊我朝正朔,反而賣身投靠南明,妄圖憑借一己之力做個春秋大夢,實在是不知天道地厚、不尊天意民心。至於說他終於來歸,原本就是朝廷大兵壓境,他再無力倒行逆施,只好順從大勢。只不過其海賊本性未改,假若有朝一日重新得勢,恐怕重蹈覆轍也是情理之中。」
胡世安晃著自己的滿頭白髮,有板有眼一頓分析,「義正言辭」四個字就寫在他的臉上,充滿了不可駁斥的篤定。
「原來如此,玄燁拜謝老大人指點迷津!」弘毅完全瞭解了胡世安的理由,心中更是有底,深深一揖,算作領悟,表現得從容淡定。不等回禮的尚書大人直起身來,他卻搶先說道:
「不過玄燁還是有一處不明:胡大人數次提及同安王乃是海賊出身,這是為何?難道胡大人多年前就與同安王相識相知,故而頗知其底細?」
「啊?呵呵,老臣只是在鄭芝龍來歸之後才得以知曉其人,之前不曾相識,更談不上相知。還請皇子明斷。至於說海賊一事,此乃人人皆知,不足為奇。」胡世安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小貝勒爺的又一個陷阱,反而以為是小孩子信口戲謔,不以為意。
「哦……原來是口口相傳、道聽途說呀……敢問各位大人,有誰知道同安王早年故事?」弘毅放下胡世安這邊,環顧四周。
「……」無人響應。
「既然如此,玄燁倒也聽聞一人詳細說起同安王的過往,而且頗為詳細,所涉人、物皆可考證。」弘毅回過頭來盯著皇帝。
「是嗎?是誰說的如此確定?」福臨很樂於當這個道具。
「回皇阿瑪的話,是談遷。」弘毅據實而奏。
果真是談遷!談遷曾在順治元年(南明弘光元年)做過一段時間弘光朝內閣大學士高弘圖的幕僚。為其所器重。後來高弘圖舉薦他為中書舍人、禮部司務,參與修史﹐但談遷不願「以國之不幸博一官」,力辭未就,並返回
原籍。由於修史的職業需要,加之在弘光朝的經歷,以及地利之便,談遷瞭解掌握了很多在隆武朝中顯赫一時的鄭芝龍的第一手資料。前幾日在季開生府上,弘毅曾與談老先生暢談,就曾言及此人,故而多有瞭解。
「談遷……」福臨若有所思。不過還是一時想不起來。
「就是兒臣稟報過的《國榷》著者。」弘毅耐心提醒。
「哦。朕想起來了。他如今已是朕的內國史院編修了,呵呵,還是玄燁舉薦的才子。他既然能修一部明史,自然會知曉南明偽政許多詳實的舊事了!如此說來。可信可信!」福臨恍然大悟。順便助力自己的兒子。既然皇帝許可引用這位還不怎麼被人知曉的新任「內國史院編修」的「詳實舊事」。眾人都不能提出質疑了。
只有李際期,又是不尋常的睜大眼睛、抬頭盯著小皇子,心中充滿疑問——貝勒爺認識並且舉薦了談遷?談遷此人可是與顧炎武相識的。知道顧炎武、舉薦談遷……凡此種種。此子怎會如此重視那些前明遺民呢……
「謝皇阿瑪!」弘毅轉過身來,準備全力以赴給大臣們「上課」了,自然不知道李際期此時的「異象」。
「據談遷所言,同安王的確做過海賊,卻只有短短兩、三年時間而已。大部分時間,只不過是一位擁有龐大船隊和頗具戰力的大海商而已!」弘毅提高了聲音,但只說了一句。留下一點時間給所有人用來驚訝和質疑。
果然,位育宮的大殿瞬間再一次陷入躁動——誰都知道鄭芝龍出身大海盜,怎麼在皇二子這裡就變成了大海商?一字之差,千差萬別呀!
「老臣敢問貝勒爺,此事何以見得?」胡世安不顧身後亂哄哄的漢臣,當先發問。
「天啟四年(1625年),同安王受華民李旦之派遣,到澎湖與荷蘭人苟合,委身紅毛甘做通譯與裁縫,但尚非海賊。當年,荷蘭人派遣三艘戰船去南海海面攔劫自福建駛出的佛郎機商船。其間,荷蘭人才第一次遣鄭芝龍率船三十支,在閩台之間海峽截擊前往呂宋的佛郎機商船,自始同安王才成為海賊,不過卻不是胡大人所說的『對過往商船肆意劫掠』,這位海賊所劫掠的,只是紅毛西人的商船而已。中外之別,同安王未忘也!此處,諸位如若不信,可請湯老瑪法修書一封,送往澳門佛郎機人所在,加以詢問印證。」弘毅再一次用到了湯若望。
「哦,老臣盡力而為。」原本老老實實坐在那裡的湯若望,顧不得請示皇帝,先站起來承諾。似乎發覺不妥,又急忙補充道:「萬事全憑聖裁!」
「嗯,澳門離著京師萬水千山,一來一去費時久矣。諸位難道還信不過朕的皇子嗎?」福臨滿意的點了點頭,並做了一個高效的決斷。
「臣(奴才)等不敢,全憑聖裁!」胡世安急忙率眾迎合聖意,算是認可了玄燁所說論據的真實性。
「謝皇阿瑪!天啟四年之後,鄭芝龍亦盜亦商,劫掠海上。故而,當年的同安王,的確做過海賊,此事毋庸置疑。不過,其時前明天下早已綱常紊亂、盜匪四起,就連閩海之上,也絕非芝龍一家。但連明廷官吏也說:同安王『所到地方,但令報水,而未嘗殺人;有徹貧者,且以錢、米與之』,『海上無賴奸民鹹歸之』。」
弘毅有些心虛的停頓了一下,看看在座的諸位有沒有起來反對的。因為,他省略了明廷官吏所說的話的前面幾個字——「今龍之為賊,又與楊祿異。假仁、假義,所到地方,但令報水,而未嘗殺人……」好在五人反駁他!
「於是鄭芝龍從一開始的船數十隻,兩年而百二十隻,三年猛增至七百餘。若非沿海無業民人傾心,何以有如此規模?不與民爭利而做大,利從何來?自然是紅毛西人!可見,即使為盜,同安王尚能克制,不手足相殘,而是利用西人矛盾從中謀利。玄燁以為,處於亂世,此事未嘗不可,所謂『盜亦有道』也。」
弘毅引用《莊子》裡的名言,並不僅僅是給鄭芝龍開脫,而且還有藉以調侃當時明朝政局昏聵、社會動盪的意思,以引起諸位對今日「盛世」的自豪感。果然,眾人再一次被這句「盜亦有道」背後的無奈逗笑了,氣氛瞬間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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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水,疑為「抽水」之意,就是交保護費。
盜亦有道,出自《莊子.外篇.篋第十》跖之徒問與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社會的強權統治和管理權的爭奪,使得老子和莊子發出了「道可道,非常道」、「盜亦有道」、「竊國者候」等憤怒譴責和無奈歎息。(……)
ps:最近幾章對於鄭芝龍的評價,其實更多的是出於弘毅的私心——大開官辦海上貿易,故而多有一家之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於鄭芝龍,相信各位心中會有自己的正確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