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穿越重生 >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正文卷 第221章 (2) 文 / 關心則亂

    顧廷煊鬆了口氣,趕緊起身領著往裡院進去。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清早上卻不見半個灑掃婆子,花木罈子裡雜草叢生,不知多久沒打理了;來到小秦氏屋前,一股濃濃的熬藥味從裡頭直衝出來,門窗捂的緊緊的,兩個神情懶散的媳婦子守在門口不住的打哈欠,見他們來了,忙不迭的行禮。

    剛踏進內廳,只聽裡屋傳來一陣尖銳的吵罵聲,顧廷煊愣了愣,顧廷燁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踏前一步,伸手揭開一角門簾。

    只見炕上一個頭髮蓬亂的老婦,指著站在跟前的朱氏不住大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賤婦,肚腸爛穿了…我們母子待你不薄,你,你對的起我們麼?!」

    朱氏慘然一笑,高聲道:「你還有臉提相公!多少次我好說歹說,求你別惦記那爵位了,咱們安生過日子,未必不好!偏你就是不肯罷休!相公有幾分膽量,你難道不知麼,非攛掇他去搶,去爭,去殺人放火!生生送了性命!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

    那老婦艱難的從炕上坐起身,罵的唾沫四濺:「你,你敢忤逆……」

    「怎樣?」朱氏譏諷道,「你還想休了我不成?!你還真以為自己有通天的能耐!」

    說著,她忽然淚水滾滾而下,「廷煒死了,還能說他貪心不足,自作孽。可我那兩個孩兒…你這瞎了眼的老虔婆,都是你招了那禍星進門…」

    老婦幾乎氣暈厥過去,不待朱氏說完,抄起炕幾上一個眼鏡匣子用力擲過去,同時一連串破口大罵:「…你自己耐不住寂寞,想找新漢子就直說,少給我東拉西扯,我是瞎了眼,哪裡討來你這麼個剋夫克子的掃把星,三天見不著男人,就跟饞肉的野狗一樣…」

    種種污言穢語,聞所未聞,聽的屋外的顧廷煊張口結舌。

    朱氏側身避開那眼鏡匣子時,正瞧見站在簾子邊的顧氏兄弟,羞慚的恨不得死了,又聽見小秦氏罵的難聽,心底忽生出一股勇氣。

    她走出門外,對兩兄弟昂起頭,一字一句道:「我是早想走了,只捨不得孩子。現下連他們也沒了,我是再不願和她待著的。大堂嫂勸我好歹說清楚再走,現在話已說清,我娘家馬上就會來接我。兩位兄長,弟媳……」她哽咽不能自已,「弟媳就此別過。」

    說完這句,她低低的福下身子,然後掩面飛快跑了出去。

    這種情形,顧廷煊不知是勸是攔,呆站在當地,手足無措,裡頭的小秦氏猶自罵罵咧咧,他更不知是否該進去。

    顧廷燁微笑道:「大堂嫂現下正忙,不若兄長過去瞧瞧,也好叫我與太夫人說說話。」

    顧廷煊求之不得,忙抱拳就走。顧廷燁目送他離去,朝門外兩名護衛做了個眼色,兩名護衛忙將屋裡屋外三四僕婦驅離此處院落,然後關門閉戶,牢牢守在外頭。

    穩健的腳步慢慢踏進裡屋,小秦氏罵的上氣不接下氣,正扯著嗓子叫人進來倒水,見到來人頓時卡殼了,她睜大眼睛,抖著手指:「你,你…你…」

    顧廷燁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炕几上,「你喝口水罷。」

    他端詳眼前這個衰老污濁的老婆子,炕上的被褥污漬點點,應是數日未換了,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卻似七老八十的臨終之人,面色潮紅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最後爆出幾抹火星——他心中緩緩點頭,的確快死了。

    小秦氏渾濁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來!那是你親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顧廷燁微微一笑:「好說,三弟在我家放火殺人,謀害嫂子侄兒,他的心腸,也不遑多讓。」其實顧廷煒並非他所殺,而是亂箭射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獸,憤恨的望著眼前的男人,那麼英挺,健康,可她的兒子孫子,卻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爛。她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

    她的生父老東昌侯是個喜好風的人,可以一擲千金只為一枚生銹的青銅門環,生母則性子溫柔,不善理家。小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呀,明珠翡翠,應有盡有,每回出門赴詩會筵席,她的排場穿戴都叫一乾姊妹艷羨不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只到十四歲。父母的接連亡故不但耽誤了她的婚事,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了一半。等兄嫂接掌侯府時,侯府早是個空殼子,偏外頭還要撐著門面,只好裡頭受罪,處處要減省,減省,再減省。總算顧家大姐夫時常接濟,誰知,後來大姐也過世了。

    也就是那時,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寧遠侯府的事。那天嫂子的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叫你去做填房,實在是你年歲大了,好人家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麼待你姐姐的,咱們全家都清楚。你嫁過去他能待你差?別提那個卑賤的鹽商之女了,遲早被休!再說了,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了?嫂嫂也是為你好,這樁婚事雖眼前瞧著不美,可好處在後頭呢。煜哥兒那身子,唉,實不是個長壽數的,只要你生下個哥兒,以後襲爵的還不是你兒子!白氏生的那個小兔崽子,你收拾不了?」

    嫂嫂舌燦蓮花,她卻心中直冷笑,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捨不出一份體面的嫁妝麼?嫁給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許多。如若不然,嫁的低了,有損侯府顏面,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寵愛,卻也壞了秦氏女子的名聲,外頭人總說秦家姑娘慣會恃寵生嬌,又不好生養,是以她才沒能在十四歲前說定婚事。

    繼妻會起奪嫡的念頭,大多是後來老夫慣的;可她不一樣,從嫁入顧府那日起,她就咬牙牢記著,她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將來的顧侯必得是她的兒子!

    她仔細詢問大夫,近前觀察,沒錯,顧廷煜的確是個藥罐子,活不長久,那麼攔在她前頭的,只有一個了——顧廷燁。

    「你來做什麼?」她從牙縫裡蹦出字眼,「來瞧我笑話麼!」

    顧廷燁靜靜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真覺著三弟慘死,我很快活麼?」

    小秦氏不置一詞,氣憤憤的轉過頭去。

    「到底是骨肉血親,自小一道爬樹摘果子,我在樹下張著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身子墊在下頭,就怕他摔傷……難道我願意眼睜睜的瞧他走上死路!」顧廷燁生出一股怒氣,夾著陰陰風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

    小秦氏冷笑著轉過頭來:「怎麼?適才被自己兒媳數落不過,你這好二哥,也來替廷煒抱不平,多罵我這老婆子幾句出出氣?好好,你們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愛,只我一個十惡不赦!真有這個意思,早就該把侯府讓給你弟弟!」

    「你,半點悔意也無?」顧廷燁目如寒電,低聲質問。

    「我只後悔一事。早知你賤命硬朗死不了,我就該拼著名聲受損,惹人疑心,也該早早下手,把你弄死了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噴出一口濃痰,卻只無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顧廷燁心中自嘲,緩緩轉身拉過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猶自不足,繼續大聲罵道:「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崽子,下三濫的鹽商,你娘能有什麼好教養了,呸,也敢望向攀附貴人!怎麼,我現在兒孫俱喪,還怕你不成!」

    顧廷燁也不氣惱,只等她罵的喘氣了,才緩緩開口:「好好的一雙孫兒孫女,說沒就沒了,你精明一生,已知怎麼回事了罷。」聽適才朱氏的話,應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這個,過了半響,才咬牙啟齒道:「…余方氏這賤人,我好好待她,她居然…」

    「此言差矣。人家原本好好做著余府大太太,有兒有女,夫婿聽話,受了你誆騙,落的被休棄的下場。怎能說『好好待她』呢?便是這陣子,慇勤延攬她入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圖麼?」顧廷燁嘲諷的微笑著。

    小秦氏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魚,潮紅的面色迅速灰敗如死人,「你,你…難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孫兒?!」聲音嘶啞,彷彿索命惡鬼的叫聲。

    顧廷燁絲毫不為所動:「我要為妻兒家小積德,不像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她雖氣的發暈,卻也知道他這會兒沒必要跟自己說謊。

    顧廷燁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屋內慢慢踱了幾圈,站定在窗前:「余方氏被休後,在娘家也呆不下去,只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這種落水狗,可南邊頻頻有人送來銀子,每回都是幾大車的吃穿瑣物,說是余方氏的兒女惦記生母送來的。就在那陣,雲南的余嫣然照例送年貨給明蘭。那班夥計原是余家人,因他們不清楚底細,回程時便順路到庵堂前給余方氏磕了個頭。正是這麼兩件事,叫你起了歹意。」

    小秦氏越聽越心驚,枯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揪著被褥:「你…你怎麼都知道…」

    顧廷燁冷漠的瞧著她:「從你第一日請余方氏到家做客起,我就知道了。」

    小秦氏爆發般的叫喊出來:「那你還敢說沒害死我孫兒……!你這黑心肝的賊子!」

    「我的確沒有。從頭至尾,我只做了兩件事。」

    顧廷燁緩緩抬起頭,「頭一件,我請余四太太在臨行前,帶著鞏紅綃去見余方氏,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免得明蘭背黑鍋,平白叫人在背後咒罵。第二件,只有頭一回東西是余方氏兒女所送,餘下幾回是我叫人從江淮送來的,假托余家的名頭,連余方氏自己也不知道。於是,你愈發信她在余家還有份量,愈發頻繁的邀約她入府,才給了她下手的機會。」

    小秦氏喉中嗚咽一聲,掙扎著顫抖的手足拚命想撲過去,被顧廷燁輕輕一推,便倒在炕頭上,起不來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再度坐回椅子,緩緩道:「你自以為口才了得,再度騙的余方氏信了你,以為她也全心痛恨明蘭,想與你聯手報仇——其實都不是,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且早恨你入骨。」實則,也是這老妖婦不復侯府太夫人時風光,不如早先耳聰目明,才上了當。

    小秦氏像被抽了筋的毒蛇,軟軟攤著不能動彈,嘶啞的扯出聲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顧大都督竟是這般小人!叫你聲名掃地……」她心中怨毒到了極點,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肉來。

    「你怎麼告?」顧廷燁冷冷看著她,「收集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瘡毒製成粉末,收買這府的下人……從頭至尾,都是余方氏一手所為。我不過是托余府的名,給她送了兩回東西,別說查不出來,哪怕查出來,只消說明蘭念在和余嫣然的情分上,不忍看她繼母潦倒無人過問。誰又能說什麼?」

    「你好毒辣的心腸!那可是你的嫡親侄兒侄女呀!你怎麼狠的下心……」小秦氏再也忍不住,拍著炕褥痛哭流涕。

    顧廷燁譏誚的笑起來,「真奇怪,你可以毫不猶豫的置旁人的骨肉於死地,旁人卻不能還手?你待余方氏慇勤,難道是憐憫她,悔過自己害了她?不是罷,是余方氏說,下次余嫣然再給明蘭送東西時,她有法子往裡頭摻些東西。你才跟她親熱要好的,不是麼?若沒這回變亂,恐怕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

    小秦氏雙目無神,一動不動的癱坐在炕上,喃喃的不知念叨些什麼。

    想起那兩個孩子,顧廷燁也是不忍:「說實話,我並不知余方氏到底想做什麼。但從我得知余方氏裝作跟你要好時,我就知道她一定存心報復。但凡你有一絲一毫的良知,想到收手,聽弟妹的話趕走余方氏,兩個孩子不至如此。」

    「弟妹說你害死了兒子,害死了孫兒孫女,真是一句也沒錯。」說完這句,顧廷燁緩緩起身,朝門邊走去。

    小秦氏萬念俱灰,瞳孔渙散,頹然躺在炕上輕輕抽搐,嘴角歪斜,淌著涎水,連指尖也動彈不得了。

    看她這幅醜陋悲慘的樣子,顧廷燁忽想幼時的事。

    生母過世時,他還不什麼都不知道,從他懂事那日起,他的母親就只有她一個。那時的小秦氏是溫柔美麗,和善可親,對他好的沒話說,老父追著打罵時,他會毫不猶豫的躲到她身後——他是真心當她作母親的。

    那時,他已隱約知道長兄廷煜是活不長的,小小的他,曾下定決心,若自己襲了爵位,一定要好好孝順小秦氏,愛護弟弟妹妹,無所不應。

    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了,也許那樣能更幸福一些。

    偏偏他敏銳的很,讀過一篇『鄭伯克段』,就知道什麼叫『捧殺』,學過兩天兵法,就懂得如何叫『驕敵』——為什麼母親拚命往自己屋裡塞漂亮丫鬟,而三弟屋裡的女孩她卻嚴加約束?為什麼她總叫小廝帶自己去煙花酒肆遊玩,三弟卻得日日讀書習武?

    這真是為自己好麼。

    在疑惑中辨認出殘忍,在欺騙中慢慢長大,竟是這樣痛徹心扉,九死一生。

    曾經,他是那樣的信任她,敬愛她。

    站在門邊,他掀起簾子停在半空,「弟妹會將此事告於大堂嫂,然後我會叫人發出海捕書,請弟妹出面指認余方氏。待余方氏供認落罪,這事就算完了。」

    說完這話,他大步踏出屋去,頭也不回;將這綿延兩代人,糾纏數十年的污濁,欺騙,陰謀都留在身後,就此成為不再提起的過去。

    ……

    兩日後,珊瑚胡同來人傳報喪訊,小秦氏亡故了。

    喪事很簡單,只停靈一日,顧氏族人三三兩兩來了十幾個人,很快出殯落土,就葬在顧偃開身後不遠處,緊挨著大秦氏。朱氏沒來祭拜。

    因顧廷煒是戴罪之身,族中自也沒人提起給他過繼子嗣的事,三房龐大的家產頓時無主,便由顧廷燁做主,平均分做四份,一份給侯府,添做修葺燒燬的房舍,一份給四老太爺一房,一份給五老太爺一房,另一份則添做祭田,供族中貧寒子弟讀書。

    此舉大受族裡讚譽,此中細碎,按下不提。

    半個月後,英國公率大軍回京,帶著他那傷勢未癒的女婿,領著一長串的俘獲和戰利品,風光無限的從城門經過,滿城歡呼贊慕。因張老國公的年齡已很難引起雌性的想像,排山倒海的香袋秀囊還有花朵果子,大多扔向了中年英挺的段成潛大叔。

    沈國舅因傷在腿處,不得騎馬遊街,憂鬱之餘,連城門儀式也不走了,直接繞近路回府,叫親兵將自己抬入張氏院落。頭一件事,就是將小鄒氏叫到跟前,抬手三四個大耳光,中氣十足的大罵:「早叫你小心謹慎些,你卻說是自己娘家不妨事的,便把出入府邸的牌子都給了出去!現下如何了?險些鬧出禍事來!你自己死了不打緊,差點連累夫人和孩子!」

    沈從興本想重提出妾的老話題,誰知張氏依舊不肯,只好另行處罰,上家法二十大板,淨餓三日敗火。於是在臉頰被打破之後,小鄒氏的臀部也開了花。

    然後再罵嫡長子:「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什麼叫禮法,什麼叫嫡庶,你娘過世了,這府裡就是夫人最大。她的話你也敢不聽?好,你若不愛聽旁人的,那就自己機靈些,屁本事沒有,只會聽個妾侍的蠢話,居然躲到櫃子後頭去,老子半輩子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是男兒不打緊,賊人闖進府來,若你妹子的名節出了差池,你叫她以後怎麼過?!你將來有臉去你死去的娘麼!」

    半大少年剛想辯駁兩句『姨母≥繼母』的原則認證,就被他老子用完好的一條腿踹了過去,另附贈生母靈前跪一夜。

    轉過頭,只見他那年輕貌美的繼妻抱著個罈子,笑容可掬道:「如今天熱,侯爺身上又是髒又是汗的,就拿這壇上好的藥酒洗洗罷。」

    說著揭開蓋子,一股火燒沖天般的烈性酒氣撲面而來。

    沈從興縮了下傷腿,不自覺的輕了聲音:「這……不是烈酒麼?」還是十分頂級那種。

    張氏臉上又憐惜又關切:「區區一罈酒,再金貴還能比得上您的身子?侯爺,來吧!」

    沈從興的後背,莫名竄起一股寒意。

    ……

    又過了半個月,明蘭連雙滿月也坐足了,從體重到容貌,完全扭虧為盈,顧廷燁抱著漂亮的白胖媳婦,樂的不行,立刻刀槍出庫,上陣試了幾場。

    團哥兒一手扶著門欄,奶聲奶氣的問:「我要跟娘睡,幹嘛不行?」

    崔媽媽很為難,問題很複雜。

    團哥兒似懂非懂:「爹和娘在辦正事麼?」剛回來的公孫老先生教過他,男孩子長大了就要知理,父母有正事時,不可吵鬧。

    崔媽媽老臉泛紅:「對,對,就是在辦正事!」

    團哥兒有了底氣,趕緊顯擺剛學來的四個字:「是國家大事麼?」公孫老先生說,這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崔媽媽臉憋通紅:「…比國家大事…還要緊。」

    團哥兒恍然大悟:「哦,那我自己睡。」他要做個懂事的好孩子,邁著小胖腿蹼蹬蹼蹬的回去了了。

    次日一早,父親已經上朝,他見母親晚起慵懶,便高興起來,一連串的發問,表示關懷:「娘,昨晚,你和爹辦國家大事,很累麼?都辦完了嗎?今晚還要辦嗎?叫我睡屋裡,好不好,我一定不吵…娘和爹辦…辦正事。」

    正在漱口的明蘭一口水噴了出去。

    滿屋寂靜,尷尬的寂靜。

    綠枝好像被臉上砍了一道,夏荷似乎快暈過去了,崔媽媽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全屋只有一個天真快樂的小胖子,左顧右盼,猶自未覺。

    果然,人生何處不囧然——這樣的人生怎會寂寞呢。

    又過了旬餘,薄老將軍總算回來了。

    此次徹底解決了盤踞西北數十年的聖德太后,抄家所獲無數,盡可充盈此次為用兵空了大半的國庫,另甘氏在軍中的黨羽頭顱十幾顆。

    皇帝龍顏大悅,打算重重賞賜,薄老將軍拄著枴杖,半死不活的哼哼,表示這回去了大半條老命,真真要致仕了,皇帝您若要抬舉,就抬舉他幾個兒孫罷。見老頭子這般上道,皇帝愈加高興,出手闊綽非常,薄張沈顧段等一眾將帥,均受了重賞晉官。

    該賞的賞,該罰的罰。

    聖德太后直系人馬,包括她的娘家,她的心腹黨羽……凡直接參與謀逆的,俱是問斬抄家,家小貶作宮奴或沒入教坊司,次一等也是問斬流徙,家產罰沒。

    很諷刺的,偏偏聖德太后不能死,後半生『在偏宮靜養』。

    三王妃因『教養睿王不利』,白綾賜死,才剛十歲出頭的睿王則貶為庶人,和他的親爹娘一齊幽禁起來——稚子何辜,奈何有庸人作祟。

    這些人還算發落的有聲響,容妃卻是無聲生息的『病故』了。

    深受寵愛的宮妃為讓兒子繼位謀害自己,比二媽糾集群眾造反還丟人,皇帝不但憤怒,還傷心。容妃所出的三皇子即刻遷出長春gong,去一個偏遠小地方就藩,此生不許進京——若非容妃自作聰明,以他們母子的受寵,三皇子至少能得塊富饒舒適的藩地。

    皇帝深知聖德太后一系幾十年盤根錯節,沾親帶故何止百餘家,因此不可牽連太廣,免得動搖京畿根本;是以除了這些首罪和從犯,及其一干幫兇黨羽,其餘皆從輕發落。

    眾臣皆贊皇帝英明。

    這回受了愛妃的沉重背叛,皇帝大人之所以還能保持寬厚仁愛,一直被明蘭吐槽不著調的皇后功不可沒。

    當時宮變驟生,皇帝早先安排的心腹立刻帶兩位皇子遁密道避禍,皇后原本可以一起走的(以後殺回來就是太后了),誰知她非但不肯,還像個農村無知婦女一樣,什麼舉措也無,只顧著撲在昏迷不醒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哭邊說,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螞蚱』一直嘮叨到『你個死沒良心的怎麼就撇下我們母子』,邊捶龍床邊嚎,險些把正在施針驅毒的太醫震聾。皇帝不知是被哭醒,還是被煩醒的,總之睜眼閉眼都是這滿臉鼻涕眼淚的黃臉婆。

    待風波過後,龍體痊癒,皇帝終於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這位糟糠,雖說統御六宮的本領缺缺,氣度既欠,見識也少,但勝在對自己一片真心可表日月。

    後宮那些千嬌百媚雖很迷人,但誰知道美麗的皮肉下頭藏了什麼心肝,當忠臣和能吏不能兼得時,他更願意將忠臣時刻放在身邊,偶爾用一下能吏即可。

    言而總之,總而言之,結論是……皇后又有身孕了。

    中元節後,顧廷燁漸漸工休正常,也得了幾日休沐,便念叨著要帶明蘭出去走走,起初明蘭沒在意,朝廷重臣哪是說走就能走的,他心意是好的,可惜現實是殘酷的。

    誰知這日顧廷燁天不亮出門,回府時還是清早,見老婆還在賴床,毫不客氣的將她挖出被窩,興沖沖道——咱們踏青去。

    平日訓練有素,隨行的物件衣裳自有人收拾好,明蘭迷迷糊糊的被抱上馬車,也不知車行何處,只覺得越走天越亮,沁入馬車的空氣愈發清爽宜人,彷彿到了人煙稀少的山野處。

    馬車搖呀晃,晃呀搖,加之空氣新鮮,明蘭覺著十分舒服,好像躺在搖籃裡,於是……睡的更熟了,顧廷燁在旁看的直歎氣——他終於知道小阿圓像誰了。

    從清晨到晌午,明蘭餓醒了。

    在車中搭起桌几,兩人相對用午飯,明蘭才記起該問去哪兒,誰知顧廷燁一臉神秘,咬死了不肯說。還東拉西扯行軍途中趣聞——老耿每夜必要寫幾頁家書,向太座匯報日常心路歷程,字數限三百上,實在寫不出來了,眾兄弟們只好幫著湊兩句。

    明蘭忽想起一日聚會喫茶,眾女眷說起各自夫婿的家書,武將大多只會寫『安好,勿念』云云,只耿夫人誇口,道她男人曾寫過一句叫人極窩心的話——『念及家中賢妻,辛苦持家,吾在外亦不覺有所苦也』。

    「這句話得體周全,又老成有義,約是老國公湊的罷。」明蘭憑良心評價了下,她當時就覺著這句話蠻好。

    「這句是那十七歲的薄家小子說的,老國公湊的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思汝念汝,輾轉反側』。」

    明蘭:……

    被帶歪樓後,明蘭也懶得追問了,兩人嘻嘻哈哈,觀賞沿路風景,終來到了目的地——前方是一座柔緩的山嶺,樹木青蔥茂密,時時可聞鳥啼,不等明蘭問這是何處,顧廷燁就抱她下車,笑著拉她往山上爬去。

    「若侯爺想帶我爬山,京郊就有,棲霞山,枕眠山,落月山……何必非來此處?!山上有大廟麼,有靈驗的大和尚麼?侯爺想求籤麼…哎呀,我快斷氣了…」明蘭累的氣喘吁吁,提著裙子艱難往上挪,總算她素來身子不錯,爬的還算給力。

    可不論她如何叫苦,顧廷燁只笑而不語,半拖半拉著,不斷催促她往上爬。就這樣沒頭沒腦的爬了小半個時辰,明蘭直覺得胸口快燒著了,呼吸像老太婆扯破風箱,顧廷燁才忽停住了腳步,指向前方:「到了。」

    明蘭顧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到一塊平滑潔白的大石上,拿帕子用力擦拭額頭臉頰,顧盼四方,這原來是半山一處凸出的巨岩,平整而又乾淨,大約平日樵夫都在此處歇息,是以地上錯落許多圓墩般的石塊。

    她順著男人的手臂往北邊望下去,頓時訝然出聲:「孝陵?!」

    顧廷燁指著不遠處那片白色的建築,笑道:「這是孝陵的南側一塊,從這兒瞧過去,恰能望見靜安皇后的陵寢。」

    這年頭不似現代,買張票子都可以在泰姬陵唱信天游,此時的皇家陵寢是有兵衛把手的重地,輕易不得接近。不過……

    「侯爺想帶我瞧靜安皇后的陵寢?」她十分不解。

    顧廷燁往頭頂的山坡一指,笑道:「不止,山頂有處亭子,相傳是琉璃夫人和高大學士拜天地的地方。」

    明蘭愣了半天,很想問『莫非你發覺咱們都是穿來的』?

    顧廷燁摸摸她汗濕的臉蛋,紅潤健康,「你看書大多不挑,只尤其愛找這兩人的野史雜來看,不是麼?」

    明蘭呆呆道:「…你,你不奇怪麼…」

    「奇怪什麼?以前,我最愛看前朝驃騎將軍霍廣的典籍。你是女子,看那些臣武將有什麼趣,自然要瞧奇女子的故事了。」

    明蘭放了心,順從的讓他領著,一齊眺望那片奇麗的陵墓。

    秋高氣爽,天日明媚,在淡金色陽光的照耀下,那片死者居住的建築竟也顯得迤邐非凡,龍,鳳,麒麟,獅子……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獸,用漢白玉雕刻的栩栩如生,或仰頭,或抬蹄,或展翅,映襯著朱紅明亮的雕欄,層層疊上,仿若神物祥雲騰霧。

    四周翠綠如茵,有數百年的蒼天古木,也有新長出的纖細俏皮,伸出蒼翠的枝椏,似是給這莊嚴金碧的皇家陵園,裱上一圈古樸邊紋,遠近皆可入景。

    兩人看了許久,顧廷燁吐出一口氣,道:「你讀過靜安皇后的詩詞罷,覺著如何?」

    明蘭默,說實話,每首都很熟悉——「都是極好的。」她道。

    顧廷燁道:「真正驚采絕艷,可惜紅顏薄命。」

    明蘭扯動嘴角:一個明古國千年的沉澱,能不驚采絕艷麼。

    顧廷燁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我有時想,若靜安皇后沒有猝然薨逝,有多少事會不一樣。」

    這次明蘭沒有吐槽。

    倘若靜安皇后沒有中毒而死……首先,白氏就不會嫁入顧家,自然顧廷燁不會出生,小秦氏母子能接掌侯府,又或者沒了顧廷燁護著,寧遠侯府已被奪爵。

    旁家不論,顧家大多數人的命運,都因此改變了。

    當然,自己大約還是會遇到泥石流,然後悲催的穿越,這會兒大約正跟曹表妹鬥智鬥勇。

    停留片刻後,兩人再度啟程,往山頂奮力爬去。

    這半段山勢稍顯陡斜,雖不難爬,但卻需費去加倍的氣力,這次明蘭配合多了,不吐槽,不叫苦,路上遇到唱著山歌下來的樵夫小哥,還朝他笑了笑,結果那小哥險些從滾下山去。

    男人憤而轉身,從身後隨行的僕從手中拿來帷帽,用力扣在老婆的腦門上。

    兩人走走停停,說說笑笑,好容易到了山頂,依著一位老樵夫指的路,終於找到了那處亭子,亭名『無望』。

    「怎麼起這個名字呢?」男人皺眉,真不吉利。

    明蘭順嘴答道:「琉璃夫人曾說過,沒有希望的時候,就是希望快來的時候。」這話辯證得太哲理了,哲理到近乎爛俗,貌似她在心靈老鴨湯裡讀到過。

    破舊的四個柱子,柱身早已剝落的瞧不出原來顏色,破了十七八個洞的亭頂透光良好,底下放著七八個殘損不堪的石墩,風吹的稍大點,還能落下幾片瓦礫來。

    為了腦袋著想,兩人決定還是不進去坐了,找了棵松蓋參天的大樹,兩個小廝連忙拿出背在身後的軟搭凳子,架好了請侯爺夫婦坐,一邊另有人架起小鍋,開始煮水烹茶。

    ——特權階級,真腐朽呀。明蘭邊歎,邊趕緊坐下。

    「……一個出身公府小姐,一個底下卑賤,誰知末了末了,境遇卻相個反。」男人的感慨並不新鮮,多少人發出過類似的歎息。

    「你瞧不上靜安皇后這樣的女子麼?」明蘭靜靜問道。

    「這倒沒有。」顧廷燁搖搖頭,「靜安皇后雖性子肆意了些,卻不失一個真性情的好人。多少直言諍臣,因為她的苦勸而保下性命。後宮女子能這樣犯言直諫,很不容易。」

    「那你瞧不上琉璃夫人這樣的女子麼?」明蘭再問。

    「先前有些。覺著是她誤了高大學士。」顧廷燁緩緩道,「可等我自己也吃了苦頭,方知混在下九流中,還能始終傲骨正直,不怨天尤人,自立自強,是何其難得。」

    明蘭仰起頭,怔怔的望著不遠處的亭子。

    就外形而言,無望亭和靜安皇后的陵寢,就好像貧乳和**一樣沒有可比性,可就像兩個女子後來的結局,和這兩座建築恰成呼應——幸福,大多是平凡,甚至不起眼的;而悲劇,往往才是壯麗輝煌的。

    明蘭搖搖頭,她一點不想輝煌。

    「……皇上有意叫我入蜀鎮邊,日前,我已向皇上主動請旨,少說要兩任**年。」顧廷燁悠悠的來了這麼一句,如同一個驚雷炸開。

    明蘭差點跳起來:「什麼!你要去四川?那我呢?團哥兒呢?阿圓呢?你還去主動請旨,你這才回來多久呀!你不要家啦!」

    顧廷燁拿著把大蒲扇,衝她緩緩搖著,好笑道:「主動請旨,才能要給好價碼。我跟皇上說了,什麼賞賜不賞賜都罷了,只求能叫我把媳婦帶著赴任。」

    明蘭一顆心才放了回來,又忐忑道:「皇上能答應?」

    顧廷燁正經其實道:「我說了,我媳婦五行缺木,火克木,這才接連遭祝融之難。我正好生辰八字旺水,水克火,我媳婦就該跟我一塊兒。」

    明蘭白眼道:「皇上會信你的鬼話才怪!只怕到時御賜一口大水缸,叫我時時在裡頭泡著,以解我缺水之憂。」

    顧廷燁哈哈大笑,隔著薄紗擰她的臉蛋,然後正色道:「我跟皇上好生求了一番,我自小親緣淺,神憎鬼厭的活到現在,求皇上可憐可憐,別再叫我一家分離了,沒的等我回來,媳婦又有好歹了;臣定然精忠報國,鞠躬盡瘁。」

    「然後皇上答應了?」明蘭眼睛發亮。

    「嗯,答應了,皇后也幫著咱們說話。」顧廷燁微微而笑,「末了,皇上言道,雖說歷來大將鎮邊,家小多留在京中,可也不是沒例外的。似前朝穆王府,也不見送妻兒進京,他家鎮守滇中多少年,最後闔家殉節而死,忠心如何?而那鐵了心的逆賊,哪怕滿門都押在眼皮子底下,該反也會反。這回不就是好例子麼。只要君臣知心即可。」

    「皇上英明!」這是明蘭自來古代後,頭一回發自肺腑的呼萬歲,「這話沒錯,那些真想造反的,為使君主大意,反而往往願將家人留下呢!哪有你這麼直不楞登的!」對了,吳三桂的長子到底是閹了,還是掛了。

    顧廷燁望著她,滿目笑意:「你不怕蜀中不如京城繁華,西南又濕熱瘴氣麼?」

    「不怕不怕。」明蘭拖著凳子挨坐過去,挽著他的胳膊連連搖頭,直把帷帽的紗巾都晃了起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顧廷燁反手攬住她,低低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什麼加官進爵,都是其次,一家人長長久久才要緊。人一輩子能活多久,趁年輕帶你四處走走,也不枉此生。」

    明蘭心中滿滿的,都是幸福。

    像陽光穿透了厚厚的烏雲,海燕衝破了暴虐的風雨到達彼岸,萬里迢迢去朝聖的人們望見白色的塔尖,喜極而泣;彷彿一切曾經的彷徨和猶豫都成了加倍喜悅的理由。

    顧廷燁箍著她的雙臂發緊:「蜀中沒京城這麼多臭規矩,到時,我教你騎馬,你教我放風箏,咱們一輩子不分開。」

    明蘭笑著掉下淚來,滾燙滾燙,像心口的熱度。

    ——走,到天府之國去。那兒有李冰父子的都江堰,美麗爽朗的姑娘小伙,肥沃的土地和繁花般的錦緞,還有他們充滿希望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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