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百戶牛慶 文 / 楚禹
君子堡建成時間不長,宣德二年建,如今是正統十四年,加一塊正好二十二年。
這二十二年內,駐所百戶一直是由姓牛的人擔任,現任百戶叫牛慶,前兩個則是他爺爺牛海,他爹牛遠。
二十二年內君子堡的百戶之職從來沒易過他姓,也從來沒有人惦記過這百戶位置,更沒有人對牛家祖孫三代連續擔任君子堡百戶有過異議。這聽上去似乎有點離奇,因為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建國之始,便有明發詔令,嚴禁官員在原籍為官,父子兄弟也不許在同地為官,更別說祖孫三代長期霸佔一個官職了。
不過偏偏牛家祖孫三代做到了太祖皇帝不許做的事情,且沒有人對此有非議,原因在於五軍都督府經歷司的某冊已經落滿塵埃的冊檔之上有幾句記載,概況起來就是:宣德六年,北虜寇邊,百戶牛海戰死,子牛遠襲百戶職;正統七年,百戶牛遠死於韃匪襲擊,子牛慶襲百戶職。
爺爺死了,兒子上;兒子死了,孫子上。
祖孫三代,一門忠烈,區區百戶晉補,何人敢說個不字?
況武殊途,太祖皇帝不讓官在原籍為官,是防止官利用職權之便替家族謀利,魚肉地方百姓,而對武官卻沒有這個規定,尤其是守邊的武官更不需要遵守這個規定,因為他們從來都是子承父業——老的死了小的接著干,除非大明亡了,否則這些衛所軍人便要永遠替大明扎根在這邊疆。
不過百戶這官雖說不大,但也是朝廷任命,經五軍都督府註冊,兵部核發的正六品命官,手下也管著百十號軍戶,而且還是駐守著出邊的衛所,再怎麼不起眼,能撈的地方也是有的,子承父業雖是太祖皇帝定下來的,可架不住幾十年下來的變動,軍中一輩子幹到頭也只是個總旗官的大有人在,想往上晉一級當成戶的可不是一個兩個,牛家再如何忠烈,在足夠大的利益面前也是難保祖孫三代皆為百戶的,畢竟讓不讓你當這個百戶除了看慣例外,還得看上官的心情,那些沒能補上老爹官職的人可是能從鎮城排到五里鋪的。(注1)
說白了,牛家能夠穩坐君子堡百戶的真正原因其實就是君子堡這地方實在是太窮,鳥不拉屎,以致於沒人願意來當這駐所百戶!
君子堡雖說是馬連山口唯一的出塞之地,不過和獨石、龍門那種通商大堡比起來,只能單騎單行的馬連山口實在是吸引不了商隊的注意,加之馬連山那邊的蒙古小部落又都是赤貧,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和漢人的商隊交換,因此這君子堡雖是扼守山口,但一年下來也是毫無油水可進。
沒有油水,這駐守君子堡的百戶自然也就是個苦差,沒人會犯傻眼紅一個苦差事,自然而然這君子堡駐所百戶就成了牛家的世襲官職。
牛慶其實並不想當這個百戶,因為他這百戶得來的也是辛酸,爺爺牛海當百戶時,他是小旗官,等到父親牛遠接替了爺爺的百戶之職後,他又成了這個百戶所唯一的總旗官。再然後,他就成了百戶,每死一個親人,他的官職就往上晉一級,這讓他無論如何也是高興不起來的。
牛慶唯一可以心安的是,他的兒子不會再重複他的官路,他也不必擔心哪天自己死了,自己的兒子會接著幹這個百戶,因為他唯一的兒子在七歲那年在馬連山中失蹤了。
那年,暴雪,邊內邊外都是白茫茫一片,聽說山那邊的韃子餓得都吃人了
已是七月下旬,早晚都已有了涼意,盤算著還有二十來天就中秋節了,牛慶便想到鎮城走一趟,一來向上面的千戶獻上必須要納的節禮,雖然寒磣了點,但也是一番心意;二來也打算買些米面回來,好在過節那天能讓大伙吃上月餅,也算是自個這百戶的一番心意,畢竟大多數軍戶和自己都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有那情份在。
再說,吃月餅,殺韃子,那也是太祖高皇帝傳下來的習俗,打咱這可不能斷,而且聽說北面的韃子太師又率眾寇邊了,這仗打起來,月餅更加是要吃了,不然怎麼殺韃子。
自家的積蓄不算多,堡內一百多軍戶,連上家眷有四百多人,這一人就是發一個月餅,算下來也得好幾十斤白面,再加還得買些糖,這錢怕是買完就不剩幾個了,說不得下個月就要打饑慌。
朝廷發的俸祿都是折色的,運來的糧食也都打了折扣,單靠著軍戶們從田里刨食的進項是遠遠不夠一個百戶所開銷的,往常牛慶倒也偷偷派人和馬連山那邊的韃子做些私鹽買賣,雖說那幫韃子也窮得要命,但一些皮毛還是能拿得出的,靠著這些皮毛多少也能從鎮城那的商家換些東西回來。
可自打瓦剌那勞什子太師寇邊後,鎮城的商家便不再派人下來收取皮毛,如此一來,這進項自然也就停了,加上所裡的鹽也不多了,若是再私賣給韃子,所裡的人就要吃不上鹽。
人吃不上鹽就沒力氣,萬一山那邊的韃子窮瘋了從峽谷裡一個個的摸過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沒了進項,又要一大筆開銷,這銀子從哪來,往後這日子怎麼過?
算了,不想了,想得再多也變不出錢來,牛慶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後彎腰從井水裡提起木桶,準備洗把臉後就動身去鎮城。
這井是堡子裡唯一的一口水井,沒這口井,幾百號人就要到幾里外的清水河挑水來吃。
井是牛慶他爺爺牛海在時請人打的,當時花了差不多三兩銀子加一百貫寶鈔,在當時也算是筆大錢了,如今寶鈔貶得已經可以當廢紙,老百姓早就不認,偏朝廷發俸祿時還捎帶上幾張,也不知那些大官們是怎麼想的,這廢紙能當銅錢使嗎?
這剛把半桶水拎上來,小旗官王大德就匆匆的跑了過來,一臉驚慌的喊道:「大人,不好了,獨石堡失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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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石堡失陷了?!」
牛慶一驚,木桶失手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水全倒翻在地,上前一把拉住王大德,焦急問道:「啥時候的事?」
「就昨晚!」王大德顯然也是被這消息嚇壞了,一臉的驚懼之色。
「信使在哪?快帶他來見我!」
牛慶急了,獨石一丟,他這君子堡可就獨木難支,萬一韃子殺過來,這全堡上下幾百口人可就保不住了,當務之急得趕緊弄明白獨石怎麼丟的,又有多少韃子入的邊,現在在哪。
王大德卻說:「沒信使。」
牛慶一愣:「沒信使你昨知道獨石丟了?」
王大德喉嚨一咽:「獨石的敗兵都退到咱堡子外了!」
「退到咱堡子外了?」牛慶呆了一下,「有多少人?」
王大德朝堡門那指了指,「好幾百號人呢,都在堡子外吵嚷著要進堡呢,我沒敢放人進來,先來給你稟報了。」
「走,我們去看看。」
一聽敗兵都到了堡外,牛慶更加急了,不由分說就拉著王大德急匆匆的上了堡牆,牆上已有幾十個軍士持槍排了開來,不過臉上卻沒有以往聽到韃子破邊的緊張之情,而是一個個伸長腦袋在看那些敗兵,不時低聲說幾句話,一點也沒有緊張之色。
牛慶關心獨石失陷的事情,對手下人的舉動沒有注意,靠近牆垛後,就探頭朝下面看去,發現下面果然有好幾百號敗兵聚在那,這會正叫嚷著要他們開門。
王大德先前只聽外面的敗軍說是從獨石退下來就嚇得趕緊找牛慶,也沒多問這些敗軍什麼,這會也是仔細打量起來。
不一會,這百戶和小旗同時收回了腦袋,彼此臉上都是疑惑的神情,宋慶喃喃道:「你說外面這些真是獨石退下來的敗兵?」
「當錯不了,」王大德指著那些人領頭的一個總旗對牛慶道:「大人你看,那個總旗是貓兒峪的宋邦德,前年還到咱們君子堡來過一次,大人不記得了?」
牛慶順著手勢看去,果然,是那個貓兒峪的宋邦德,又仔細再看其餘的軍士,確是都是漢人模樣,沒有韃子混在其中。
是明軍不錯,問題卻是
眼前所見實在是叫牛慶摸不著頭腦,也不敢亂下定言,便問王大德:「他們這樣子像是敗兵嗎?」
「這」
王大德也不敢確定,因為堡外的那些敗兵壓根就沒敗兵的模樣,一個個興高采烈,歡天喜地的叫著門,不是他們自己說是從獨石退下來的,就眼前這模樣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們剛打了勝仗回來呢。
「怪了,這吃了敗仗還這麼高興,獨石那邊到底丟沒丟?」牛慶糊塗起來。
王大德也不知道到底什麼個情況,見那些敗兵吵嚷得不行,便問牛慶:「大人,放不放他們進來?」
牛慶又看了下面那些個敗兵,心下猶豫不決,半響才吐口氣,道:「既是咱們的人,那就放進來,等會再問個明白吧。要不然,你我這腦袋可不夠砍的。」
聽牛慶這樣說,王大德忙點了點頭,大明軍制坐視友軍覆沒遲滯不救者固然當斬,那臨陣脫逃者自然也當斬,可有不納前線敗兵者也是要斬的,外面這幾百人是從獨石退下來的,君子堡若是不納他們進來,事後牛慶這百戶固然要倒霉,他這小旗官也肯定難逃一死的。
不管這些人有沒有敗兵的樣子,現在退到了自家堡子,先把人放進來等會再慢慢盤問好了,左右都是自家人,怕個什麼。
那邊軍士聽到王大德的命令後,趕忙落下吊橋,幾個人上前一起將堡門打了開來
作者註:明初,武官出缺、晉陞任命及軍戶清勾替補、俸糧、屯費與屯種之器械、舟車﹐軍情聲息﹐邊腹地圖冊、薪炭荊葦諸事皆由五軍都督府負責,及至土木堡之變後官集團掌握朝堂話語權,方將五軍都督府權責全部剝奪予兵部統一負責,五軍都督府淪為武官名譽加銜,如嘉靖年間的戚繼光、天啟年間的秦良玉都有五軍都督府左都督加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