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2章 風雪夜歸人 文 / 林夕很美
夜星辰雙臂報於胸前,凝視一幅刻畫詳盡的邊境防線地圖,眉宇間透著陰沉和淡漠。{[}他身後除卻御殿炎將軍外,所有能拿得上檯面的大小將軍齊聚,他能感覺到這些平日誰都不服誰的將軍們正盯著他,等著他下決斷,或者,等著看他笑話。
儘管有城主大人運籌帷幄,儘管他挾天子以令諸侯,儘管他是北辰將軍,可他只有二十來歲啊,短短幾個月坐到如此高位上,能服得了誰?即便他命北辰皇帝擬了一道聖旨,封他為武都指揮使,統御整個戰事,也難逃眾人冷眼相向。
一名關口守禦恨恨說道:「帝都那些皇宮金吾衛是幹什麼吃的?寧正殿下這麼大一活人,怎麼就被夢陽人虜了去?現在好了,夢陽人把公主殿下押在龍槐關,當著咱梵陽幾十萬甲士的面,斬首示眾?呵呵,斬首啊,殺腦袋啊,皇甫氏的公主,要被押著殺頭,這是辱我梵陽無能,這是挑釁,北辰將軍,你說現在怎麼辦?救還是不救?」
幾名血氣方剛的將軍紛紛附和,皆憤怒不已。
一名騎軍校尉沉聲說道:「莫要衝動,還沒打仗呢就自亂陣腳,成何體統?別正中夢陽人下懷!謹聽北辰將軍之命!」
「北辰將軍,陛下欽命你為武都指揮使,這裡你官最大,你說說,是要讓幾十萬武士看著他們的公主被砍下腦袋,還是即刻發兵,踏平龍槐關,救公主殿下出來?」
最棘手的問題被拋了出來!
救還是不救?
夜星辰目光遊走在龍槐關的地形圖上,這是個幾乎三面被山勢合圍的關隘,陡峻的山坡上長滿了龍槐,春季槐花綻放,一片清苦香味,夏天漫山遍野一片墨綠,好似綠龍盤踞山嶺,到了秋冬,槐葉盡落,扭曲虯扎的槐樹枝莖又似鬼手,張牙舞爪,可怖陰森,冷風呼嘯掠過,與那陰曹地府無疑。
龍槐關啊,易守難攻到極致,夢陽人做了這麼個局,就等著他跳,他不信這山上不會埋伏武士,三面合圍,好似一個大口袋,進去了就再出不來,那麼一大片開闊盆地,就是二十萬武士也是有去無回。關隘強攻戰最為磨人,當年梵陽始皇帝皇甫景瀾強攻狼兀關,耗死了十幾萬條人命才破關,這險峻不比狼兀關但佈局更雄縣的龍槐關又得多少條人命?
不能救,這是夜星辰通過最理性的考慮得出的結論。
可他不能不救啊,他怎麼能放著寧正不管?當初寧正要被帶回帝都了,他一個人就敢衝撞皇族儀仗隊,被打得遍體鱗傷也要見寧正最後一面,現在寧正要被殺了,他怎麼能置之不理?
這是修羅給他出的難題,分明就是修羅管慣用的手段,將人性最醜惡最冷漠的部分無限放大,用最嚴酷的事實澆滅心中那一丁點希望。
他該怎麼做?
「北辰將軍,務必要將救出公主殿下作為第一要務,莫要寒了天下人的心,寒了武士們的心!」
「沒錯,寧正殿下要是真被夢陽人殺了,皇族的公主被人殺了,這要是傳遍天下,肯定要引起國內動盪,前線將士戰鬥,後方一片混亂,這仗還怎麼打?」
帳內的將軍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儒將王鍾離清了清嗓子,「諸將切莫意氣用事,這是夢陽人的圈套,他們就等著咱們一股腦衝過去,夢陽人等著咱自亂陣腳,不攻自破,別中了夢陽人的下懷。」
成名已久的王鍾離的話更具威信,帳內安靜了許多,有人問的:「王將軍,那到底救還是不救?」
王鍾離瞥了夜星辰一眼,輕歎一聲,「不能救,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救了,勢必要不斷加軍隊上去堵那窟窿,人命都得白白耗掉。」
「那就看著公主殿下當著梵陽幾十萬軍隊的面被斬首?從軍帳到龍槐關不過三百多里,就坐等公主殿下被殺?」一人伸手指著西邊龍槐關的方向,厲聲質問道。
「死一個公主,保下幾十萬武士性命,孰重孰輕?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現在就在龍槐關裡把人拼完了死絕了,還拿什麼和夢陽鬥?夢陽人自認為抓住了公主殿下,就能將我們牽著鼻子走,我們偏偏就不管不顧,讓他大張旗鼓殺寧正殿下這一步成一步廢棋!」
「沒錯,不必遂了夢陽人的心思,夢陽人下作卑鄙,從去年青河城一站屠戮無辜百姓可見一斑,如今又用公主殿下相威脅,我們豈能如他心願?公主殿下被殺了,那也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將來我們攻破了夢陽帝都,也把夢陽的皇帝腦袋砍了給殿下報仇!」
「放你娘的屁!置公主殿下於不管不顧之境,虧你能說出口這話,你是不是心懷反骨?」
「連公主殿下都保不住,還有臉來投軍?回家養豬去吧!」
大帳裡又吵得不可開交,人聲鼎沸似鬧市。兩撥人面紅耳赤,就差擼起袖子在軍帳中打一架。
夜星辰換換轉過身,瞇起狹長的猩紅色眸子,冷冷說道:「都閉嘴。」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最凌冽的寒風一般掠過所有人心頭,將軍們都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眼睛,生怕被那雙紅赤的眼睛灼傷。
「不能入了夢陽人的圈套,但公主殿下必須得救,諸位不必爭執,我自有辦法,且先退下!」他拄著尊神刀,視線輪番掃過帳中的將軍們,聲音沉穩又威嚴,俊美的面龐竟帶著幾分不怒自威。
將軍校尉們相互看了看,不再爭執,各自不服氣地退了出去。
王鍾離落後了幾步,待帳中人去空後,看著握緊尊神刀連骨節都泛白了的夜星辰,輕聲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如今你位高權重,統御大局,切莫意氣用事,落入夢陽人的圈套,梵陽輸不起啊!」
「統御大局?他們並不服我!」夜星辰低下頭,落寞地說,「我只是想救寧正罷了。」
「龍槐關的地勢設伏絕佳,夢陽人真要做章,肯定要埋進去無數武士,我還是覺得,兒女情長先放一邊,國家大事為重才是男兒本分!」王鍾離平靜說道。
「王將軍,龍槐關後大概有十六萬夢陽武士,梵陽有三十萬大軍壓境,硬拚的話,有幾成勝算?」
「沒有勝算。別忘了夢陽還有五萬多風雷鐵騎,戰力天下第一的重騎兵!」
「那要是夢陽不得不從龍槐關抽走兵力呢?風雷鐵騎被抽調走了,只餘下步卒,又有幾成勝算?」
王鍾離沉吟片刻,「六成。」
即便是血戰死戰第一的王鍾離,也沒有十成的把握麼?也好,總比全無希望的好!
夜星辰走上前來,「王將軍,我要出去一趟,軍隊暫時由你統御。」
王鍾離沒有問他要幹什麼去,他相信夜星辰,就像城主一直對這個年輕人心懷期待一般。他只是點了點頭,輕聲說道:「放心。」接著也離開了軍帳。
夜星辰舉起手,他的手上戴了兩枚戒指,一枚玫瑰金,一枚水月銀,其中一枚,是他送給寧正的。
那天他察覺到皇宮中有咒術師出現,待他趕到時,寧正已經被帶走了,他只找到了這枚戒指,緊接著就傳出了寧正被抓,要被斬首處死的消息。他恨修羅的卑鄙手段,更恨自己這幾日對寧正的不管不顧,他是忙著掀起對夢陽的戰爭,可若是要以寧正的性命為代價,他寧肯放棄一切。
突然想起,他最後一次見寧正時,他們分明是吵了一架,寧正哭著問他,到底她和權力,哪個重要,他竟猶豫了片刻才回答,一遍一遍念著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麼?
他低下頭,握緊了拳頭,感受到手指上那兩枚戒指貼緊皮膚的冰涼觸感。
他嘶聲自語:「我不要……在失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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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北的冬天來得早,興許九月天一夜北風呼嘯,第二天再走出帳篷,就是白茫茫一片雪原,等到南方已經過完年迎來春暖花開,這裡的冰雪也不見絲毫消融跡象。
君王蘇日勒赫克剛給幾家將軍訓完話,接過奴隸端來的馬奶酒,不小心碰到了脖子上掛著的玉玨,竟惹得他怔了片刻。
一名奴隸匍匐行禮,「君王,到了大薩滿給您講書的時候了。」
「請大薩滿過來,叫人上去把帳篷頂的積雪清掃掉,今晚要是再下雪,帳篷就該被壓塌了。大薩滿身子孱弱,給他用羊奶兌上白月醉溫好,等他來了剛好能用來暖身子。」
「是!」奴隸恭敬地退了出去。
君王心裡總覺得有些發慌,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卻又猜不到究竟是什麼在困擾他。有必要讓大薩滿算一卦,替他解開困惑。
新薩滿比已逝去的老薩滿靠譜多了,老薩滿經常連個天氣都算不準,總是大大咧咧去各家帳篷混吃混喝,神神叨叨每個正形。可新薩滿申凡雙總說,老薩滿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老人,是一個背負了太多的可憐老人。
轉眼間,自那場草原動亂已經快兩年了,阿爸和雨萌死去兩年了,夜星辰離去兩年了,逝去之人不可追,那還活著的,過得好麼?
他伸手握住了玉玨,圓潤細膩的玉質溫暖了他的手掌。
帳篷簾子被掀開,裹了羊皮襖的申凡雙抖落滿身白雪,將羊皮襖脫下來交給奴隸,洒然笑道:「看來真是不能再顧著風度了,不穿皮裘大麾,是耐不過這個冬天。按南方的氣節算,現在已經算是過年開春了,極北還是一片冰天雪地,蠻族在這裡存活上千年,實在令人敬畏。」
「呵呵,大薩滿說笑了,我還擔心你帳篷不夠暖和,準備再送你幾條狼皮褥子,看到您這冬天都安然無恙,我也放心了。」君王呵呵笑道,招呼奴隸將盛著溫暖羊奶的銀碗端給大薩滿,招呼他坐了下來。
「君王,有幾件事得先告訴你!」申凡雙坐下後沒有太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題。君王看著他的眼睛,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安排在梵陽的諜子來信,梵陽皇室發生政變,太子在除夕夜篡位,老皇帝自縊而亡,梵陽廟堂權臣紛紛倒戈投向新皇帝,但其實真正掌權的是夜星辰。」申凡雙在火盆上烤著凍僵的手,看著君王說道。
君王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
「夢陽林夕皇帝身體堪憂,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滿頭白髮,估計活不了幾年了。」
「太過出眾的人都短命,對蠻族來說是好事,夢陽這幾年軍力越來越強,只怕還會戰爭,林夕皇帝當年斬了我父親一條胳膊,我那時就看著他與我父親廝殺,那時我只對他心生敬意。」蠻族尊敬強者,即便是自己的敵人。
「夜星辰掀起了對夢陽的戰爭,短短幾天時間就陳兵三十萬於龍槐關,都沒等過了正月十五。但夢陽修羅國師手段更甚,虜了梵陽公主皇甫寧正,押在龍槐關所有甲士面前,斬首示眾,震懾人心。」
「哦?夢陽和梵陽要打起來?既然夢陽人虜了梵陽的公主,梵陽要怎麼做?救還是不救?」
「這就是夢陽修羅國師的陰狠之處,龍槐關易守難攻,三面環山,盆地開闊,在那裡設伏,就算十萬武士進去也難逃生天,偏偏夢陽要在那裡斬首梵陽公主。現在擺在梵陽面前的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救公主,是必要用無數人命去填,
不救,丟了公主性命不說,更要失去民心和威嚴。」
「救,丟人命,不救,失人心。呵呵,這就是你們南方人的殺人誅心吧?不得不說,你們南方人的對心理戰術的拿捏遠非蠻族人可比!」君王輕笑道。
申凡雙頓了頓,盯著君王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梵陽統御這次對夢陽戰爭的武都指揮使,正是夜星辰。君王猜猜看,他會怎麼抉擇?」
君王呵呵笑了笑,笑意有些苦澀和嘲諷,「以夜星辰的心性,自然是放棄公主,以大局為重。兩年前,他便是這般抉擇,害死了我最心愛的雨萌。」
申凡雙淡淡說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欲與伊人飲,百味成虛無。」
他轉頭看向大帳門簾,溫爾說道:「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君王握緊了脖子上的玉玨,他有預感,這幾天讓他心煩困頓的源頭,就在外面。
門簾晃動,他只看到一雙猩紅色的眼睛,和一張蒼白無血色的俊美臉龐。
兩年前不辭而別的夜星辰終於又出現在極北的草原上。
只聽他嘶啞又疲倦地說道:「蘇日勒……幫幫我……」
卡——一聲脆響,那枚玉玨在君王顫抖的手中被捏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