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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8章 叔侄 文 / 林夕很美

    青河城外。

    夢陽大軍將青河城團團圍住,他們紮下油布帳篷休息,武士換防死守城門。城門已然被巨大投石器運來的石頭封死,只有兩側留著窄窄的狹縫,一伍武士握著刀便能守住——就像蓄洪時緩慢的開閘放水般,既能堵住洪流,又不至於令洪水滔天。

    驕傲的風雷鐵騎在雨中來回游弋,冰冷雨點兒打在鋼鐵的鎧甲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武士臉上有面甲保護,不至於被大雨模糊了視線。就算在雨中,他們也如身上的鎧甲,冰冷崢嶸。

    夢陽鎮天大將軍夜青山策馬傲立大軍之前,冷眼看著城頭插著的那面炎字大旗,冷冷說道:「這場仗並不需要我們動手,留給城內那些飢餓的傢伙就夠了。大國師向來算無遺策,我們只要等著就,等裡面的梵陽軍隊被啃食殆盡,陛下的霸業便在無人能擋!」

    「將軍,大國師究竟是什麼人?總感覺和神仙一樣,可又覺得像是妖怪……」副將冷霜凝小聲問道。儘管大國師遠在夢陽帝都,可他提及那個妖異的男人時,依舊下意識壓低了嗓音。

    是什麼人?那個一頭紅髮雙眼猩紅的傢伙,哪裡是人?夜青山冷冷想到,他爬到了這個層次,對當年陛下與大國師剛認識時的事也有所瞭解,正是大國師一手策劃將當時極不被人看好的三皇子萬俟君推到了皇位上,正是大國師在夢陽面臨赤那思鐵騎的碾壓下,種種運籌帷幄改變戰局,接著便是對諸侯王的血性鎮壓。他曾偷偷翻閱過皇室最高機密的卷宗,南梁國主梁谷之便是被大國師親手殺害,嫁禍申國,又借秋月公豐中秋之手殺死申國國主,那個獅子般雄霸的申孤嵐,在不加知會的情況下揮兵踏平了秋月國,最後更是隨從皇帝將夜國夜氏滿門抄斬,夜國國主夜明山身子被高高拋棄,在半空中炸裂開來,而修羅大國師與皇帝並肩站在一起,淋著從天而降的血雨,臉上神情妖冶。

    將夢陽皇權高度集中後,大國師轉手對付極北蠻族,挑起蠻族部落間的戰爭,潛藏在極北的探子發來消息,蠻族第一大部落赤那思與第二大部落交戰,兩敗俱傷,蠻族對夢陽最具威脅的幾名將軍紛紛罹難歿身,極北草原的菁華力量被內戰消耗,沒有十年時間,根本緩不過來。

    十年一代人啊,為夢陽爭取來這十年難能可貴,沒有了來自極北的威脅,夢陽這才能無後顧之憂的大軍東征。

    縱觀這幾年,幾乎大陸上每一次權利更迭,都有那個笑容戲謔的大國師的身影,如今盤踞大陸三百餘年的兩大帝國開戰,也是出自大國師的手筆!

    這些大事件拋開不說,僅僅他本人便對大國師心懷畏懼。他親自見識過大國師殺人的手段,親自跪在那人面前請求他能給自己一個上位的機會。大國師雖然殺了夜國夜氏全族,可他打心眼裡恨不起這個人,或者說,他對大國師的畏懼已經到了連血仇大恨都忘卻的程度。

    他收回思緒,頭也不轉的對副將說道:「大國師不是你我能揣測的,我們是棋盤上的棋子,不需要思考太多,順從大勢即可,大國師是輔佐陛下,陛下統治夢陽帝國,我們只需要遵從命令。要知道,棋子是死物,不需要思考!」

    副將冷霜凝顯然並不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他的等級還沒資格面聖或面見大國師,等他真的走到了自己現在的位置,親自跪在那兩人面前戰戰兢兢,甚至大冬天都能脊背汗濕時,就知道自己在這個龐大的帝國中有多渺小。

    他是鎮天大將軍,統領夢陽所有軍隊,全權負責這場戰爭,厲害麼?很厲害了!這已經是大部分人窮極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高度。可在陛下與大國師眼裡,他不過是一個頂著鎮天大將軍頭銜的棋子而已,這顆棋子壞了,不聽話了,隨時都會被換掉,被丟棄,被踢出局。

    陛下與大國師要的不是高傲的鷹,而是忠心耿耿的狗,叫聲夠響,咬人夠狠,甚至連搖尾巴,連取悅主人這些多餘的事情都不需用做。

    「大將軍,我們只要這麼等著就夠了麼?」冷霜凝問道。

    「嗯,之前的動作已經足夠了,為讓他們進城,我捨棄了一萬多步旅,現在這座城已經是梵陽御殿炎將軍的必死之地,等雨停了,梵陽就會發現,他們手中能用的軍隊已殆盡,剩下的就是我夢陽鐵騎的舞台。」

    「這場仗就這麼簡單?」副將瞪大眼睛。

    「先前故意在城中龜縮不出,來回派遣步旅出入青河城,造成我們大軍不斷開來的假象,就跟押寶一樣不斷加注,一錘子敲下去破罐破摔的買賣,咱能輸得起,梵陽輸不起,更何況有大國師運籌帷幄,只要不出變數,肯定輸不了。」夜青山平靜說道,他的語氣太過平定,甚至都有了一分淡淡的怨氣。

    這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曠世大戰,他希望的是能與那個有傾世名將之稱的御殿炎將軍當面沙場,真真正正的較量,排兵佈陣,縱橫經緯,靠自家武士,靠主將頭腦,殺伐一番,一較高下!

    如今這境況,就算一口氣把梵陽的軍隊全部吃掉,又有什麼成就感?他都為那個滿頭白髮的御殿炎將軍感到惋惜。英雄末路總來的讓人這麼傷感。向來都是人相輕紅顏相妒,往往都不見刀光卻見血影,而武士之間未見人先聞名,就算上了戰場,處於敵對陣營,也很少惡意中傷,若是對方落敗歿身,免不了傷感唏噓。

    「只要能贏就好了!屬下還想跟在將軍馬後踏進梵陽的皇宮裡,瞧瞧梵陽皇帝比起咱林夕陛下,能趕得上十之一二麼?」冷霜寒嘿嘿笑道,這個身材魁梧似山的副將白瞎了這麼詩意的名字,他憨笑的樣子倒不讓人生厭,反而帶著一股子不帶城府的真誠。

    人人帶著假面的世間,能有這樣的傢伙為伴也算難得。

    夜青山氣態雄偉冷峻的臉上終於露出

    一絲暖意的笑,問道:「這馬屁,還是等將來大功即成,加官進爵時,親自面聖時說吧!」

    「小的還有機會面聖?嘿嘿,咱就是一耍大槍的,粗人,進皇宮都糟蹋那琉璃金瓦,要真能面聖,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俺爹指不准又要全家拜祖感謝祖宗保佑了!」

    「冷霜凝,與上一任鎮天大將軍夜明山比,我又能趕得上他十之一二麼?」他隨意問道。

    他本就是陰蜇之人,很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上任鎮天大將軍夜明山的事,稍一觸碰,便會引來這個手握夢陽軍權的將軍雷霆震怒。如今他竟主動提起,若是換了旁人,還不嚇得直接栽下馬去。

    冷霜凝是粗性子,沒想太多,將軍問什麼就答什麼,說道:「大將軍比起夜明山將軍,屬下覺得是差不離的,帶兵上,屬下還覺得大將軍更厲害,咱風雷鐵騎就是大將軍您一手操辦出來,戰力大夥兒都看在眼裡,夜明山將軍排兵佈陣沒的說,當年對抗蠻族鐵騎,那陣勢,硬生生給攔在帝都腳下,那時候屬下還是個小小的校尉……」

    「哦!」夜青山不輕不重的應聲道,神情有些黯然,這個性情爽直的傢伙,還是沒說出他想聽到的話啊。

    帶兵了得又如何?打仗厲害又能怎樣?無非是史官大筆一揮,青史留名而已,可他總怕有人會在背後說他是殘害同族以上位,他是覬覦弟弟大將軍之位許久,如今終於得志……他怕比夜明山不得人心,怕人人都覺得他當不上鎮天大將軍的稱號。

    其實他不過是順應時事而已啊!

    「還有,屬下覺得,大將軍比起夜明山將軍,更鮮活些……屬下嘴笨,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感覺您離得不遠,和我們這些人沒什麼兩樣。當年夜明山大將軍還在時,總覺得他境界太高,不是我們這些粗人能觸及的境界,就算大將軍站在俺面前,俺也覺得和他距離隔了十萬八千里。可大將軍您不同,您知道我們想什麼,不會給我們灌大道理,打勝仗了就給弟兄們發錢發酒發肉,吃好玩好,兄弟們下次賣命時嘴裡還回味著酒肉味,回味著銀子揣懷裡沉甸甸的感覺,就捨不得去死了。校考時,兄弟們慫了您沒看上眼,您就冷著臉把百夫長以上的吊起來收拾一頓,把我們破口大罵一頓,嘿嘿,不怨將軍您,這都是俺們不爭氣。就感覺跟著大將軍打仗,心裡舒坦的很!」他哈哈大笑道。

    夜青山怔怔聽著,恍然出身,嘴角笑意分明——這才是他想要的回答。的確,以前他就極討厭夜明山的清高樣子,總是一襲白袍,嘴上常常說著忠孝禮義這些大道理,有氣節,不附勢,人人都說夜明山是夢陽武士的氣節所在,可他就是厭煩夜明山的樣子。

    與其說是他殘害族人性命以求皇帝信任,倒不如說是夜明山的高傲氣節害了夜國夜氏。林夕陛下當初兼併諸侯王時,明明忌憚著夜國十萬輕甲步旅,忌憚夜明山五十年步戰第一人的傾世才華,忌憚夜國上下對皇權的劇烈反彈。若夜明山那時候稍微對皇帝低頭,稍微圓滑一點,夜氏可能也不會滿門滅族。

    若不是他將劍揮向族人,那夜氏真的就死絕了。

    起碼他為夜氏一族留下了一脈香火。

    可話說回來,這就是夜明山的性格了,若是這個弟弟真的如他這個哥哥一樣狡猾圓潤,那他也就不是夜明山了吧。

    夜青山伸手將頭盔上的面甲拉下,遮住面龐,無聲的笑了笑。

    空氣突然霧氣瀰漫。

    雖然是下雨,有些水汽沒什麼奇怪,可這大霧來的太突然,就連細密大雨也無法讓霧氣清明起來。

    夜青山握住了掛在馬鞍上的槍,冷霜凝微微策動戰馬,半個馬身已超越了將軍,迎在最前面。

    一道黑影突兀出現,彷彿鬼魂。

    冷霜凝如臨大敵,低吼道:「什麼人?」

    「退下,不是敵人。」夜青山沉聲說道。

    黑影穿著純黑色的袍子,頭上帶著兜帽,臉隱在黑暗中,他身上沒有半分光彩,彷彿從巖壁上走下來的古老巫師。

    「大國師又有何指使?」夜青山驅馬上前,居高臨下俯視這個代表大國師意志的男子。

    這個鬼氣森森的男人,是以前夜國年輕一代的翹楚,是在街頭抽了他兒子一馬鞭的少將軍,是弟弟夜明山留下的血脈,是自己的親侄子。

    如今已不見半點親情,他看這個年輕人,是公事公辦的對待大國師的使者,而這個年輕人眼裡,他更不是什麼叔父。

    「陛下和大國師已經在路上,在夢陽和梵陽邊境駐留,以鼓舞全軍士氣。」

    「知道了」

    「城內死者已經站起來了,它們在蠶食梵陽人的身體和鬥志。五日後,月食之夜,死者的力量會暴漲至巔峰,一舉擊潰梵陽軍隊,之後的事情,請鎮天大將軍自作定奪,陛下只看結果。

    「陛下性情我自然知曉。」

    他以為這個與自己已無半點親情的侄兒傳完指令後轉頭就走,沒想到他竟突然單膝跪下,低垂頭顱。

    這是大國師的使者啊,是代表大國師不容違抗的意志,對他跪下這又為何?

    「叔父,請准許我這麼叫您!」夜淵鴻低聲嘶啞道。

    夜青山身形巨震,鎧甲下的肌肉緊繃,如遭雷殛。

    「星辰現在就在城裡,他現在就在城裡,這一戰我可能會死,萬一我死了,

    請叔父務必保全星辰,我的弟弟,您的親侄子的性命!」夜淵鴻聲音在顫抖,現在他不是什麼修羅大國師的使者,只是一個乞求弟弟性命能保全的哥哥而已。

    夜青山居高臨下,臉龐隱在面甲下,看不清表情。或許他的臉色一如鎧甲,冰冷堅硬,這個陰蜇的男人連同族人都能殘殺,還會估計這一分可有可無的叔侄情誼麼?

    大雨滂沱,冷的人禁不住顫抖。

    夜青山沉默許久,緩緩點頭,應聲道:「好。」

    夜淵鴻長舒一口氣,彷彿了卻心願,就算現在去死,也死而無憾。

    他站起身,轉頭就走,消失在雨夜的濃重黑暗中。

    「大將軍,那人叫您叔父?他是您侄兒麼?」冷霜凝好奇問道,他能聽出來,剛那個黑衣人能直接接觸到陛下和大國師的人物,就算只是個傳話的卒子,都不是他區區一個副將能比的了得。

    這等人物竟然叫大將軍叔父,那跟隨大將軍,榮華富貴看來是跑不了嘍。

    「大將軍,您侄兒真是了得啊,年紀輕輕就跟著大國師做事了,前途了得啊,我這種粗俗武夫這輩子都趕不上——」

    「閉嘴!」夜青山低聲喝道,像低吼的怒虎。

    如綻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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