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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章 往事不過笑話 文 / 林夕很美

    被譽為風流獨佔八斗的天字號第一紈褲李輕裘此時坐立不安,端坐在梨木太師椅上脊背緊繃,狹長桃花眸子沒了往日的輕佻狂傲,眉頭輕蹙雙唇緊抿,男人女相的李大公子這副神情倒有了一分悲天憫人的菩薩氣。

    中堂未點燭愈發黑暗,月光透過窗花白紗照進來,撒了一地斑駁銀輝。靜的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甚至能感覺到額頭處的血管微微輕跳。猛然間,他昂起頭,像嗅到血的野狼——聽到院落中機括輕弩發射的箭矢扎進血肉中的有力鈍響,李輕裘嘴角冷笑,果真是不怕死的江湖草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從滄海軍鷹犬布下的天羅地網中溜走,還真以為自個就是天下第一可以目空一切?笑話!

    嘖嘖,這兩名刺客身手放在泱泱十五萬滄海軍甲士裡也算得上一流,可是與軍隊作對,不是找死是什麼?看來這天下又要多兩個被傳首江湖的倒霉鬼嘍!

    他驟然起身,雙臂舒展如鷹,好似這些日子來的壓抑煩躁迎刃而解!被二皇子打臉,被鬼部壞掉好事,被尚吉城城主敲打,還要被這兩個王八犢子噁心?真當他李輕裘是只會在女人肚皮上翻滾的無用草包紈褲?

    那張俊逸面容在被窗花割碎的月光照的陰晴斑駁,狹長桃花眸子冰冷無情,嘴角更是冷笑不已,陰柔又邪氣。邁起步子向門口走去,好親眼看看是誰敢連連找滄海軍的麻煩!

    不等他推開中堂正門,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豁然洞開,一條高瘦身影矗立門口,背光而立,身形一片漆黑,唯有眼睛處閃亮如鬼火。他咬牙咒罵一聲,踉蹌後退,正欲高聲呼喊,來人已箭步上前,探手鷹爪,扼住他修長脖頸,再腳下生風倏然轉身,將他狠狠抵在牆壁上,雙腳離地半尺。身形高大足有一百三四十斤的李輕裘像只小雞般任人擺弄,毫無招架之力。

    李輕裘拚命揚起脖子,好讓被扼住的喉嚨能順利擠進一口氣,白皙面容死灰泛青,眼珠不住向上翻,露出一片瘆人眼白。雙手極力想掰開扼住自己喉嚨的手,卻根本無法撼動那鐵鉗般有力的手指。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想要什麼……都行!」他眼睛裡泛出濕潤霧氣,蓄滿淚水——養尊處優的李大公子從沒經過這種事!

    來人不言不語,回應他的是一柄狹長匕首,不由分說扎進手背穿透掌心,黑紅鮮血順著匕首血槽噴薄而出,潑灑在刺客臉上蒙著的面罩上。還不算了事,刺客手腕扭轉,匕首鋒芒在他掌心中回轉切割,巧妙避過難切的筋脈骨骼,順著手掌骨間縫隙一路縱切而下,如熱刀割蠟毫無阻礙斬開手掌手腕,刀鋒直抵小臂。

    劇痛狂潮般一波接一波衝擊著李輕裘,彷彿將他放在火焰上炙烤,又彷彿在把他用磨盤一點一點碾碎,喉嚨被扼住發不出呼喊,只是一串咕嚕咕嚕的喘息,額頭汗珠大滴大滴落下,渾身都在無力抽搐。

    從未有過的痛徹心扉。

    匕首還插在小臂上,刺客微微探身,一雙漆黑眼睛與他對視,如這柄匕首般冰冷無情。蒙面刺客聲音嘶啞道:「殺人與殺畜生並無區別……」

    血腥的味道和血腥的話一股腦湧向李輕裘,他思緒一團亂麻,嘴中不住嘟囔,「饒我一命……饒命……」

    面對死亡威脅,就算風流獨佔八斗的李輕裘也丟掉了往日的張狂不羈,丟下貴為滄海軍大都統之子的金貴,丟下膏粱紈褲間看的最重要的臉面,如若不是刺客將他抵在牆上,就是下跪求饒他也做得出來!

    此時意識接近空白模糊的李輕裘腦子裡突然想起一次老爹和他閒談,提及到爹爹年輕時帶兵打仗時,被東洋倭寇圍困在一座廢城,好容易殺出一條血路,帶著不足百餘甲士倉惶逃竄。堂堂帝國正規軍隊,被倭寇打壓得抬不起頭,甚至連大路都不敢走,只能抹黑沿小路向內地流竄,一路被敵人追著打,狼狽的連為袍澤收殮屍骨的時間都沒有!爹爹披頭散髮,身上傷口流血化膿,模糊一片。屋漏偏逢連夜雨,艱難甩掉倭寇追兵後,又遇到東南山林中的賊匪,往日官兵打壓山賊流寇絕不手軟姑息,山賊遇到他們這一群敗軍之師又怎可能放過?頑冥不化的山野流寇又將這一百來逃兵砍殺過半,俘虜戲謔折磨——吊起來剝光甲冑,用漁網緊緊包裹,甲士身上的肉被漁網窟窿包裹得一片一片凸起,再用薄鋒小刀一片一片削掉那些凸起的肉,比凌遲還要殘虐的刑罰,往往可以割近千刀而不死,死了也不是因割到致命處,而是活活痛死。爹爹帶著剩下的甲士,窩藏在山林間,聽著被俘虜的武士慘叫一整晚,直到沒了聲音。爹爹就冷著眼不言不語,聽著山賊囂叫,聽著武士慘叫,聽著殘存的甲士低聲啜泣抱怨,好似這世上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是這副漠不關心的鐵石態度。

    倉惶回到軍隊大本營,得知爹爹丟了城池打了敗仗逃回來,當時背嵬軍統兵大將軍直接一耳光甩下來打掉爹爹半嘴老槽牙,再一腳踹到小腹,一口鮮血混著胃汁吐出,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小命的爹爹在眾目睽睽下躺在地上如一隻剝了殼的大蝦蜷縮著,周圍背嵬軍武士大聲嘲笑——對戰敗而歸的武士沒必要同情,甚至驚詫於這個窮山惡水出身的刁民還有什麼臉面活著?難道不該自刎謝罪麼?

    爹爹待渾身傷痛緩和下來,翻身兀自跪在大將軍帳外,長跪不起,五體投地,大聲嘶吼:「求一千精兵,收回失地。」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枯跪三天,興許是大將軍不耐煩一推開帳篷簾子就看到這礙眼噁心的傢伙,興許是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玩味態度,當真撥了一千奴隸武士,可也只是武士而已,甚至連匹像樣的戰馬也沒有。爹爹不言不語,又給東南幾郡的刺史經略使漕糧掌簿官各種下跪低頭,總算不至於這一千奴隸武士餓著肚子用牙齒拳頭和敵人廝殺。

    這一千奴隸幾乎就是如今泱泱十五萬滄海軍的前身,誰也沒想到當初丟了城被將軍甩了一耳光踹了一腳狼狽如狗的刁民,能當上割據帝國三郡膏腴之地的統兵

    大都統,誰也沒有想到那彎腰下跪磕頭如吃家常便飯般順理成章的狗崽子,能挺直了腰桿站在陛下面前口吐狂言:願為帝國駐守西南門戶,不退一步!

    梟雄問鼎。

    當功成名就的滄海軍大都統倚著門欄,如富家翁一樣對兒子提起當年心酸往事時,竟無絲毫隱瞞,幾乎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此時除了皇帝外,偌大梵陽已無人再讓他能磕頭下跪,鬚髮斑白的大都統提及往事笑聲朗朗,好似看透了諸般終生牛馬。大都統說他當年為了求糧食,幾乎是堵著漕糧掌簿官下跪央求,從他府邸門口堵到官府門口,可沒人敢把糧食銀錢戰馬給這個敗仗敗得一塌糊塗還且敗且戰的刁民崽子,最後實在被他纏不過,就跟給乞丐丟銅板一樣丟下批折子,准予他去倉庫提糧提錢,還被狗日的掌庫小吏譏笑嘲諷,剋扣了兩成糧銀。這些心酸往事大都統毫無保留的講給兒子聽,笑聲不羈,好似渾然不覺得經受這些常人所不能承受之痛,已是凌駕於眾生之上的超然。

    「當爹爹徹底蕩平了東洋倭寇,陛下封賞,拜將正二品滄海軍大都統,風光的海了去了,那時候為難爹爹,讓爹爹下跪磕頭被笑話的混賬玩意兒,一個個惴惴不安得小心拜訪賠禮,恭維的話恨不得一車一車從嘴里拉,生怕爹爹翻舊賬拿捏他們。可爹爹還就和他們樂樂呵呵的提起當年那些狗屎屁事兒噁心他們,看他們從坐著變成站著,再汗流浹背跪下來磕頭求饒,呵呵,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就是這個理兒!兒啊,年輕時給人磕頭下跪求饒不算什麼,但這筆賬要死死記在心裡不能忘,不說功成名就後加倍討回,起碼也要一報還一報。那些讀書人說宰相肚子能乘船,得饒人處且饒人,放他娘的屁!被狗咬了還不一磚頭撩回去?哪有這個道理!」

    李輕裘聽著爹爹爽朗大笑講著這些令人聽著就揪心的往事,竟不爭氣的流了眼淚。大都統兵戎一生,最恨得無非是婦人之仁男兒流淚,可兒子為他流淚卻生不起半分厭惡。他伸出粗糙手掌為兒子拭去淚痕,眼角已生出魚尾紋,笑呵呵道:「兒啊,爹爹在給你講笑話呢,你怎麼不笑反倒哭了?是這笑話不好笑麼?呵呵,這些事傳出去恐怕都能被笑掉大牙,堂堂帝國頂樑柱,滄海軍大都統,當年竟然打了敗仗被甩一耳光踹了一腳,還給人磕頭下跪求糧食求銀子,真是笑死了……哈哈哈哈……」

    大都統笑的樂不可支,可聽在李輕裘耳裡卻是心如刀絞,以狂妄不羈臭名遠揚的天字第一號大紈褲竟淚流滿面,而經受了這些苦痛的爹爹只是笑著伸手,為他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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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輕裘拚命忍住被切開的手掌還有小臂處火燒火燎的劇痛,如一條臨死的野狗般掙扎發聲:「壯士……求饒……饒了我一條小命……給您下跪求饒都行……如若不殺……滄海軍李家……絕不追究!」

    消瘦的蒙面刺客竟遲疑了一分——這真的是那個能把人打死了餵狗的大紈褲李輕裘麼?竟能說出下跪求饒這種話?權柄煊赫的滄海軍大都統家的公子,僅比皇族龍種低了一籌的出身,竟連這點兒骨氣也沒有?冷酷刺客竟有些許嫌棄厭膩,他倏然抽出仍割進肉中的匕首,對準這年輕俊逸公子哥的喉嚨,打算最後一擊奪其性命。

    出手果決,不留餘地,向來是他的信條,沒必要因為這年輕人的爹爹是滄海軍都統便手下留情,相反,更要斬草除根不留痕跡,否則就要面對當世名將永無止境的追殺,甚至連公子都要連累。

    匕首鋒芒刺下,李輕裘瞳孔緊縮,不敢相信自己當真要命喪於此?他還年輕,根本不想死!

    刀刃距離喉嚨一線之隔,鋒芒嘎然止住。

    刺客握著匕首的手被一個突兀出現的身影伸手鉗住,動彈不得。

    一向以膂力自負的蒙面刺客竟無法掙脫,回首看去,來人一襲黑色大麾無風自動,如一面蒼涼大旗。

    大麾下露出一色兒大紅蟒袍,在月光下紅的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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