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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章 轉狼鋒 文 / 林夕很美

    耍刀老宗師坐在庭院石椅上,如轟然倒塌的小山,雙臂搭在膝蓋上,垂頭微微喘氣,雙手顫抖連連汗流如注,青色武夫褂衫濕噠噠貼在後背上,原本一絲不苟的頭髮也凌亂起來——與那年輕俊逸公子哥相互『切磋』上百招,他竟是狼狽至極。

    老宗師轉頭看向矮胖的小五,怒斥道:「你們如此愚弄老夫有意思麼?存心看老夫出醜?」

    小五諂笑,「趙老師傅,您這是說的哪裡話,您是尚吉城鼎鼎大名的用刀宗師,我家少爺真心誠意向您學刀法,何來愚弄一說?」

    「哼,你們找老夫時說你家公子身體孱弱,從未學過武功,心血來潮要學刀,望老夫手下留情,切莫傷到你家公子……您看看這是第一次學刀的麼?」老宗師仰起臉,看著小五那張肥胖如白麵饃饃的臉,看著那虛偽假笑就氣不打一處來,臉上鬚髮怒張,如同憤怒的獅子。

    小五憋得好大力氣才沒笑出聲來——這尚吉城第一用刀宗師是被拾掇慘了,老臉沒處放,惱羞成怒了?

    「趙師傅啊,我們也不知道我家少爺學刀天賦竟這麼好,我們可以保證,少爺今兒這是長這麼大第一次碰刀!」小五胸脯拍的咚咚響保證。

    「哼,別再誆騙老夫,老夫八歲打熬體魄,十歲碰刀,練了四十年刀才闖出現在這名堂,年輕後生見過沒一百也有八十!你家公子這架勢,沒四五年功夫絕對練不出來,引他上道傳授刀法的人肯定異常高明,根基打得紮實。依老夫看,這廝應該是許久沒碰過刀手生了,要靠老夫喂招練手……後生可畏吾衰矣!」老師傅竟生出惜才之心來,雖然被一後輩打得慘淡,面子過不去歸面子上的事,打心眼裡卻是高興的!

    這太平盛世的,江湖被官府打壓,各路武學幾近失傳。往前推兩百年,武夫一人直撼千人甲士何等了得?對這類千人敵,就是官府也要大力招攬,不願意招惹得罪。再往前推三百年,在靖熙末年梵陽初年那幾十年光景,江湖鼎盛達到了顛覆王朝的可怕地步,粉碎靖熙皇朝的梵陽開國皇帝皇甫景瀾就是一個仗劍武夫,劍法出神入化,百步飛劍殺人於無形,而他麾下大軍有無數奇人異士,一路摧城拔寨功不可沒。

    只是梵陽建朝穩定後,開始對江湖進行血腥打壓,無數身懷絕技的高手被披甲兵卒前赴後繼的圍殺活活累死拖死,下場大多淒慘悲涼,在鬧市街頭當眾剝皮抽筋斬首,屍骸被官兵快馬加鞭傳閱各路江湖門派,寒了天下武夫的心。江湖這顆原本枝葉茂盛的大樹開始萎縮,而人士子集團就是在這時候盛行,加上朝廷刻意抑制江湖武夫勢力,扶持人書生集團,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武學凋零如蕭瑟悲秋,武夫噤若寒蟬。

    如今這江湖,再不見男兒仗劍走天涯,再不見路遇不平拔刀助,山野流匪就可自稱一聲江湖好漢,耀武揚威好不囂張。

    老宗師每每看到那稍微有點微末技藝就耀武揚威的草莽漢子,就忍不住要將之千刀萬剮的衝動——這樣的江湖,實在與他年輕時心目中的江湖大相逕庭,所以寧可退身開鏢局,也不願在這渾濁不堪的江湖中玷污了年輕時的夢想。

    看到極有天賦的年輕人,老宗師就忍不住惜才,想將自己心中的武夫江湖講出來聽聽,儘管被這個年輕公子拾掇的淒慘,心裡卻是舒坦。

    趙老宗師站起身,抄起靠在身邊的刀,放聲笑道:「後生可畏,再來與老夫切磋一番?」

    遠處的星辰聞言仰起頭,順勢握住窄長牙刀,往前大踏一步,抬臂擎刀,刀尖直指老宗師——依舊如此孤傲凜冽的姿態。

    老宗師也不惱,若是無頭無腦又無技藝的後背敢如此張狂,免不了要被他敲打一番,可這公子握住刀後就一言不發,戰前抬刀,戰罷放刀,絕不廢話半句,脾性很和他胃口。刀勢剛開始還拙劣不見出彩,喂招至五十手後,公子像徹底找到了用刀的感覺,刀勢一改開始時的謹小慎微,轉而大開大合,窄長牙刀雪亮刀芒漫天大雪般籠罩身畔,牙刀的輕盈鋒利優勢被發揮至極致,牙刀刀刃每每與老宗師的劈刀相擊,都震得老宗師手臂發麻,而這公子竟一臉若無其事。

    與這年輕後生切磋,儘管他惜才不下要命死手,可依舊打的酣暢淋漓。現在這公子哥們玩刀玩劍玩騎射,都追求一個賞心悅目,說是花拳繡腿鴛鴦枕頭也不為過,殺人?殺個雞都難!眼前這個拿刀指著他面門的年輕公子,刀路狂野似狼,角度刁鑽似蛇,竟是比一般軍伍都使得霸絕,與之交戰,年長公子近四十歲的老宗師竟生不出小覷之心。

    這公子就像一塊璞玉,剛開始上手時外面包裹著粗糲石料,老宗師一刀復一刀刀刀劈的實在,像是將最外層的石料劈斬開來,慢慢露出圓潤碧澈的精緻玉石,流光溢彩於世間。又像是一座無盡寶藏,挖掘越深,越能有驚喜出現。

    「哈哈哈哈——」老宗師放聲大笑,遙距十數步便大步奔騰,闊背劈刀被斜舉在肩,如狂潮般肆虐而去。

    星辰珊瑚紅色的瞳孔瞬間縮緊——這個起手式,與時常出現在夢境中那些極北蠻族武士縱馬廝殺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若是有極北蠻族武士在場的話,一眼就會認出這是蠻族轟烈騎衝鋒時標準的起手式。

    老宗師氣勢攀爬到了巔峰!比年輕公子來的還要狂野,還要無可匹敵。

    闊背劈刀勢大力沉,一劈而下,帶著刀鋒破空的尖銳呼嘯,如猛虎下山。

    星辰面色蒼白,額頭些許長髮被汗水沾濕成一束束,面對這勢大力沉的一刀,竟不閃躲,提刀橫檔而上,劈刀與牙刀刀刃相擊,金屬擊鳴的鏗鏘聲聽得人頭皮發麻,汗毛立起。星辰並不與之相持,牙刀阻隔下這力劈華山的一刀後,立馬手腕翻轉,刀鋒橫切而下,貼著劈刀刀鋒朝老宗師持刀小臂削去,同時

    側身挺進,欺身至老宗師身前,俊逸面容與老宗師四目相對,眼眸愈發搖曳鮮紅。

    老宗師狂笑:「好,有攻有守,攻守兼備方可百戰不殆!」說話間收刀撤步,劈刀反手而握,刀鐔架住切向他小臂的刀路,靠著綿延不絕的氣力,揚手揮刀,將公子的刀勢擋開。

    星辰冷笑。

    老宗師揚手盪開星辰這一削,胸腹至腰間暴露出巨大空擋,而星辰的刀被盪開後依舊接著削勁前衝至斜下方。一擊若不得手,應撤步與敵拉開距離,再做謀略,此乃與敵交戰時最重要的自保守則。老宗師深諳其禮,盪開這一削後就大步後撤,劈刀順勢舉過頭頂,再欲力劈而下。

    可星辰未撤步,低喝一聲,腰肢奮力扭轉,脊背臌脹起的肌肉撐得衣衫如被風吹鼓的船帆,竟是以自己為圓心,持刀手臂與窄長牙刀為徑,劃出一道渾然天成的巨大圓弧,刀芒在這一刻攀升到巔峰,牙刀從刀鐔至刀刃,愈向前,鋒芒愈盛,整個牙刀劃出巨大扇面,如狂狼呲牙朝著老宗師腰間撕咬去。

    老宗師這一看似兵家正統的撤步成了最大的敗筆——這一由整個身體旋轉帶動揮斬出的一刀,刀尖處的鋒芒遠勝刀身,巨大圓弧最邊緣速度最快,鋒芒最盛,而這一撤步恰恰將自己整個腰腹送到最為凶險的刀鋒上,被直接腰斬!公子欺身而上,到用渾身氣力揮斬出這致命一刀,對時機的把握精準到毫釐,甚至將老宗師撤步的速度,幅度算計在內,自己只管揮出仿若開天闢地的一刀,剩下的,都是天注定!

    老宗師額頭冷汗淋漓,嘴唇哆嗦出三個字:

    「轉狼鋒——」

    他棄刀就地一滾,顧不得什麼宗法大家身份,保命要緊,如那縮頭烏龜般,雙膝跪地,拚命將脖子縮進肩頭,身子就地一滾,堪堪躲過那腰斬一刀。向後翻滾幾圈,狼狽起身,握緊刀凝視這個差點要了他的命的公子。

    老宗師身上沾滿院落內枯黃落葉,汗濕的武夫褂衫泥土點點,鬚髮上也有些許落葉,如驚魂未定般喘著氣,狼狽至極!

    對面公子哥單手擎刀,俊逸的無法無天的面容神情淡漠,好似在看已死之人般盯著刀法宗師,嘴角笑容戲謔,雙眼紅熾。

    小五與六子看了少爺的眼神,忍不住打個寒戰——此時少爺身體裡像是有個擇人而噬的惡魔甦醒。

    趙宗師剛開始看到公子擺出欺身而上的架勢,心中一凜,就怕遇上最可怕的轉狼鋒。偏偏最怕什麼來什麼,公子的轉狼鋒無論是殺意或是力道都不算上乘,可這年紀能使出殺絕凌厲的轉狼鋒已是難得,再苦練數載,轉狼鋒收放自如時,恐怕方才自己已被攔腰斬斷,命歸亡魂。

    小五白胖臉面再無絲毫諂媚笑意,小聲說道:「六子,我終於明白為何國師要我們切莫大意了。當時國師大人命我們保護他,我還以為這是份輕鬆差事,少爺剛才那一刀,我自問無法安然接下。」

    面無表情的六子輕聲回應:「少爺是潛水之龍,絕非池中之物。」

    小五深以為然。

    老宗師棄刀苦笑,「老夫練刀數十載,從未落敗如此狼狽!公子的刀法剛開始生疏拙劣,到後來殺意迸現,隱隱有極北蠻族武士的殺伐氣焰。想必公子刀法的入門老師就是某位蠻族英雄?轉狼鋒……好生了得!」

    他廝混江湖數十載,深諳說話點到為止的道理。這年輕公子約莫是偷師蠻族刀法,想找人砥礪刀術,又不願讓人知道他與極北蠻子有染,這才編出『學刀』的蹩腳理由。能使出轉狼鋒還要跟人學刀麼?差點連他這個刀法大家宗師給宰了!

    公子哥低頭看著手中冰冷狹長的刀,像是在拚命思索什麼,可又什麼也想不起來,模模糊糊的,只有幾個夢中出現的零碎片段——一望無際的極北草原,一望無際的蠻族騎兵,一望無際的白狼旗,這些零碎片段又瞬間化成齏粉,凝聚幻化成一襲雪白狐裘,一道熾烈的石榴紅。

    模模糊糊的記憶,像是有什麼被封藏在深處,若是能一刀斬掉蒙蔽他的表象,該有多好!

    公子孑然而立,只是將刀握得分外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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