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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9章 恐懼與夢想 文 / 烏雲卿

    一覺醒來,天還是黑的,對岸的通明燈火和嘈雜樂聲一如睡前。這裡的夜,果然也和白晝一樣特別漫長。

    我們爬起來吃了點東西,倚靠在草墊上聊天。

    他說在人境那會兒,有時也很想向我傾訴,只是一來有各種顧慮,二來時間也不湊巧,回來常常已是深更半夜,主觀上,他也不想讓外面的事打擾難得的二人世界。日子一長,開口變得越來越困難。

    「要是你白天跟我一起,情況就會好些,但那時候咱倆還沒正式成婚,再說我的權威還沒穩固,不好讓你過多參與。」

    他說的是我被雷薩帶走之前那段時間,當時我作為「書記員」協助他,但交流畢竟有限;我的參與也是私密的,只有凱林、弗雷德等少數幾個人知道。後來離開人境,他把工作都托付給法米亞,又忙於冒險,就沒想起來再跟我聊這些。他說幸好我提出來,不過還是對我憋了這麼久才提表示不滿。

    然後他主動說起一個名字:「你記得弗雷德的父親,忒提司公爵?」

    我點頭。伊丹國防大臣,在我印象裡,是一位眼神溫和且相當謹言慎行的重要人物。每次宴會上,賓客之間在交談時,他要麼不開口,要麼開口就十分巧妙,總是維護維蘭——在籠統地奉承王室的同時,從不忘提及德加爾夫人和儲君的名號;每次見到我,也總是禮數周全。

    「我選弗雷德當侍從,可不光是因為他聰明能幹。」

    他說,伊丹的大貴族莊園不多,權力較為集中;與工業基礎雄厚的另外兩國不同,近十幾年經濟增長的大頭均由科技帶動,而這一塊基本由大公和德加爾家壟斷。對於伊丹的貴族大臣來說,權力受限,便退而求財;難以從國內分一杯羹。一些人私下裡便與諾森互通有無,悄悄入股「巢」之類的地方,忒提司也是其中一員。

    「巢」被暴露後,一方面他們的重要財路暫時中斷;一方面。局勢變化,也讓他們緊張不安。維蘭亟需組建一套他能控制的班子,提拔弗雷德,對忒提司既是安撫也是控制——忒提司是伊丹除王室外最有實力的幾個家族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忠誠對其他家族來說是個風向標;而維蘭對忒提司家的厚待也讓其他家族看到了一條明路。

    「通過弗雷德,我可以側面瞭解忒提司,當然,忒提司也在通過他兒子瞭解我。」維蘭冷靜地說,「忒提司可不像他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無害,但他對我有用。弗雷德到目前來看都還不錯。聰明得恰到好處,我希望他是真的聰明。」

    我漸漸領悟了他先前的顧慮。當時他的處境遠非輕鬆,而我們才剛在一起,他就算感情上再想信任我,理智上也不敢向我透露太多機密。

    他給了尼科和弗雷德一人一張名單去做背景調查。名單不一樣但有重合,得出的結論是身家清白者寥寥無幾。所以他只能從對自己是否有利的角度考量,決定用誰不用誰,拉攏誰捨棄誰,其中當然也少不了諸多手段。

    「像你說過的那樣,我精細地制定計劃,把留下的人用一張大網粘起來。」他低聲說,「但是,計劃執行得越成功,我就越擔心,擔心我會做上癮。我和我媽約定,將來不跟她爭人境的大位。但我不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會不會毫無念想地交權。當然,現在情況特殊。

    克拉門蘇曾經說過,我是個成長中的野心家。胃口會越來越大,如果他說對了呢?……還記得我講過的寓言嗎?關於勇士和惡龍的。我自以為在做正確的事,有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然後告訴自己這是『必要之惡』。如果我對必要之惡習以為常,到最後,不論最初的良好願望有沒有實現,我會不會已經變得不可救藥、不值得你愛?」

    他凝視著我,目光半含求助半含期待,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我不知道。」我沉吟了一會兒說,他顯得有點兒失望。

    「我不想輕飄飄地安慰你說『絕對不會』,但我相信,變壞不是必然的結局。無數人面臨考驗,有些人屈服,有些人征服。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獨自面對,我會陪著你的,直到最後。」

    他眼中重又現出光彩,嘴角動了動,伸手將我拉進懷裡:「……我知道你會的。」

    害怕意志動搖、良心泯滅,可能是他最大的心結;除此之外雖然也有很多煩惱,但都是外在的,比如制度上的問題,國防上的問題,國家發展規劃上的問題,執政方針上的問題,化衝突與包容上的問題……聽他認真地談論這些,我慚愧地發現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大幫助就是傾聽。

    ……他以前不是學渣麼?

    我委婉地表示疑惑,他告訴我他十歲左右就被法米亞逼著背誦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軍事學、心理學的經典著作,不過,其中奧妙是接手國務以後才慢慢品出來的。時代雖然在變,但一些規律和思想歷久彌新,一些難解之問至今也沒有理想的答案。

    我終於忍不住問:「你腦袋裡裝了這麼多書,數學和天地理明明也很好,為什麼成績還這麼渣?」

    他利落地翻個白眼:「那麼呆板的學院派考核體系哪兒能考出你老公我的本事——」

    我差點岔氣:「好吧好吧……」

    「說真的,」他一邊笑一邊努力正色道,「我受的教育和學院派不是一個路數,可以歸類為該死的實用主義。學院派有學院派的好處,知識體系比較均衡,基礎也更紮實,像尼科那樣的人就只有學院派才培養得出,不過那不是我的發展方向。」

    「那你幹嘛還要上學。」

    「為了遇見你。」

    「扯!」

    「為了體驗集

    體生活,瞭解社會……的一部分。」

    我懷疑地看著他。就他在學院裡那生人勿近的模樣,也能「體驗集體生活」?不過他已經一本正經地在暢想未來了:「以後咱們的孩子也得受兩套教育,不過中學或者大學應該去公立學校,否則是瞭解不到真實社會的……貴族不能全塞在三境島學院裡,不然這幫傢伙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對他來說,處理政務時最頭疼的是利益分配問題。也就是貴族與平民、大貴族與小貴族、老派貴族與新貴族、本國貴族與諾森貴族之間的待遇差別。他固然可以威壓強令,但上述的每一個標籤後面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群體,而這個群體的情緒一定會通過某種方式宣洩。

    本國貴族與諾森貴族的矛盾是新問題,老派貴族與新貴族的矛盾也是近十幾年才逐漸呈現出來的;但大貴族與小貴族、貴族與平民的矛盾由來已久。歷史上,由此引發的大小事件不一而足。特別是當事涉平民時,常常形成*的局面,有時還會演變成大規模的拘捕甚至殺戮。

    「我做過一次,下令鎮壓。」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氣看著我,然後講起了「郊狼」的事。我驚訝地聽聞羅曼竟也曾是「郊狼」一員。

    「這個組織內部分為激進派和溫和派,羅曼.貝算是在律師魯本斯帶領的溫和派。」他說魯本斯原是維斯特米爾小貴族,改姓後長年居住在伊丹堡,是個頗有影響力的公益律師。主張通過和平對話為平民爭取更多權益;同時很可能有間諜的雙重身份,但維蘭尚未得到此人向維國或其他勢力提供情報的確鑿證據。羅曼接受邀請進入德加爾城堡,除了他自稱的那個原因外,很可能也與此人有關。

    投機分子亞摩成為「頭狼」後,煽動一些平民「起義」。忒提司一早得到消息上報給維蘭,趕在舉事之前端掉了這幫子「義士」。亞摩不會不知道,僅憑這點人「起義」根本是天方夜譚,維蘭認為他的目的多半是讓他們去送死,好教王室落人口實,為其更陰險的目的鋪路。所幸此次軍隊鎮壓得早,悄無聲息。更沒造成什麼傷亡。而魯本斯不滿於亞摩的行徑,據說此後就與他分道揚鑣。

    「『郊狼』那次,雖然是有人別有用心——是不是雷薩指使的還有待考證——但平民中間的怨氣很重,一直是個問題……」他想了想,突然問我,「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一時不明白他具體是指什麼。

    「我是問。你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是什麼樣子,」他含笑道,「不過你要是有個人理想,我也要聽。」

    我認真地思索起來——世界和平?人民幸福?太籠統,跟沒說一樣。如果三國一統。整個人境形成一股合力,似乎倒能實現相對的和平;但人的感覺是很難把握的,就算物質極大豐富,人們想要的東西只會越來越多。

    說起來,眼下這座「惡之城」,豐收的果實都爛在田里,這種地方除非人作孽,應該是不會有餓殍的——這裡的居民是否感覺幸福呢?

    「我也很好奇,」維蘭說,「這地方叫『惡之城』,我的第一直覺是這裡的人不會很幸福。但是,這是不是我們帶有個人傾向的猜測呢?因為對人性抱有悲觀的想像,所以先入為主地認為,即便他們擁有很多,也永不滿足。」

    「你是不是想說,我們將看到的,可能只是我們想看到的?」

    他點點頭:「就像這些人在我們眼中呈現出不同的形象。不過,也可能是我把事情想複雜了,這地方可能根本就與哲學上的宏大主題無關,只是一群魔傀儡的狂歡而已。」

    默示錄中關於「惡之城」的箴言只有一句——「佔有即損失」。具體指的是什麼,恐怕只有進入城裡才能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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