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4章 心結 文 / 烏雲卿
光線昏暗,但在男孩眼中,一切都清晰得有如置身於白晝。座鐘上腹部一道窄窄的鏤空橫縫,對他的視野而言就像一扇敞開的窗。
鐘擺在身後發出清脆而刻板的噠噠聲,聲波在相對封閉的空間裡反覆碰撞,交織成一片連綿不絕、彷彿永無休止的回聲之網。
男孩緊緊抿住唇,強迫自己抵抗鐘擺聲的誘惑,拒絕用舌頭在齒間彈出噠噠聲;這種噠噠聲已經充滿了他的腦袋,在他身體裡唱著歌,蓋過了座鐘之外的房間中存在的另一些聲響,主要來自斜對著座鐘的一張床。
高大的帷幔遮擋住那張床上大半的景象,但男孩深信不疑,那裡正在進行的是一場屈辱的奴役,他曾在母親身上看見過證據。如果他可以,他會在它發生之前就阻止它,但他辦不到;所以他只能等待時機,以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歪歪扭扭地蜷縮在座鐘腹裡,用學會不久的方法隱藏住氣息,手中攥著一柄短刀。
在某個時刻他覺得有機可趁,便悄無聲息地推開座鐘大門,一步步走了過去,舉起手中的短刀。床上的女人——男孩的母親——剛好抬起雪白的手臂,用纖纖五指撥了一下頭髮,視線忽然與男孩對上了,她瞬間睜大眼睛,說了一句什麼,同時一揚手,並沒有碰到男孩,但後者像被旋風捲住似的,瞬間失去控制飛了出去,彭地撞在門上。
床上的男人轉過頭,一雙蔚藍色的大眼睛驚訝地看著男孩,什麼話也沒說。
女人一直在咆哮。
男孩跌跌撞撞地扶著門爬起來,憤怒而委屈地看了母親一眼,拉開門跑了出去。他右手緊緊攥著短刀,沒有注意到它已經滑脫了一些,割傷了手掌;他一路衝回自己的房間,用力拽開房門,進去後又用力摔上。男孩倚著門,喘了一會兒。低頭發現右手濕漉漉的,滿是血。……
水波翩翩搖蕩,維蘭捋了捋濕漉漉的頭髮,潔白無瑕的寬額頭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他攀著浴池邊爬過來,跪坐在我身前的水中,吻了吻我的膝蓋,抬起臉來好奇地看著我:「在想什麼?」
碧藍色的美麗眼眸倒映出兩個小小的我,裹著浴巾坐在浴池邊。
「我在想你剛才講的那件事,」我撫摩著他露出水面的身體。「你已經知道那是一個誤會了。但你仍然受到它的影響。」
「沒那麼簡單。」他輕輕搖頭,「快二十年。直到去年,我還以為他們之間只有性,只有利益。沒有愛,沒有尊嚴。瞞得我這麼好,一定不是偶然的。我媽不需要他,又提防著雷薩,這我可以理解;但他呢?二十年來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接近我,試探我,但他什麼也沒做。說這一切都是我媽的意願,我才不信。我相信一個男人只要有可能,決不會讓心愛的女人偷偷摸摸地像個情婦一樣跟著他。何況還得看著她留在另一個男人身邊。如果這真是我媽想要的,我這種觀念又是哪兒來的?
我想他的確愛她,但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讓我公開血緣,可不光是因為愛她——因為我們已經得到了伊丹。當然。現在情況是特殊一點,他發現沒法完全掌控雷薩了——但是除此之外……我們會得到整個人境的,他知道這一點,也知道我媽不會因為對他有感情而放過維斯特米爾,所以他要借繼承權表明和我的血緣關係,再配合一些政治手段,到時候人境是德加爾家的,也是維斯特家的。
我猜他原本就計劃著利用斯特朗,讓我媽帶著伊丹的領土回到他身邊,一舉兩得;但他終於意識到我媽的心不止這麼大,而且我家的勢力也不是他能鎮得住的了,所以他要盡快為維斯特家族的後路作打算。如果他覺得能哄著我改姓維斯特,他一定會提出來的。」
維蘭平靜得彷彿在說別人家的事。並且,我越聽越覺得,他的分析看似偏激,卻是有些靠譜的。他如果對純粹的父愛抱有幻想,一定很難接受這件事,更不用說自行這般解釋了。但也可能,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在自虐。
「你覺得我太多疑,心理太陰暗了嗎?」他小心地觀察著我的反應。
「不,」我搖搖頭,捧住他的臉,「我覺得你在心裡壓了太多事,我不想承認我覺得你分析得有道理,因為我怕那樣你會更難受,我只想讓你開心。還有,謝謝你,對我這麼坦誠。」
「我早就不難受了,我擁有的比他們都多,」他抬起我的下巴,含笑道,「至於坦誠……雖然我好像沒給過你什麼選擇,你最好趕快認識到咱們倆才是彼此最親密的人,比父母、子女更親密。」
「我知道呀。」
「我可能會懷疑所有人,但我不會懷疑你;你也應當如此。」
「我是呀。」
他猶豫了幾秒,道:「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有件事我並不太想告訴你……但我想你應該不會誤解我的意思——我媽,曾經試過殺你。」
我心裡一跳,但瞬間就恢復了正常,靜靜等著他說完。
「你記得那個魔人,鋼琴家?他身上的屍毒……我媽早就知道那東西對人類致命。」他的神情和語氣都十分平靜,「我們分開的那段時間,我調查了我家和魔境的一些聯繫,發現了這件事。我媽不知道我已經知道,所以,你也不要表現出來。別擔心,她應該不會再對你做什麼。」
「所以你反覆強調在她面前也不能放鬆警惕,」我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會因此而怨恨她的,我想全天下的婆婆面對兒媳婦時,心情都有些複雜。」
他看上去像是鬆了一口氣,微微翻個白眼說:「感謝神明我愛上的人是你,如果是個笨蛋或者是個像我媽那麼可怕的女人,我可有得受了。」
「別這麼說你媽媽,」我笑道,「我覺得她只是很感性,強
大,但是感性。」
「你說得對。」維蘭忽然露出笑容,「所以柯嘉.維斯特不敢直接跟我媽說,還因為他擔心她捨不得斯特朗。」
「斯特朗,還在……?」我含蓄地問。
他頗為大方地承認,但強調斯特朗本人並非十分不樂意。
「說句不太合適的話,」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如果真是這樣,或許斯特朗並不適合當一國的元首。」
他擰了擰我的臉頰,笑了一會兒說:「只限於咱們倆——其實我也這麼覺得。他是個好人,做事的風格也很穩健。但他的弱點太明顯了。有時我甚至懷疑我媽是不是對他下了什麼咒。」
「有那樣的咒嗎?」
「不知道。不過如果有。我可能會用在你身上……」
「我覺得我已經中招了,」我笑起來,「話說回來,你覺得你比斯特朗更適合當元首嗎?」
「不。」他揉著我的小腿,乾脆地說,「從我們剛才談的這個方面來說,我只怕比他好不到哪兒去。但我們的情況和他不同——你已經是我的了,所以不大會發生為你傾國傾城之類的事。」
「撇開你和法米亞的約定不談,你想當元首嗎?」
他想了想,承認道:「我喜歡更大的權力,如果前面有更高的台階,我寧願站上去。而不是原地不動。但它並不是我最渴望的;我已經擁有了這麼多,如果更大的權力,需要以我已經擁有的幸福作為代價才能換取,就太划不來了。再說,權力……有時的確讓人感覺彷彿置身於世界之巔。但在更多時候,當有那麼多人的命運都仰仗於你的決定,這種感覺是很沉重的。」
我由衷地說:「我不瞭解斯特朗,不瞭解維斯特王,但我真心覺得,你具備條件成為一個比他們更好的元首;你這麼有責任心,如果一以貫之,無論當王還是當麵包師,都會做出成就的。」
「還有,成為一個好父親,」他嘴角含笑,認真地說,「我等於沒有父親,斯特朗更像是一個叔叔而不是父親,但我向你保證,我會努力做一個好父親的。所以,」他壞笑起來,「請不要顧慮地多多為我生一串寶寶吧!」
我傲嬌地一揚脖子:「哼,看你對我怎麼樣吧——」
他撇撇嘴開始裝委屈:「臭老婆……」
我們打鬧了一會兒,擦乾身體進梳妝間,他幫我符咒,位置是右側大腿上方,靠近臀部,尚未到腰,在我自己的視線範圍內,有什麼問題很容易發現;而且哪怕穿露腰的衣服也不會輕易被外人看見。
先塗上一層曼陀羅膏,幾分鐘後那片皮膚就感覺不到什麼了;維蘭用火焰給一支金質注射器消毒,灌了大半瓶胭脂蟲素進去,有條不紊地一點一點扎進我的皮膚,把染料留在真皮層裡。圖案並不大,最寬的地方也不超過三公分,但他得一絲不苟,將近一個小時才弄完,最後再刷一遍曼陀羅膏,貼上一張餅狀的創可貼。
大致清理一番浴室,換好衣服,已經快到早晨五點。維蘭愉快地打量著我——正套著他小時候的香檳色v領長衫當裙子穿——說我這樣看上去很可愛。
這衣服沒什麼口袋。由於是夏裝,我換了一條比較輕薄的絲質腰帶,更加放不下多少東西,不過有他在,倒沒什麼不方便的。又把火之羅盤拿出來擺弄一番,現在,紫銅色指針仍然指向我們彼此,但無論拿在誰手裡,銀白色指針都在不停地勻速旋轉。
我們確定沒什麼遺漏的了,推開浴室套間的門,只見法米亞面帶若有若無的微笑,姿態優美地坐在單人沙發裡,在她正對面的長沙發一隅,坐著一個人——正是人魚伊麗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