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六章 夜襲 文 / 烏雲卿
走出盥洗室,看到爸媽擔心而又忍住不問的眼神,我忽然有些內疚。人的慾壑難填。沒見到爸媽之前,心心唸唸的是他們的安全,以為安全了怎樣都行;如今團圓了,又想要更進一步,擺脫這種無名無姓暗無天日的生活。怎樣做都自以為是對的,其實我不過是仰仗著他們對我的信任而已。
「……接下來,恐怕還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事。」對著他們,我有些難以啟齒。
「我知道。」爸爸露出微笑,「從那個男孩出現,我就知道你的經歷已經超出我們的認知了,說不擔心是假的,但以我個人來說,我還挺期待的。我希望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但要記住兩條:第一,別太執著,第二,把你自己放在首位,不要為了我們或者別的什麼人而委屈自己……」
「你爸是說那個男孩。」媽媽忍不住插嘴道。
「她知道,」爸爸瞟了瞟媽媽,接著對我說,「這話我雖然說過無數遍了,但還是要說,在我心裡你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聰明、堅強、有天賦,雖然咱們家普普通通,但是千萬不要以為你比他們差,不需要對任何人卑躬屈膝,沒有人值得你那樣做——總之盡力就好,不用怕犯錯,有些事,如果不能讓我們知道就先不說,我們也不會問的。」
「可是我想問……就一句,」媽媽白了爸爸一眼,拉住我的手,「那男孩,跟你……這個能問吧?」
爸爸也好奇地看著我。
「……是朋友,可能有點小曖昧,僅此而已。」
「呼,那就好,」媽媽說,「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跟那樣的人在一起可是很累的,你可得想好了。」
爸爸補充道:「你可以大膽做事,我支持你,但你要記住,不要對外人傾注太多希望,更加不要迷失自己。」
「你爸是說要懂得拒絕,」媽媽繼續翻譯,「他沒對你有什麼不尊重吧?」
「沒……」我摸了摸額角。
「我說的不光是這個,」爸爸親自解釋,「你媽最關心你的感情生活,我關心的不光是這些。你雖然是女孩子,但是一直很有主張,不會把男孩子看得比什麼都重,我最喜歡你這一點。我們不會限制你、要求你過什麼樣的生活,但是,你一定要為自己而活,想想自己需要什麼,能做什麼,不要逞強,不要把什麼男孩、也不要把我們置於你之上——你也要相信,我們不會成為你的包袱,無論在哪裡,我和你媽都能照顧好自己。」
他們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分開這麼久,爸媽一點都沒變,還像我記得的那樣自信,儘管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生存環境發生巨變,他們也沒有失去積極面對未來的勇氣,甚至仍保持了一向的幽默感。我自作主張選擇一條前途多艱的路,或許這個決定對他們來說也並不意外,畢竟我是他們養大的女兒,他們比任何人都更瞭解我。在我內心動搖的時候,他們用幾句話就能使我釋懷,再一次讓我確信,我實在是一個幸運兒。現在我心中重又充滿了力量。
迦陵頻伽的羽毛在胸口發熱,我定了定神,去找凱林談論此地的防禦事宜。法米亞說這裡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安全,我完全相信她這句話。事實上,我懷疑凱林的許多舉動可能早已被她看在眼裡,那麼,不動聲色的旁觀者除了法米亞,會不會還有其他勢力呢?
凱林也在擔心同樣的事。他現在稍稍升格了對我的稱呼,不再叫我「平民女」或「一年級的席拉·塔拉」,改叫「塔拉」,而且也願意主動跟我介紹他在「巢」中的工作了。他甚至分享給我一張「巢」的手繪地圖,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都在研究這張地圖,直到錯綜複雜的管道線路塞滿了我的腦袋,暗得看不清。
當晚,凱林急匆匆地來敲門,說左右兩邊都接到線報,發現一群武裝人員正在潛入,往我們居住的廢棄區域而來。這些人的裝束沒有身份標記,但是行動敏捷而低調,顯然訓練有素。誰也沒說他們肯定是衝著我們來的,但是時間太湊巧,這附近又沒有其他的蝸居者;再說他們是從兩邊同時進入的,雖然只有二十餘人,封鎖甚至夾擊的意圖顯而易見,所以也不會是伊丹派來的使者。從地圖上看,我們根本無處可逃。
但是凱林並不慌亂,甚至露出了一個似乎早有準備的微笑。他指著地圖上散落各處的紅點點,說:「猜猜這些是什麼。」
我一看他的表情心裡就有了底:「別告訴我是炸彈之類的。」
「可不是你們炸學院時候用的土傢伙,」他得意地哼哼,「我在這些地方埋下了塑性,穩定性更強,而且專門為這個開發了一套數控系統,可以遠程引爆。」說著他拿出一個黑漆漆的小盒子,有屏幕還有按鍵,看上去像祖母級的手持式遊戲機。
學霸你好牛!我敬畏地看著他手中的遊戲機屏幕,隱約可見白色的光標在一閃一閃。
「我用機器語言編了一套專用於這個系統的代碼,所以這東西就算落到別人手裡,也沒人會用。」
「你真厲害,」我由衷地讚歎,「現在怎麼辦?」
「哼,到了檢驗這東西威力的時候了。」凱林湛藍的眼睛在玻璃片後面發出狂熱的光,看上去很像恐怖分子。
「你不是說笑吧,」我皺起眉,「我們可是在地下,你把周圍炸了我們不是第一個倒霉?而且這裡都是管道,不是水就是可燃氣體,萬一洩漏了我們想怎麼死都行。」
「你當我是白癡?」他翻了個白眼,「每個埋的地點我都進行過考察,就算有人無意中引爆了其中一兩個,也不會引起連鎖反應。我只需要引爆左右通道的,把他們埋在底下就行了,我們所在的區域仍然有支撐,不會塌的。」說著他開始動手在鍵盤上輸入代碼。
我嚇了一跳,連忙阻止:「等等……你知道他們是誰嗎,上來就要殺人?」
「再婆婆媽媽就來不及了,」凱林一邊按鍵一邊說,「他們大概還有十分鐘左右進入目標區域,引爆裝置連預熱帶啟動需要一分鐘,我現在就可以定時了。這裡我說了算。」
「我是說,你確定要用對付他們?那些可都是人啊!萬一是……」我有些不知所措,事情發生得太快,我的腦子簡直轉不過來。凱林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這裡被稱為廢棄區域是有原因的,」他停下來看著我說,「我住在這裡已經快五個月了,進來過的外人不超過五個。你知道這裡的居民是誰嗎?我,你父親,你母親,還有老鼠們。如果是無心闖入,肯定會迷路。現在一下子就來二十多個武裝人員,還走得這麼快?還兩頭包抄?肯定來者不善。」
我的確不能肯定他的做法是對是錯,所以不敢去搶他手中的遊戲機,但還是忍不住說:「是人啊,就算真是受命來抓我們……難道不能先談判嗎?」既然是武裝人員,大有可能是隸屬於諾森或維斯特米爾的部隊,如果我們引爆反擊,立馬成為真正的恐怖分子,以後再想翻身可就難了。
「所以說不能讓女人上戰場,」凱林不耐煩地說,「你不瞭解這裡,這裡每天無辜死去的人不止二十幾個,而且死法比這種殘酷多了。夜闖這種地方,被炸死也是活該。我費了這麼大勁設計這套防禦系統,就是為了用在這種時候,你不要搗亂害得我功虧一簣。」
「可是……你費心布了這麼大的局,為了二十幾個人就破功?」我飛快地轉動腦筋,「這套防禦系統一旦用過就等於廢了,他們發現你布下,一定會徹查個底朝天的。」再說,誰知道這些有沒有曝光?
「要是因為捨不得用它而被擒,那才真是虧大了,」凱林白了我一眼,「不知道你會不會算術。」
「……我有辦法,」我鼓起勇氣說,「一共才二十幾人,如果他們的目標確實是這裡,我應該能控制住局面。」
他們的目標確實是這裡。安然通過埋有的區域後,直往我們蝸居的秘密地點而來。幾間小屋門縫透著微光,我和爸媽還有凱林躲在對面低窪的暗洞,看見黑暗中漸漸出現兩隊頭戴面罩身穿防護服的人,他們碰面後打了個手勢,悄無聲息地散開打算包圍那幾間小屋,然後全都進入了符陣的範圍。
我用的是自己的血,陣法是克拉門蘇後來教給我的血縛術,而不是一開始用過的血刑術。還好有效。血符畫在屋外兩三米遠的四角,用破紙破板之類遮掩;我猜他們為了不發出聲響,多半會小心地繞著走,不去碰這些東西。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事態緊急,所以我沒有多加解釋,看得出來凱林原本十分懷疑我的辦法能不能行得通,他一直緊張地攥著遊戲機,直到親眼目睹這些人進入目標範圍後全都像牽線木偶一樣失去了控制,才無聲地鬆了一口氣。
但是我知道,這個術恐怕很難再用了。
以陣法的效果來說,這二十多個人原本應該被四角的血符拉扯著四肢,橫七豎八地躺在當中,但這次陣中不是空地,所以他們像吸附在磁石上的鋼針一般,牢牢地貼在小屋外圍的牆上動彈不得。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嗡嗡嚶嚶地互相詢問起來。
幾分鐘後,情況也沒有發生改變。凱林呼出一口氣,轉過臉敬畏地看了我一眼。他從藏身的角落鑽了出來,想要走上前去,我拉住他:「叫綠精來,你進去也會被困。」
他馬上就接受了。萊特獨自動手,把共計二十六個夜襲者全綁了起來,用的是從他們身上搜出來的皮帶和鎖鏈,武器和通訊設備通通收繳。從他們的體格和氣質來看,應該都是軍人;身上貼有防爆膜,足見凱林的防禦體系或許並不像他自己認為的那麼機密。
不出意外,他們的口風很緊,萊特威脅著要割掉他們的舌頭,才有人聲稱是奉諾森防衛大臣之命來逮捕凱林及其同夥,罪名是危害國家安全。
凱林冷哼一聲,輕蔑道:「我危害國家安全這麼久,你們非要等到她出現了才來?」今晚的夜襲顯然與我有關,對此我們都心知肚明。
我注意到其中一個年輕的士兵頻頻看我,主動問道:「怎麼了?」
他猶豫了幾秒鐘後說:「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誰?」
「一個叫席拉的女人。」
「我就是席拉·塔拉。」
「這不可能,」士兵說,「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那你在跟誰說話?」我瞇了瞇眼睛,「你怎麼會知道我?我好像不認識你。」
「你不可能是……」他顯得十分迷惑,「席拉是我一個朋友的初戀女友,死於三境島慘案,我見過她的照片,所以記得。」
我的眼珠差點冒出來:「初戀女友?!我才沒當過誰的初戀女友,你那朋友是誰?」
士兵結結巴巴地說:「羅、羅曼。」
「羅曼·貝?」我馬上想起這個名字。
「是、是的,」士兵看上去完全糊塗了,「你真的是席拉·塔拉?」
凱林也面露驚訝,瞟了瞟我說:「我不會告訴德加爾的。」
我沒理他,低頭摀住嘴原地轉了一圈,思慮漸定,對那士兵說:「我是席拉·塔拉,羅曼和我是中學同學,我跟他合過影,但我不是他的女友。我是考上了三境島學院,親眼目睹慘案的過程,但我沒死,我是目擊證人。現在能否告訴我,你們奉的是什麼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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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變故在他們中間引起了一些震動,夜襲者們面面相覷,仍不肯開口。
但我心中已經多少有了譜。「你認識羅曼?」我看著那士兵說,「你們是維斯特米爾人。」
我說得十分肯定。他們終於意識到瞞不下去,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是領頭的,瞪了那士兵一眼,面向我含蓄地開口道:「你這個朋友,是諾森人。」
他指的是凱林。
「他和我都是三境島學院的學生,」我答道,「我們都是慘案的證人。你們是奉了誰的命令,來捉拿我們這兩個證人的呢?」
「你怎麼證明你說的話不假?」那人還在猶豫。
「我有身份證和學生證,其他的只能請你們自己看、自己想了。」
「你跟諾森貴族勾勾搭搭,躲在諾森的地堡裡,」一個夜襲者說,看樣子還不相信我,「如果你真的沒有叛國,為什麼不回家?」
「叛國?」我笑了起來,「這就是你們捉我的理由?睜開眼睛看看吧,我們到底躲在什麼地方。他以前的確是個諾森貴族,」我指了指凱林,「但現在他也是個見不得光的。我們不是叛國者,我們是逃亡者,因為掌握著某些人通敵的罪證,所以才被追殺。」
夜襲者們有些動搖了,彼此交換眼色。領頭的人說:「我相信你,現在放開我們,讓我們心平氣和地對話。」
「對不起,辦不到,我不想傷害你們,並不表示我是傻瓜。」我翻了翻眼睛,轉向凱林,「你覺得該怎麼辦?」
「他們都是某人的走狗,為免情報洩露,除了滅口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凱林乾巴巴地說,「不好意思先生們,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我們不是什麼走狗,」對方隱含怒意反駁道,「我們是奉命緝拿通敵叛國的罪犯。」
「奉誰的命令?」
「恕難相告。但是,奉勸你們一句……就算殺了我們,接下來還會有人來的,他們可能就不會像我們這麼好說話了……也不會像我們這樣大意,」他看了看凱林,「你就算有所準備,又能抵擋多久?」
我沉思默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們今晚的行動,諾森不知道嗎?」
那人面露不解:「什麼意思?我們當然沒有和諾森勾結。」
我抬起一邊眉毛:「你們在諾森的地盤上抓人,行動當然是秘密的,但是,諾森真的不知道嗎?」
那人想了一會兒,眼神中流露出一些不確定:「你的意思是……」
我垂下眼睛:「我的意思是,你們侍奉的那個大人物,只怕才是真正的叛國者。」
按照原本的設想,我們在公開立場上只需與諾森對立,如今看來,維斯特米爾也無法依靠;伊丹到目前為止仍在觀望,法米亞的態度讓人猜不透……更重要的是,現在基本可以確定這三國都在不同程度上掌握著我和凱林的信息。如此孤軍奮戰,拖下去必輸無疑。
我們手上有什麼?一座埋著的地堡;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看向凱林,他眉頭緊鎖正在無意識地咬著手指。
「我有個主意,」我慢慢地說,「不確定是好是壞,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