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章 凱林 文 / 烏雲卿
卜利瓦·杜珊的爵位是世襲的。杜珊這個姓氏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三境大戰的時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老派貴族。但是,儘管他們的血統比當今大多數聲名顯赫的貴族還要歷史悠久,杜珊家卻沒能繼承到與之相匹配的榮耀。事實上,卜利瓦·杜珊在成為諾森大公的侍從官以前,手上並無多少實權,家中更無多少財產,因為他太傲慢、太放不下自己祖上的那點矜持了。
要知道,大多數老派貴族的後裔都已經失去了靈族或魔族祖先的體貌特徵,而卜利瓦·杜珊則不然,他長得纖細、蒼白,雙目炯炯有神,完全是傳說中血族應有的模樣;不僅如此,他還保留了血族一直以來的標誌性習慣——飲血。每個週五的早上啜飲一小杯新鮮人血不加冰,一定要用祖傳的那套銀質鏤花高腳杯,這是杜珊家雷打不動的習慣。但是,以他們如今的體質而論,是否真的非飲血不可呢?誰也不知道。至少,長子凱林在第一次被迫參與這一光榮的家族儀式的時候,很沒出息地吐了,雖然這孩子長得很像他父親。
姓氏古老、家底不厚,幾代以來都沒有什麼大的進賬,又不肯放棄奢靡的生活方式,杜珊家像其他許多頑固的老派貴族一樣,日子過得漸漸捉襟見肘起來。這一情形直到卜利瓦娶了第二任妻子之後才開始好轉。
卜利瓦的第一任妻子娘家姓杜瓦,來自伊丹的梅嶺,因為是旁系,門第還不如卜利瓦,但她膚白貌美,看上去小鳥依人,完全符合杜珊家族選媳婦的標準。遺憾的是她的嫁妝並不太多,填補了杜珊家投在婚禮上的龐大開銷之後,所剩寥寥;而且她的體質也不夠強健,不能適應每週飲血的食譜,生下凱林沒多久就去世了。那時候卜利瓦還很年輕,傷心的鰥夫總是有種獨特的魅力,很快他就結識了第二任妻子——諾森大公的近侍薩蘭登的二女兒麗莎。
麗莎是一位舉止優得體的姑娘,深知古老貴族家庭要保持傳統的重要性,對每週五早晨飲血這件事非常支持,並且教導她的兒子凱利在很小的年紀上就主動參與這項儀式。她的深明大義鞏固了她在杜珊家的地位,先是說服卜利瓦出任諾森大公的侍從,又說服他利用各種關係投資在「巢」的產業,兩邊都獲得了豐厚的回報。這使她做到了第一任妻子沒能做到的事——成為杜珊家真正的女主人。
更難得的是,麗莎·杜珊對待繼子也十分和藹可親。凱林只比凱利大兩歲,將來很可能會繼承杜珊家的絕大部分財產,即使這樣,卜利瓦也從未聽到麗莎對凱林有過半句惡言,更未看到她在任何事情上區別對待凱林和凱利。但凱林卻是個不懂事的,性子十分冷漠,從小就喜歡一個人呆著,躲在書房裡看書,對誰都沒什麼話說。每當卜利瓦訓斥他,麗莎總是溫柔地勸慰:「凱林還小呢。」
後來凱林考進三境島學院,與家中的聯繫更少,以至於連葛羅婚禮請柬寄丟了這麼重要的事,都沒及時讓家裡知道。那個晚上,凱林躲在距離棧道不遠的地板下面,當他認出與施拉姆霍恩一道出現的其中一個人正是自己的父親時,瞬間感受到的震撼大大超過了驚喜,因此他沒有出聲,更沒有急著認親,而是默默地等待下去,直到包括父親在內的三人完事後離開,直到德加爾和另外三個倖存者匆匆逃離,直到地板下面的空氣已經渾濁到不堪呼吸,他才慢慢地爬了出來,對著棧道盡頭那座華麗而巨大的氣旋發呆。
十幾分鐘後他開始考慮自己能去哪兒。德加爾看樣子有門路,但他顯然已經跟不上了,再說那可是德加爾,沒有相當程度的「預熱」估計連他一個正眼都很難得到,遑論從他手中分一杯羹,話說回來那個平民女還真是不容小覷;身後通往魔境的小氣旋已經關閉;面前的公共氣旋,眼看著也快關上了——難道要獨自呆在這個血流成河的孤島上啃屍體度日麼?不,不會的!凱林瞬間想到,施拉姆霍恩,不論是誰,一定還會回來清點屍體,或許順便再給沒死透的倒霉蛋補上一刀。他打了個寒戰,急急忙忙衝向已經薄得幾乎看不清的氣旋,連滾帶爬地拚命鑽了過去。
幸好,並沒有手持利刃的傢伙等在出口。凱林剛剛站穩,氣旋就像破滅的肥皂泡一樣啪地消失了。他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黑漆漆的,從頭頂到腳下都排滿了橫七豎八的熱力管道,很是侷促;不知哪裡——隔著牆壁或沿著管道——傳來淒淒切切的哭聲、呻吟聲,還有聽了就讓人毛骨悚然的尖銳笑聲。
凱林不敢逗留,通過觀察管道上面留下的新鮮血跡,很快找到了逃離這片迷宮的正確路徑。後來空間更加開闊,管道往不同的方向延伸,他不敢再循著有血跡的管道走,而是小心翼翼地選擇旁路,憑借瘦削的身體從洞口鑽進鑽出,直到眼前出現了成片的牢籠,每個牢籠裡都關著一個「人」。
他很快發現他們大多並不是人類,因為有的頭上有彎角,有的背後有翅膀;離他最近的籠子裡是一個全身碧綠的男孩,長得十分漂亮,看起來最像人類。這男孩懶洋洋地坐在地上,四肢都鬆垮垮地攤開著,在凱林走過時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一副全無所謂的樣子。
凱林卻忍不住停下來:「請問……你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
綠衣男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爬了起來,雙手握住牢籠的欄杆,湊近凱林的臉……突然啐了一口。
凱林措不及防,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發現滿手都是血,他倒退了幾步,撞在身後的牢籠上,裡面關著的「羊角人」用身體猛撞欄杆,口中發出悲憤的哀鳴,然後周圍所有的「人」都開始暴動,連吼帶撞地撼動著牢籠以及整個空間,震耳欲聾的聲響在凱林腦子裡迴盪。
他只能逃,沿著牢籠中間狹窄的過道加速前行,努力不被他們伸出的手爪夠到。他已經漸漸意識到這是什麼地方了。
在他快要逃出這片囚徒森林的時候,猛然發現前方走來了兩個人,一個個頭不高背著手,另一個身材高大魁梧卻不時側身彎腰,似乎在為前者帶路或進行介紹。凱林想避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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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那壯漢喝道。凱林不得不硬著頭皮轉身,忽然發現壯漢身邊的矮個子十分眼熟。
對方顯然也有相同的感受,仔細觀察了凱林半天後,那人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說:「……凱林少爺?」
凱林皺著眉點點頭,他認出對方是父親身邊的一個男僕,但他不記得名字了。
壯漢聽聞,也朝凱林細細打量起來。此時凱林渾身血跡斑斑,但看得出來衣飾都是上等貨。他朝凱林略微彎腰,臉上仍有些不快,顯然對凱林為何出現在此充滿疑慮。
男僕見狀,往壯漢手中塞了一些東西,向前道:「少爺您走得太快了,查克差點找不到您了。」然後拉著凱林離開。
查克七拐八拐把凱林帶到了一處溫暖的房間裡,略帶責備地說:「少爺,您獨自去那裡實在是太不明智了,這批貨還沒經過馴化,有的很野的。」
凱林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查克知道他一貫冷淡,又見他一身血污,以為他是獨自去尋樂子——這種事在地下拍賣場的「貨倉」並不少見——便賠笑道:「怎麼樣,有沒有看中的?」
凱林想了想,反問道:「你一直負責這裡的事?」
查克說是。凱林道:「父親讓我學著管管,我剛過來覺得有趣就自己進去看了,果然還是有點麻煩的,你給我好好講講吧。」
然後他們一邊走一邊聊。中途查克突然醒悟:「少爺,您不是還在上學嗎?」
凱林淡然說:「我昨天剛回來的,這不是放假了麼。」
最後查克把凱林帶到「巢」的入口,送他上了返回杜珊家大宅的車子。凱林下了車不敢走正門,像做賊一樣沿著樹從後窗爬進了父親的書房,然後一直蹲在角落裡等他回來。
他並未等很久。父親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書房,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從酒櫃裡取出一瓶好酒起開,慢慢地自斟自飲,不時長吁短歎,間或發出陰險的輕笑。
凱林忍不住了,從角落中走了出來。卜利瓦見到長子的瞬間大吃一驚,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你還活著?」
凱林聽到這句話頓時面無人色,卜利瓦意識到不對,連忙改口道:「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凱林軟軟地跪了下去,癱倒在昂貴的波密安地毯上,許久後才抬頭對父親說:「學院好像遇上大麻煩了,我設法逃了出來,父親,我該怎麼辦?」
卜利瓦瞇了瞇眼睛:「你說你逃了出來?怎麼做的?」
「我也不知道,」凱林一臉迷茫地說,「校長說魔人將要入侵,學院就亂成一團了,有個學生——德加爾慫恿大家把學院炸了,然後我偷偷跟蹤他,見他用了不知道什麼辦法,打開了一個小氣旋,我跟著鑽了進去,不知怎麼的就回到人境了,也不知道學院的情況怎麼樣,魔人來了沒有……」
「原來是這樣,」卜利瓦鬆了一口氣,「你說德加爾?難怪……」
「德加爾不知道我跟在他身後,」凱林說,「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去要求支援,父親,我們要趕快匯報這件事。」
「我的孩子,」卜利瓦沉痛地說,「來不及了,剛才我已經接到通知,魔人已經血洗了三境島學院……更糟糕的是,你也在遇難者名單上。」
凱林睜大眼睛,嘴巴動了動,半天才發出聲音:「……可是我明明還活著。」
「顯然是他們弄錯了,你活著回來對我來說真是意外的驚喜,但是……」卜利瓦搖著頭說,「新的麻煩又來了。我剛剛從宮裡回來,大公為體恤我慘遭喪子之痛,提拔我做侍從總長……我根本就不在乎官位,可問題是,如果大公知道你根本沒死,我就等於犯下了欺君之罪,到時候,我們全家都會受牽連。」
他拍了拍長子的肩膀,雙手撐在書桌上,愁眉苦臉,拚命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而不得。
「你……」凱林覺得嗓子乾澀得厲害,艱難地說,「父親,我應該死嗎?」
「你在說什麼胡話!」卜利瓦怒道,看上去痛心疾首,片刻後他用緩和的語氣說,「……事急從權,總之絕對不能讓人知道你還活著,更不能讓人知道我知道這件事,你暫時隱藏一段時間,換個名字,換個身份,不能在家裡住了……」
卜利瓦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歎了一口氣,垂下眼睛。凱林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臉頰已經被淚水打濕了。
「……為什麼?」他用微弱的聲音問道。
「我也不想……但是為了整個家族,必須有所犧牲。」卜利瓦看著地毯說。
時間在相對無言中默默流逝,直到書房外有人敲門:「老爺,普魯托侯爵來訪。」
卜利瓦看了兒子一眼。凱林從地毯上爬起來,垂著頭走向窗戶,他的眼淚已經風乾了。卜利瓦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厚實的扎口皮袋塞在凱林懷裡。
他推開窗戶,聽到父親在身後說:「別讓人看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