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章 圖靈 文 / 烏雲卿
清晨不到四點的時候列車停靠在圖靈,只有短短三分鐘的下車時間,可見這是一個多麼不起眼的地方。天還是黑的,站台上除了我們幾乎沒什麼人,穿著厚厚制服的工作人員坐在崗亭裡打著盹。儘管視野侷促,月台之外的任何景物看上去都是黑黢黢的,我仍然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這是我的家,我的故鄉,天底下我最熟悉的地方。
維蘭是第一次來這裡,一直轉動脖子四處張望,不過周圍實在沒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連土特產的招牌都沒有,站名背後的燈箱發出嗡嗡的噪音,似乎在為下方「翩翩舞蹈學校」的廣告配音。接下來該我帶路了,維蘭老實地跟在身後。上次站在這裡是在十五個月以前,但我還是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出口,穿過冷颼颼的地下通道和安檢口——圖靈小城,帶著空氣中說不出的熟悉味道,給了我一個久違的擁抱。
這個時刻小城還未甦醒,但車站周圍有些全天營業的旅館和小吃店,我們揀了一家看上去比較乾淨的進去用早餐。老闆把玉米粥和火腿煎蛋端上來的時候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看一眼,嘟囔著說:「這姑娘好眼熟啊。」
「是嗎?」我和維蘭對視一眼,朝他笑笑。
「哦!我想起來了!」老闆一副恍然大悟狀,「你長得像去年的高考狀元,那個叫塔拉的姑娘,不過你比她長得漂亮,呵呵。」
「大叔,你連去年的高考狀元都記得啊。」
老闆搖搖頭:「由不得記不住啊,那姑娘運氣太壞了,去了三境島,本來以為是喜事呢,結果……咳!電視連著放了好幾天,她,還有總督家的兒子,年紀輕輕的。你知道那事兒吧?」
「什麼事?」
「三境島大屠殺呀!全圖靈統共就考進去那麼兩個孩子,都栽在裡面了,總督的老婆哦,眼睛都快哭瞎了。」
「……塔拉家的呢?」
「那肯定也是呀,」老闆拍著大腿,「不過記者都去採訪總督家了,塔拉家的事好像沒怎麼報,有什麼辦法,那姑娘是個平民,可是平民照樣疼自家的孩子呀。」
「看來塔拉家的事,大家都不怎麼清楚了。」
「出了這種事,還能怎麼樣呢,聽說該負責的人到現在也不肯出來認個錯,陛下就護著他,還是諾森大公夠硬氣,不出來是吧?不出來我就打!……」
老闆帶有政治傾向的表達被他老婆打斷了:「你瞎扯什麼呢,快過來吧,別打擾人家吃飯了。」
老闆訕訕地離開。我和維蘭安靜地吃完,結賬告辭後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十分鐘就到了我家附近的路口。
此時剛過四點半,沿街住宅大多門戶緊閉,窗簾都還沒有拉開;我家的窗子則是黑洞洞的。我站在街對面看了一會兒,好像在等什麼奇跡發生,但是沒有,窗玻璃死氣沉沉,連一絲光影的變化都沒有。維蘭看了看我。我走上前去,注意到大門兩側的花壇亂糟糟的。平常每到這個季節,爸爸總會把開敗的波斯菊挖掉,在土裡埋上一些碎豆餅,留待明年春天雪化了再播種;可是現在,枯黃的波斯菊莖橫七豎八地倒伏著,顯然已經很久沒人打理了。
遠處不知誰家院子裡的狗叫了一陣,周圍漸漸有甦醒的跡象。我推了推用鐵皮包住的大門,沒推開。門是鎖著的,鎖孔沒有被人粗暴地撬開過的痕跡。我掏出鑰匙插進鎖頭轉動兩圈,聽到清脆的卡嗒聲。無論之前那個鎖門的人是誰,他用了鑰匙。
推開門,迎面而來的是屋內冰冷的空氣。我站在玄關的地墊上,用力眨了眨眼睛,漸漸看清了空蕩蕩的屋子。雖然早有準備,可還是有些喘不過氣來。維蘭跟進來虛掩上門,我深呼吸幾回,走過客廳,依次進入書房、父母的臥室、我的臥室,另一邊是儲藏室和廚房、半開放式的餐廳、大小盥洗室。空無一人。傢俱和電器都在,但是所有東西上面都明顯落了一層灰,如果忽略那層灰塵,其實是相當整齊的。
我想了想,快步走進父母的臥室,拉開床頭櫃和大衣櫃,發現家裡的存折、銀行卡以及現金、細軟等都不在,還有厚厚的兩本相冊,也不見了;衣櫃裡空了許多,包括爸媽兩個人的部分春秋裝,連冬裝都各自少了一件。
我原地轉了個圈,回到客廳,只見茶几上的日曆牌停留在今年的6月7日,算起來,正是三境島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
「我爸媽是自己走的,」我一邊整理思路一邊說,「而且做好了幾個月不回家的打算,那天很可能是6月7日。」
「遇難者名單是6月6日晚上公佈的,他們第二天就離開家了……」
「如果不是你否認,我會以為你完美地做到了我指望你的事。」我斜了他一眼。
「我也希望是這樣,」他懊惱地說,「可是不是,不是我。」
「……但他們一直沒有回來過。」我繼續思考,片刻後走去盥洗室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衝了出來,我又關上;電也是通的。看來繳公共服務費的賬戶還沒有停掉,一切的跡像似乎還挺樂觀,但他們到底在哪裡呢?
我在盥洗池裡做了一面水鏡,試圖跟克拉門蘇聯絡,可是他不知身在哪裡,畫面一閃就暗掉了。
我有些使不上勁兒的無力感,雖然情況倒不算最糟,但是回到家卻沒有回家的感覺,讓我難受得想哭。我忍了又忍,扶住客廳的牆,面壁努力調整呼吸,卻不爭氣地越努力越失敗。維蘭從後抱住我,他的接觸讓我更加脆弱,眼淚像找到了突破口似的瞬間決堤而出;他抱起我坐在揭開了防塵罩的沙發上,我握拳埋頭在他胸前,咬牙不發出一聲抽泣,他溫柔地撫著我不斷抖動的頭髮和脊背。
幾分鐘或十幾分鐘後,我平靜下來。長長地呼吸一回,發現自己坐在他身上,整個人都窩在他懷裡,不禁有些尷尬;抬頭正對上他關切的眼神,距離近得能看清他睫毛下的陰影,他的瞳孔周圍是一種接近綠的幽藍色。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他沒有鬆開我,喉頭忽然滾動了一下,這讓我的心跳瞬間加速,耳朵發燒,不由得垂下眼簾不敢再看。他仍然沒有鬆開我,而是用手按著我的腦袋把我抱得更緊些,我的耳朵貼上了他的側頸,聽見他的脈搏突突跳動。他身上散發出的熱量和奇異的體香像溫泉般淹沒了我。
感覺到他的臉頰摩挲著我的頭頂,然後慢慢滑下來,他柔軟的嘴唇幾乎蹭過我的前額,我莫名地緊張起來——他想幹什麼?他會吻我嗎?我要不要躲開?要不乾脆迎上去?心中有兩個小人,一個在說「要矜持啊少女!一旦放鬆他就不會再尊重你了!」,另一個在說「抓住機會啊丫頭!這種極品美色你一輩子能染指幾回?快騎上去,騎上去吧!」……
維蘭忽然撲哧笑了一聲,我連忙奇怪地抬頭,見他嘴角的酒窩各勾出一道圓弧,他笑看著我,低聲說:「你的表情好糾結。」只要你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就行。我白了他一眼,他笑著抱住我的腦袋晃了晃,快速親了親我的眼睛。這種說不清是認真還是戲耍的動作讓我有些惱火,掙扎著想要撓他一爪,他半真半假地一邊躲一邊禁錮住我的雙手,在一個瞬間忽然停住了動作,支起脖子朝儲藏室的方向望,彷彿聽到了什麼動靜。
他朝我使個眼色,起身無聲無息地往後門走去,幾分鐘後不知從哪裡揪出一個人,掐著那人的後頸把他摜到客廳的地板上,身後留下一路的灰塵拖痕。那人頭上的絨線帽掉下來,露出明晃晃的捲曲金髮,底下是一張白白淨淨的小臉,不認識。
維蘭表示他也不認識。這人不知道維蘭的身份,顯然也不是法米亞派來監視我家的人。
「綠精。」維蘭說。我恍然大悟,難怪覺得這人的裝束配色有些奇特,幾乎要與傢俱融為一體似的。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不穿綠色的綠精,而且一個綠精怎麼會出現在人境,我家?
「誰派你來的。」維蘭審問道。綠精看了看他,像個鋸嘴葫蘆似的不吭聲。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也不回答。
我又問:「你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他想了想,還是不理。
維蘭忽然動手捏住他的頜骨關節迫使他張開嘴,掃了一眼後說:「他的舌頭被割掉了。」
我吃了一驚。誰會做這麼殘忍的事?
「地下拍賣場的一些靈族會被割掉舌頭,特別是綠精,」維蘭冷冷道,「他們實在太能說話了。」
綠精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這倒是驗證了他的來歷。
「你是被拐賣的?」我問他,「你在為誰工作嗎?如果你不方便表達,那我問,你點頭或搖頭,可以嗎?我不會傷害你的,我需要找到我的家人,我爸媽,就是這房子的主人,你知道他們在哪兒嗎?」
綠精看著我的眼神稍稍緩和下來,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樣的反應讓我有些糊塗:「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他搖頭,但伸出手指在地板上寫道:「我知道誰知道。」
我與維蘭對視一眼:「就是那個人讓你來的,對嗎?」
綠精點點頭。
「他讓你來做什麼?」
綠精在地板上寫:「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