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最殘忍的告白 文 / 深花巷
喉嚨忽然湧上一股腥甜,白司離咬緊了牙關,忍著劇痛將血一點一點嚥下去。不能倒下去,現在還不能倒下去,一定要撐住,她在面前,一定不能在她面前倒下去。
求你,再給一些時間,向她訴完最後的離別。
劇痛一絲一絲逐漸散去,白司離忍著在眼眶打轉的淚水,「為何,你會來這裡。」他說。
唐瑜怔怔的,她本想脫口而出告訴他,是晚清不由分說將自己帶到這裡來的,可不知為何,話到口中又被生生嚥了下去,她忽然怎樣都說不出口,她其實很想告訴他,公子,也不知為何,見到你的那一霎那,之前做過的想要忘卻你的所有努力,頃刻間如數坍塌了。
之前說過的所有不可原諒全部化為灰燼,所有思念都代替了恨。
她很想告訴他,公子不在的那些日子裡,自己有多麼發了瘋地想念他。
「我想再來看看這裡。」唐瑜轉過身子,不忍再回頭看他的樣子,嘴唇微微顫抖,「畢竟白司離,你曾照顧我十年之餘。」
「你不恨我?」
唐瑜攥緊了手中的裙擺,「恨又如何,我已經想好,等過了今夜就與鳳息一起離開。」她閉了閉眼睛,咬緊下唇,「若是再不相見,恨什麼,過往什麼,都會消失的。」
白司離失言,他覺得有些站立不住,身子退了幾步。復又覺得自己好笑,難道這些都不是在自己預料之內的嗎,她要走了,他應覺得釋然才是。
沒錯,或許這樣的結局才是最好的罷。
「你來見我,你已覺得很開心。」
他忽然想起,也是這間屋子,他趁著醉酒與她吐露了真心,他吻了她,那是他第一次情到深處,不顧一切,而她或許只當是自己喝醉了罷。
「你這個時候獨自一人會來這裡我才覺得奇怪。」唐瑜吸了一口氣,「纖雲呢,她怎麼不在你身邊。」
白司離心下便是一涼,他看著眼前背對他的那個女子,消瘦的肩,單薄的脊背,她只是坐在那裡一開始便是心平氣和地同他說話,這倒沒什麼,如今即便是問到纖雲的事情她都已經如此波瀾不動。
她可真是已對自己死了心?
心疼的感覺無法言表,竟忽然覺得這一世又生生蹉跎了。
「今夜無眠,我便想起來看看。她,在青丘等我。」
唐瑜隨即「唔」了一聲,就當是聽見了。
她不知道好說什麼,想著若非纖雲,她與白司離也不會走到今日這個地步,自己怎麼那麼不會說話,偏偏在兩人之間提她做什麼。
其實自己也不是沒想過與白司離再見的時候,想過會是冷言冷語,也想過些許是誤會一場,白司離拉著她的手溫和道,阿瑜,全都是公子錯了,你原諒了罷。
自己或許會眼含熱淚,畢竟她從來不曾想過要離開他。
屋子裡頓時安靜了不少,她背對他而坐,他站在她身後,靜靜看著她,亦是不語。
想這所謂的距離便是這樣了,明明回過頭便能看到他,明明他們相差也就幾步路遠,一個始終不願回過頭去,一個亦不願抬起腳步跟上她。
所謂遺憾魚錯過,便都是自己在跟自己過不去。
蠟燭燒的「辟啪」響,眼看時間一點一點逝去,子夜便要到了。
白司離覺得自己真的已經快要到極限了,他的身上一陣一陣地冒著虛汗,子夜一到,必往琅琊山,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你可還記得我笄禮之日,還在花涼山那時,你曾為我綰過頭髮?」唐瑜輕輕說著。
白司離一驚,毫無血色的嘴唇動了動,他提了提嘴角,閉上眼睛,彷彿眼前是當時的模樣,他小聲地「嗯」了一聲。
他怎麼會不記得,那一日他的阿瑜終於換上了一身女裝,一襲茵綠煙紗薄裙,膚白似雪,明眸皓齒,素腰一束,不盈一握。
她真的很美,真的長大了。從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還是小孩子的模樣,一下子蛻變成一個清靈的美人。
他怎麼會忘記那時的她,是那麼讓自己動心,他又是多麼害怕,有一天會失去她。
事實證明他綰的不好,她也不開心,那時卻想著這只是第一次,以後還多的是日子,總有一天她會喜歡的。
「你可還願意再幫我綰一次?」
燭火將銅鏡中的人映襯地格外嬌美,她的青絲如瀑披散在身後,裹住她精緻的小臉,唐瑜看著鏡中的自己,怔怔地,等待著。
白司離的手指終於一寸一寸撫上了她的青絲,和那時的一樣,一樣柔軟。她輕輕地,顫抖地閉上了眼睛。
「我也曾想過若是能再為你綰一次發,會是何時,會是何種情形,是我先開口與你提起,或是你主動要求我。我應該如何與你說一句,阿瑜,今日天好,公子來替你綰髮。」白司離的聲音沙沙的,自頭頂響起,他說的很慢,似乎每說一字都要費好大的力氣。「可惜我不會替女子綰髮,從來沒有過,怕你嫌我手藝差,不願意。」
這一刻真的叫人不忍心去打攪,彷彿此時一說話這個夢就碎了。
唐瑜呆呆坐著,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她靜靜聽著,看著銅鏡中的白司離一臉安詳,他的手指真漂亮,自己的青絲纏繞在他指尖,被他一點一點攏起,然後撥上去。
他提起嘴角,「而今,我終是等到你與我說起,你比我要有勇氣。阿瑜,你是不是從來都比我敢表達自己的心意,不像我,活了那麼久,始終還是學不會。」他頓了頓,「可是晚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綰髮了吧。」
唐瑜的心一跳,「你不開心嗎?即便尋得了真正要找的人,你也不開心嗎?」
白司離的手一抖,髮絲從指尖滑落幾根,他抬了抬眼眸,從鏡中看唐瑜的臉,她的眼瞼低低地垂著,長長的睫毛宛若濃密的刷子深深遮住了她的眼眸。
「你果然還是恨我的。」半晌,只聽他悄然歎了一口氣。
窗外月白梨花白,梨花小築卻與這人間格格不入著,屋內燭火搖曳,一時只聽得見兩個人強有力的心跳聲。
「我不恨你。即便最初得知真相之時曾發誓再也不原諒你,如今見了你卻一點也恨不起來。」唐瑜一根一根地收緊手指,聲音因為隱忍而輕輕顫抖,「你知道嗎,你說我比你要有勇氣,不是的,我其實很懦弱,很害怕。我其實從小就害怕你是鬼魅,是殘魂,害怕殺戮害怕死屍。你總是戴著半張面具,我的心裡就沒有底,害怕你每逢十五便出去尋噬魘獸的血,怕你滿嘴都是血的樣子。」
唐瑜深吸一口氣,極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不僅這些,你的冷漠,你的孤單,我統統都害怕,你知道嗎,其實我一點都不勇敢,我說不出口。在花涼山的時候,我想告訴你不要再去你口中所謂的白華山,我不想每日每夜地在等待你回來的煎熬中度過,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做的菜,希望你天天為我下廚,我想告訴你,其實當初與長歌下江南離開你我真的非常後悔,我也想告訴你,逛花燈,逛園子都想與你一起。可是我都不敢,我都沒有勇氣。」
手背上「啪啪」地落下滾燙的液體,她忽然抬起眼來,看著鏡中人早已淚眼模糊,「直至現在,我都沒有勇氣對你說。公子……」唐瑜的鼻頭通紅。
「我怕我是真的愛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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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次那人替她綰髮的時候,她便想過,這站在自己身後,替自己溫柔綰髮的那人,將來如果會是她的夫君。是深愛著自己的夫君,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眼裡只有對方的戀人。
那時她多希望一刻能夠長存,好讓她再仔細看他的目光,溫柔,迷戀,悲傷,全部都看進她的心裡。
此刻也不知她等了多久,其實好好想想,自第一眼看到他,為何便不分緣由地選擇相信他,跟著他,即便他戴著那半張面具,一戴便是十年。他心裡究竟隱藏了多少秘密,可他不願說,那她便不問。他常去白華山,一去便是個把月,她也沒有離他而去,只是一味地等。笄禮之日,他與她都醉在了梨花下,他酒後失言一直喊著阿霓的名字,她會心痛到麻木。
一切的一切,直到至今,他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他一句話便能碎了自己的夢,而她的夢不就是他。
這些零碎瞬間都有了很好的解釋,他算是將她一手帶大的義父,後來便要自己喚他公子,如今成為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無論是依戀,甜蜜,哀傷還是絕望,原來愛才是所有事情的真相。
白司離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裡,手中剛握起的木梳因為手上瞬間無力,從髮絲間倏然滑落,「咚」地一聲與地面親密接觸,發出與此刻安逸的幻境格格不入的聲音。
滿頭青絲霎那間如數散落,宛若天女散花,傾國傾城,遮住了眼下女子一半的臉,一半的眼睛。
他覺得心在滴血,無法呼吸。
白司離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千萬遍在心底確認,自己方才沒有聽錯,一個字都沒有聽漏。唐瑜說了些什麼,他是清醒的。
不錯,她說她愛上他了,愛上他了。
為何開這種玩笑,為何已到現在這個地步,要他知道,他寧願自己不知道,一輩子活在回憶裡。
他要死了,他是即將要死的人。子夜就要到了,他馬上就要離開她前往琅琊山去,前世今生的往事一筆勾銷。
她愛他又如何呢,他不能陪著她,漫漫人生,她還有好長的人生要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