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山之窮,水盡頭 文 / 虎臣
此刻在學堂中,十幾個胡家子弟不知所措地看著正在忙碌的韶泰。
「韶先生,你真的要走嗎?」就有一個六歲孩童怯生生地問。
韶泰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是,君子行事坦坦蕩蕩,先生確實要走了。」
「先生,你能不走嗎?」孩子抬起頭,用天真無邪的目光看著韶泰,「先生回去之後也是要教書的,在哪裡不是教啊?」
韶泰歎息一聲,蹲了下去,用眼睛看著那孩子:「確實,先生到其他地方去也是教書,可有學費束修可拿啊!這一點先生也不騙你,我在縣學當教諭,每月也不過二三兩銀子,又要養活一大家人,這是我必須承擔的責任。先生一不貪墨,而不行邪道,窮得緊。胡家遭了難,可拿不出錢來。雖然說我也捨不得你們,可理智告訴我必須離開。孩子,你們還小,有些事還弄不明白。以後好好讀書,明理之後就會知道先生為什麼這麼做。」
他吸了一口氣:「所謂君子者,要懂得拒絕,尤其是碰到不好意思答應的事情。如此,別人還讚你一聲,說你是個堂堂正正的人。否則,一旦抹不開情面,自己生受了。反心壞怨懟,將一件好事弄成了壞事。」
「說得好啊!」胡順正好走到門口,聽到這一席光明磊落的話,頓時一呆,仔細一琢磨,卻有千番滋味湧上心頭。
「原來是胡百戶。」
「見過韶先生。」
「胡百戶你來學堂,可是有話要說?」韶泰問。
胡百戶歎息一聲:「先前本是有話的,胡順還是想將先生留下,可聽了教諭剛才的話,胡某卻打消了這個主意。」
韶泰點點頭:「百戶明白這個道理就好,在學堂一個多月,你我也算是相交甚得。」
胡順苦笑:「名師難求,蘇子喬也不過是在先生手下受教一月,就能在一千多士子中脫穎而出,奪得府試頭名。若是在往日,胡順就算拼了命也要把先生留下。可現在,卻開不了口。」
韶泰摸著鬍鬚微笑起來:「蘇木得了案首嗎,甚好,總算沒有讓我失望。」
正說著話,外面卻傳來一陣大呼小叫聲,胡順知道是債主上門了,皺了一下眉頭,客氣地一拱手:「韶先生請自便,胡某還有些私事需要去處理,見笑。」
韶泰一抬手:「百戶自便。」
……
胡百戶從學堂出來,剛一走進大廳堂,裡面的人就同時站了起來,亂糟糟地喊:「百戶,你總算肯出來了。」
「胡順,你怎麼回事,一躲就這麼多天,咱們的事情怎麼算。」
胡順被眾人問得心中惱火,他也是個經歷過風雨的人,也不怯場,團團抱拳:「各位,有話好好說,一個個來。胡順又沒有十張嘴,不可能同時回答你們。」
「好,我先來。」一個商賈模樣的人氣憤地站起來:「胡百戶胡老爺,我也就是一做小本生意的。前陣子聽說你壞了事,賤賣了貨物,想逃去遼東。小的前一陣子從山東進了一批驢膠,放在你胡家貨棧發賣。估計現在貨也不在了,也不求你將貨退還。但本錢你得給吧。一共三百二十一兩六錢,罷,算我倒霉,你給個整數,就三百兩好了。」
胡順苦笑一聲,攤手指了指身邊空蕩蕩的廳堂:「現在的情形你也是看到了,貨物都已經賣了出去,可現銀一時也收不回來。還容緩上幾日,等收回來再與你結帳。」
那商人不肯罷休:「幾日?胡老爺你給個准信。」
胡百戶冷冷一笑:「以前胡某是壞了事,你要來討錢,也就罷了。可如今,咱胡順絕處逢生,保住了官位,這生意還得做下去。李老闆,你以後是不是不想同我打交道了?」
這一笑帶著一絲煞氣,那商人地位卑微,一窒,卻不敢說話了。
頓時,就有個股東跳了起來,此人姓趙,是胡順多年的老朋友,也不懼他:「胡順,我聽人說你雖然保住了官位,卻將衛所裡的人得罪個遍,今後這生意還怎麼做下去?咱們同你合作,總不可能天天頂著被軍隊盤查勒索的風險吧?你胡順是有本事,也許用不了幾年還可以翻身。可這幾年中怎麼辦,咱們總不可能拿著真金白銀同你熬。在商言商,不是我心硬,這裡是你我以前寫的契約。當初我入了一千兩股金,現在不想做了,你把本金退還給我好不好?」
說著話,那人就摸出一張紙來。
果然來了,胡順腦袋裡嗡一聲,有些發漲。欠人家的貨款還好說,大不了拖延些日子。反正這年頭欠錢的是大爺。如果你們不想血本無歸,就得等。大不了,大家一拍兩散。
可股東卻是不同,只要他們一撤資,其他債主都知道這貨棧是再也幹不下去了。
還不一湧而上,將自己身上的每一錢拔光?
想到這裡,胡順的額頭上有熱汗微微沁出。
他吸了一口氣,鎮靜下來,看著那個股東,哈哈一笑:「趙官人我們也是打了十年交道的老朋友了,有什麼事情不可一座下來談嗎,別忘記了,當年你家的一個長輩在山西去世。可是老胡我派人千里迢迢將屍身給接回來的。難得你連這份交情都不講了?」
那趙姓的股東聽胡順提起這事,想起胡順的好來,歎息一聲。頓了頓,才歎息一聲:「胡順,不是我心硬,不念交情。實在是,就算我不退股,別人也要逼你退啊!」
「是誰要退股了?」胡順哈哈笑著,將目光落到蘇瑞聲身上:「瑞聲,你如今也算是我們貨棧的大股東了,你要退股嗎?」
蘇瑞聲正揚揚得意地看著這齣好戲,聽到胡百戶問,也不回答,只朝門外看了一眼。
外面正停著一頂大紅花轎,幾個吹鼓手正弄得熱鬧,外面聚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
說句實在話,自從那日在家門口看到胡瑩後,他就對胡家大小姐驚為天人,一心想著娶她過門。
可是,父親和胡順早已經商量好了,由胡家拿出三百兩銀子的聘禮把蘇木入贅過去。
這事是家中長輩定下來的,父親可是個見錢眼開的,怎麼可能不要這麼多錢。
蘇瑞聲也不敢反對。只心中暗恨:蘇木這個傻子憑地好運氣,竟然得了這麼一個美嬌娘。
後來,胡家破產,那三百兩銀子自然拿不出來,這樁婚事自然告吹。
蘇瑞聲看到機會,說服了母親,讓她拿出四百兩私房錢,又去求父親。
蘇瑞聲人品是極惡劣的,可人卻機靈,知道要想打動父親,還得從錢字上著手。就說,如果拿些銀子出來,從胡家貨棧的股東們手頭將股份買過來,又納胡小姐為妾有許多好處。
首先,胡百戶如今的困窘不過是周轉不靈,如果給他一些日間,未必不緩過氣來,只需兩三年,就能看到利潤;就算那胡家破產了吧,還有院子和貨棧。院子不值錢,也就百把兩銀子,但那貨棧的口岸卻好,值個三五百兩不成問題,關鍵是你就算出錢也買不到這麼好的門臉。
只要入股胡家,又納了他的女兒,依我的手段,自然將胡家的產業拿過來。反正胡家這麼一個獨女,他胡家還不是我說了算。
至於軍戶的女兒,反正又不是正妻,無所謂的。
聽兒子這麼一分析,蘇三老爺也心動了。心中冷笑,他胡順也不過是一個卑賤的軍戶,又惹惱了軍隊的同僚,我蘇家怎麼著也是縉紳望族,將來收拾他還不容易。
就又拿了一千兩出來。
這麼多錢,就算都丟了,如果能夠將貨棧拿到手也是值得的,碼頭什麼地方?風水寶地啊!
這筆生意無論如何算都不虧。
先前他早就知道胡家的債主和股東們今天會來這裡催帳,已經打定主意過來逼婚。不過,他也不急,胡家對這樁婚事還有些猶豫,得等胡順百別人逼得焦頭爛額,把路走絕了,才會乖乖就範。
因為,他也不急,先約了幾個朋友在酒樓滿悠閒地吃酒玩樂。
卻不想剛一走進去就看到了蘇木,這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下就按捺不住,說出自己要納胡小姐為妾的話來,刺激蘇木:「堂兄,今天晚上就是愚弟的洞房花燭夜,你一定要過來喝一杯喜酒喲,哈哈,哈哈,哈哈!」
不但如此,他還請人立即去將花轎請來,又雇了樂工,當著眾人的面吹吹打打地朝胡家行去。
一回想起蘇木當時那張失魂落魄的臉,蘇瑞聲心中就一陣痛快,有種想流淚的感覺:堂兄啊堂兄,你雖然得了第一,可這又怎麼樣。你一個頭名案首說出去好生了不得,卻連你女人都保不住,就在今天晚上你的女人就要被我脫得精光,壓在身下狠狠蹂躪。放心,我會全力以赴的,哈哈,我同情你!
在胡百戶問出這話的時候,蘇瑞聲也不回答,只朝門口看了一眼。
胡百戶心中猶豫,想起女兒要死要活的樣子,心中一痛,那句話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當眾說出口。
看到胡順的表情,蘇瑞聲心中惱怒,冷笑:還是不肯啊,我蘇瑞聲好歹也是相貌堂堂,家世也好,還有一月就是章試,秀才功名當不在話下。你女兒給我做妾也是高攀了,還不願意,你這老東西還待怎地?
可因為垂涎胡小姐的美色,又想好生折辱蘇木瀉心頭之憤。
他還是哼了一聲,黑著臉站了起來,朝周圍一拱手:「各位,在下蘇瑞聲,書院街蘇家三房次子,今日過來迎娶胡家小姐為妾。」
「啊,原來是蘇瑞聲,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了。」眾人都小聲議論起來,不得不承認,蘇瑞聲在保定府的讀書人當中還是小有名氣的。
見眾人這般表情,蘇瑞聲拿起了架子,咳嗽一聲:「另外,我蘇家已經購入了胡家貨棧一千五百兩銀子的股本。再貨棧中占三成股份,胡百戶自有三成,這樣一來,貨棧都倒不了,不日將照常營業。大家現在不管是催款也好,退股也好,就算拿到錢,也要虧些進去。還不如讓這生意繼續做下去,難道大家還信不過我們蘇家?」
先前那個姓趙的股東沉吟片刻,道:「既然蘇家也入了股,我等倒不也不急,反正錢在手頭也是要放出去生息的,做生不如做熟。」
其他人也都同時默許了。
眼見著一場危機就要化解於無形,見蘇瑞聲剛才侃侃而談,胡順心頭一動:這個蘇瑞聲也是個人物啊,這蘇家怎麼這麼多人才。先是那蘇木驚才艷絕,現在就連這個蘇瑞聲也如此了得。
這一幕,躲在裡屋的胡瑩看得明白,知道這樁婚事已經是木已成舟,頓時心如死灰。
暗道:「爹爹,女兒只能對不起你了。等下定要與那蘇瑞聲拚個魚死網破。至於貨棧,爹爹,難道還比不上你女兒的終身幸福嗎?」
想到這裡,胡小姐將協差塞進袖子,就要走出去,將那蘇瑞聲一刀拿下。
軍戶家的女兒,從小使槍弄棒,對付一個弱書生當不在話下。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喧鬧的嗩吶和鑼鼓聲突然停了下來。
然後是胡順的一聲大叫:「蘇木,你來做什麼?」
「泰山大人,蘇木來見我家娘子不行嗎?」傳來蘇木朗朗的聲音。
「小祖宗,你……你你你……終於到了!」胡瑩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身體一軟,袖中的短刀落到地上。
我愛的人,是不會放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