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處獨院,兩處閒愁【6000】 文 / 雲檀
寒霜夜,主臥室一片沉寂。
白素躺在楚衍身旁,握住他的手,細細撫摸他的手指關節,聲音潮潤平靜。
阿衍,像我這樣一個滿身罪孽的人,人生早已走到了盡頭,但你的人生還很美好,我奢求不多,只盼你能好好的活著。
人生這條路太過漫長,我們相互攙扶,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身邊的人一個個在岔路口跟我們分道揚鑣,有些東西需要費盡周折才能想明白,成長需要付出代價,誰都不能倖免於難。
少卿跟我分手的時候,他說就算我沒有遇到他,我依然會擁有自己的人生。我們這輩子,一直在用眼淚和溫情去挽留每一個試圖離開我們的人,但攥的越緊,失去的就越快。我和你結婚七年,雖然因為各種原因,傷心總是沒完沒了,但我總會想起我們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每當這時候歡喜總是能淹沒傷痛,但我知道,你知道,有些傷口存在了就是存在了,不聞不顧,只會讓傷口感染腐爛……阿衍,沒了我,你依然可以活的很好,是不是於?
這兩天,你為我做的,正是我想做的。你看,我們的想法總是這麼契合,就像現在,我躺在你身邊,汲取你的溫暖,我終於明白了愛情的真諦,其實男女相愛很簡單,擁抱彼此,就等於擁抱了全世界。
我從未對你說過,面對你,我常常會覺得很難受,你給予我的溫暖,只會讓我冷的越來越快。昨天我給你系圍裙,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情我都做不好,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心裡又何嘗好受呢?
你那麼失常,我怎麼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楚修文和顧維臉色怪怪的,還有霍邱。在我的懇求下,霍邱告訴了我一切。我當時輕輕的笑,但笑著笑著卻滿臉淚水…鑄…
我明白你的痛,你的傷,你的自責,你的絕望……我從來沒有見你這樣過,我和你用愛情丈量親情的深度,到頭來落得一身的傷,而靈魂注定要在孤苦中永久長存甲午之華夏新史全文閱讀。
有人說,左手是愛情,右手是親情。
我這兩天總會不期然想起白毅和於曼。我第一次出國旅行回來,告訴父母航班時間,誰知航班誤點,手機也沒電了,我不當一回事,在機場足足等了五個多小時才登機,回到家,一眼就看到了父母。他們站在家門口,當我在機場睡大覺的時候,他們卻足足在那麼冷的天氣裡等了我接近七個多小時。
父母的愛,總歸是沒錯的,哪怕是做錯了,你也不能怪他們。你是我丈夫,對我來說,我能很好的區分開你母親和你的區別,但你不能。我知道你有你的無可奈何和於心不忍,所以我不逼你,不會讓你在愛情和親情裡做選擇,這對你來說太殘忍了。
我們總是在經歷很多事情之後,才開始明白父母把人生中太多的無所保留奉獻給了我們,他們對我們訓斥責罵,對我們冷言冷語,對我們關切叮囑,他們看似不懂得去愛,但對子女卻一直心存有愛。
但你母親做錯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背負罪孽的人應該手拉著手一起下地獄。
你別怪我,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你會率先不要我。你灑脫的想要以己之力成全所有人,因為塵世藏了太多的污垢,所以你選擇了結束。我不能讓你拋棄我,所以我決定先行把你拋棄了。
再也沒有人能夠威脅你的地位,你依然是萬民擁戴的總統,楚翎死了,楚文緒死了,楚家沒落了,假以時日你會忘了我,會有比我更好的女人填補我的空缺,你們會有自己的孩子,會有美好的人生,而我和你之間的過往將會在時間流逝中灰飛煙滅。
想到有一天你會忘記我,我心裡竟是一半歡喜,一半複雜,是不是很矛盾?
我被一隻無形的手一步步推到了懸崖邊,我陰暗,我憤恨,我猙獰,我狠毒,其實跟別人無關,那是我從北海歷劫歸來,後天養成的殘缺。我活著,就是為了復仇,我在大海裡哭著求生,奮力用一條手臂掙扎沉浮時,我就把我所有的人生都給堵死了。
我那麼深愛我的妹妹,我牽著她的手走過了二十三年寒暑,但我卻在她二十三歲的時候,把她害的屍骨無存。我以前很喜歡吃魚的,但我後來再也不敢吃魚了,我每次吃魚的時候,都會想到那些鮮血淋淋的照片,好像有人在用刀剜我的心一樣,我疼的都快喘不過氣了。
如果惡人注定要下地獄的話,那我早就下地獄了,你那麼懂我,你知道我困守在黑暗裡出不來,所以試圖為我尋找出路,你以為出口那裡等待我的將會是陽光,但你似乎忘了,對於一個滿身傷口的人,她已經習慣了黑暗,畏懼在陽光下接受傷口暴曬,那樣的話只會讓她覺得無所遁形。
從連城回來,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最美好的時光,你給了我一個永遠難忘的平安夜和聖誕節,沒有傷害,我再也不用擔心誰會傷害我,我做的事情是否會傷害到別人。
這一天,我等了很久,可我很平靜,前所未有的平靜。阿嵐死了之後,我開始意識到,我經歷了最悲傷的親人永隔,從此以後我將無所畏懼;包括死亡。
……
有淚從楚衍眼角滑落,白素神情微愣,他夢到了什麼,是否跟她有關?
她俯身吻淨他臉頰邊的淚水,貼著他的臉:「這一世我跟你夫妻緣盡於此,下一世只盼永不再見……」
深沉的夜,偌大的床上,只有楚衍靜靜的躺在那裡,無盡的淚緩緩從眼角滑落,而房間裡卻再也沒有白素的身影。
白素去看望徐澤,短短幾天而已,他卻彷彿度過了好幾個寒暑秋冬,眉眼間佈滿了滄桑,一雙漆黑的眸子呆滯而空洞花運狂仙。
她坐在床沿看他,她不確定徐澤知不知道她來過,也許這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見面了。
她倒水給他喝,那些水一半進入他喉嚨,一半從他嘴角溢了出來,她拿手絹給他擦嘴,她握著他的手,她跟他說話,但他一如既往的沉默。
——阿嵐下葬時間還沒定,我怕是等不到了,到時候我不在場,如果連你也不在,她該有多傷心……
——我知道這個世界傷害了你,但是阿澤,你要快些好起來,楚衍離不開你,你能離開他這位好兄弟嗎?
——我沒有力氣了,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她把我的親人從身邊一個個奪走,把我傷的千瘡百孔,用這世上最殘忍的手段來折磨我,一刀刀捅我的心,讓我日日夜夜都生活在無盡的痛苦裡。白荷死了,秦川死了,溫嵐死了,我設計害死自己的兒子,我生不如死……
等她死後,她將化為烏有,飄渺的靈魂再也沒有塵世喜悲,無關愛恨,再也不會痛,不會有傷心……
室內空氣彷彿停止了運轉,她終於鬆開徐澤的手,站了起來,最後看了一眼徐澤,她轉身朝外走去,當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一切罪惡和悲傷都將化為無關痛癢,她會找到白荷,秦川,溫嵐,然後嘴角含笑:「好久不見。」
白素離開了,徐澤手指顫了顫,乾涸的目光裡似乎有淚緩緩滑落而出……
白素給顧維打電~話,顧維沒有意外,她聲音平靜,她說了一個地址,讓白素去找她。
「我等你,你來吧!」
這是顧維的原話,除此之外,電~話裡空落落的儘是死寂。
那是一處獨院,在首都郊區,看起來更像是一處小型莊園,裡面種滿了蔬菜和瓜果,因為是冬日,但看的出來園藝培育的很出色。
那是白素第一次看到阿力,個頭不高,但卻很精壯,一雙眸子透著精光,能看得出來,是個狠角色。
顧維應該事先跟阿力打過招呼,所以當他看到白素時,並沒有很吃驚。
「顧姨在房間裡等你。」阿力話語生硬。
白素跟在阿力身後,看著他的背影,開口問道:「是你開槍打傷我女兒的吧?」
「是我。」他回答的快,諷刺的也很快:「想殺我報仇?」
「隨口問問。」白素笑:「你和顧維是怎麼認識的?」
「我家境貧寒,是顧姨出錢供我長大的,她是我的恩人,也是十一的恩人。」
白素問:「……在你們眼裡,她是一個好人嗎?」
「對於我和十一來說,她是我們的親人,是比我們性命還要重要的人。」阿力說著,回頭看了白素一眼,那一眼含著警告和敵意。
白素只淡淡的笑,一時沒吭聲。
庭院很幽靜,她從不知道顧維竟然會在這裡固守一方田園天地,美得近乎世外桃源。
白素忽然意識到,這裡是顧維心目中的夢想家園,沒有政治權欲,只有一方樂土,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這裡應該是慕君翰和顧維心目中的一個夢,只可惜慕君翰沒有完成,所以顧維幫他完成了。
田園生活,女主人猶在,男主人卻早已屍骨成灰南行記全文閱讀。
客廳裡,顧維畢竟是顧維,除了面對楚衍會流露母愛親情外,對任何人都很淡定從容,這個在政壇上流圈混跡多年,從小生活在政治漩渦裡的女人,在看到白素時,微不可聞的笑了笑,笑容優雅親切,彷彿她們是多年不見的忘年好友一般。
客廳裡放著一架白色大鋼琴,顧維示意白素落座,她拿了一盒煙,撕開包裝,從裡面抽出一根煙來。
白素不知道顧維還有吸煙的習慣,但顯然這煙不是顧維本人要吸的。
「君翰在世時,他很喜歡聽我彈鋼琴,只可惜這麼多年來,每年聖誕節,這間屋子裡只有我一人,空落落的……」顧維笑了笑,把煙點燃,跳動的火花閃爍著溫暖。她把煙放在桌案上的煙灰缸裡。
白素注意到,那裡還放置著一個相框,相框裡的男人跟楚衍有著相似的眉眼,是個英俊很出色的男人,眸光含笑……
白素知道,他就是慕君翰。
顧維看向一旁的阿力:「阿力,給客人上茶。」
這聲客人,瞬間便把白素和顧維之間的婆媳關係拉的很遠,十萬八千里,隔山又隔水,難以跨越。
阿力上茶,白素沒有不喝的道理,她這麼爽快,看的顧維隱隱含笑:「不擔心我下毒嗎?」
白素勾唇:「我在想,一個人卑鄙了一生,至少應該在死前光明磊落一次。」
顧維笑意加深:「說的好。」話鋒一轉,她指了指一旁的鋼琴,「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跟君翰彈首鋼琴。」
「請便。」
白素淺淺微笑,顧維彈得很好聽,她和楚衍一樣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坐在鋼琴前,琴鍵彷彿就是為了他們手指而生,從手指間流瀉出來的琴聲繾綣而柔情,婉轉而纏綿。
江恩說,每一個天才都繼承了母親的頭腦和父親的意志力。
顧維無疑是個天才,直到今天白素仍然很佩服她這位婆婆,顧維能把心狠手辣無聲無息的刻在她心裡一輩子。如此狠毒,無人能及。
這首鋼琴曲《風居住的街道》,顧維彈得悲傷哀戚,似乎把她所有的感情都融進了這首鋼琴裡。
她似乎忘記了白素,在這所房子裡只有她和慕君翰,她癡守著一個死亡三十多年的男人,把自己困守在虛幻的夢境裡走不出來,究竟是活人的悲哀,還是死人的悲哀?
煙頭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漸漸燃燒成了灰燼,就像那些美好的曾經,還來不及開花結果,就已經跌跌撞撞的奔進絕望之中,最終顧維只能在一支煙,一首鋼琴,一處獨院裡獲取安慰和溫暖,等待無盡的孤獨和仇恨把她一點點的變成殘廢。
回憶只能給予傷痛,不能回饋溫暖。
一曲結束,煙霧消散,顧維走到白素對面坐下:「自從你嫁給楚衍後,我們好像還不曾這樣單獨相處過。」
白素拿著茶蓋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漂浮的茶葉,嗓音有些漫不經心:「只要願意放下一切,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好比現在。」
「如果拋開所有恩怨,其實我很欣賞你。」顧維看著白素,她看人的時候,眼神一向很銳利,好像只消一眼,就能把人傷的血流滿地,她說:「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和我很像,為愛可以付出一切,但同時也可以犧牲一切,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
白素笑,但目光卻逼仄寒冷,彷彿釘子一樣直直的扎向顧維:「所以你對我下了狠手惡女霸道:美男迫承歡。」
顧維眸子裡的光忽然黯淡下去,「以前不知道你的身份,以為你會毀了楚衍,所以我只能毀了你,但我並不後悔,與其失去我兒子,我寧願毀了毫無關係的你。」
白素語氣輕微:「你殺白荷,殺我,殺秦川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們也是有父母,有親人的人,你把對你兒子的愛建立在我們的屍體上,你覺得這樣的愛高尚嗎?」
顧維笑了,笑聲婉轉輕靈,堪比百靈鳥動聽千百倍,她說:「人都是自私的。我只顧我親生兒子,別的我沒想那麼多。」
她笑,白素也跟著一起笑,笑笑多好啊!延年益壽……想到這四個字,白素嘴角的笑容瞬間變了意味,似譏似嘲。
白素問:「做了這麼多事情,你有沒有後悔過?」
「我說我做壞事的時候,一直心存悔恨,你相信嗎?」說這話的時候,她終於收斂了笑意,在這一刻又無比認真的看著白素。
白素淡淡的看著她:「你拿刀捅我,卻又流淚跟我說對不起,有用嗎?」
顧維很久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佛經裡有這樣一個小故事。20年前,在寺廟裡有一個小和尚,因為天資聰慧,極得方丈寵愛,方丈把他畢生所學全都傳授給了小和尚,希望小和尚將來能夠光大佛門。但這個小和尚卻動了凡心,紅塵萬丈,他置身其中迷花了雙眼,從此以後他棄佛門於不顧,沉醉花街柳巷之中,一過便是20年。20年後,小和尚站在庭院中,看著月光清澈的照射在他的手心裡,他幡然悔悟,快馬加鞭趕赴寺廟。他跪在方丈面前,他乞求方丈能夠原諒他,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但方丈卻覺得他不可饒恕,說像小和尚這樣的人,罪孽深重,死後必下地獄,要想佛祖饒恕他,除非桌子也能開花。小和尚很失望,他失魂落魄的離開了。但第二天早上,方丈踏進佛堂,卻瞬間驚呆了,只見一夜之間,佛桌上竟開滿了大簇大簇的花朵,每一朵都芳香撲鼻。方丈大徹大悟,急急去找小和尚,但小和尚因為心灰意冷,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生活中,而佛桌上的那些花,只開了短短一日……」顧維看向白素,自嘲道:「你從連城回來,我想過收手,但你就像那個方丈一樣,堵死了我所有的後路,不讓我迷途知返,所以我只能繼續錯下去……」
白素眼眸光華盡斂,似乎沉浸在一段很久遠的往事裡,她說:「不是所有錯誤都能被原諒的,也並非所有錯誤都能經得起改正。你這一生一直在懲罰別人,懲罰你自己,27年前由你策劃的暗殺事件,導致了後來一系列悲劇。你下令綁架我和白荷,導致我和白荷一死一傷。白荷屍骨無存,我殘廢終生;我不該恨嗎?你奢望我能像佛祖一樣佛桌開花,可有想過我的痛,我兩年來噩夢連連,我那麼喜歡陽光的一個人,卻把自己封閉在房間裡,打雷天一個人藏在被窩裡,我在市場裡看到大大小小的魚會在眾人詫異的目光裡反胃嘔吐……我從那麼冷的海水裡掙扎存活,像一縷幽魂遊蕩在連城是為了什麼?你有沒有做過這樣一個夢?夢裡面你被無數碎屍包裹,鼻腔裡都是濃濃的血腥味,你無助,你倉惶,你絕望,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來救你,那種天塌地陷,你知道是什麼滋味嗎?我時常做這樣的夢,我在夢裡面笑,笑著笑著,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瘋了。但是顧維,我這顆心是肉長的,我白素雖然心狠,但我也有我的軟肋,你不能抽走一根之後,接著再抽取第二根。你奪走我妹妹,再奪走我弟弟,把我的人生踐踏在泥土裡,你害死的不僅僅只有白荷和秦川,還有陳希、楚翎和溫嵐,你讓佛祖怎麼原諒你?」頓了頓,白素唇角冷冷勾起,「你兒子都無法原諒你,更何況是佛祖呢!」
彷彿有血液從顧維臉上一分分被抽走,她語聲沉窒:「你相信嗎?有些人是注定不能得到幸福的,一如我,一如你。」
「遇到你之後,我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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