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112無地自容 [中] 文 / 那隻狐狸
趙顏一夜淺睡,待醒轉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她起身,就見屋內的桌上放著一碗清粥,一碗藥湯。她慢慢走到桌邊,看了這些東西一會兒,隨即,推門出去。
屋外烈日炎炎,昨日的一場大雨竟如同未發生過一般。
村中的小孩子在烈日下玩鬧,裸露的手臂和臉頰曬得黑紅,但卻個個都毫不在意,盡興地玩鬧著。年紀大的人在屋簷的陰影處休憩,搖著蒲扇,話著家常。婦人在山溪邊洗著衣服,邊說笑著。不遠處,有幾塊瘦田,村中的男子都在田中耕作。
這一派景象,讓趙顏覺得恍惚。
這時,她聽見了打鐵的聲音,一聲聲地從旁傳來。
她順著聲音望去,就見幾間陋捨之間搭了一個棚子,棚中有個簡易的火爐。莫允正專心致志地打著鐵。
他身邊站著幾個村民,其中一個扛著一把鋤頭,正滿臉憂色地道:「小莫啊,你在幫我修修這鋤頭吧。」
旁邊的人嘲笑道:「我說,你也太摳了,這鋤頭都這樣了,改日去集上買把新的吧!」
那村民面露難色,只道:「再修修再修修。」
莫允停下手中的活,接過那把鋤頭,看了看,道:「我這兒還有些廢鐵,熔了補上,應該還能用上段日子。」
「呀,那就謝謝你了。晚上我請你喝酒!」
莫允抬眸,笑了起來,「喝酒?嫂子不生氣了麼?」
「嘖,小莫啊,你不要說出來麼。」
說罷,幾人都歡笑了起來。
在趙顏的記憶裡,莫允甚少微笑,一貫都是冷漠。然而,現在的他卻笑得如此真摯,那笑容發自內心,絕無虛假。
她看著他手中的鋤頭,心中惶惑起來。
「戚氏名兵,千金難求」,江湖中人,人人都想得到戚氏兵器。身為戚氏傳人的他,卻在這裡修補農具。還修得心安理得。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難道不覺得委屈,不覺得難過麼?
然而,他的笑容便是答案。那種滿足,她從未曾領略。她做盡一切,自以為能覆雨翻雲,卻終究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更無一日真正開懷。究竟自己要的是什麼,再也記不清楚了……
她恍惚之間,突然有人撞上了她。她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繼而看見,一個四五歲的女童摔倒在地上。山野的孩子一貫粗養,這一跤摔得也不重,那女童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滿臉的無所謂。然而,下一刻,她卻放聲大哭,哭聲之淒厲,嚇了趙顏一跳。
她低頭,就見那女童手握著一塊絲絹。那絲絹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顏色,帶著泥土的灰暗,上面粗糙地繡著圖案,絲線早就脫了,依稀能辨出梅花的影子。只是,如今這絲絹上破了一個大洞,怕是方才摔倒不小心勾破所致。那女童就看著這塊絲絹,哭個不停。
女童的母親聞聲,趕來一看,道:「唉啊,早讓你小心點了,現在弄破了,怎麼辦呀?」
女童哭聲哽咽,說不出話來。
她母親見狀,道:「回去拿塊布補補就好了,別哭了。」
「不要……布……難看……」女童搖著頭,說道。
她母親被這句話堵住了,不知道怎麼哄才好。
那女童抬頭,看著趙顏,滿臉的委屈,似是在怨趙顏站著害她跌倒似的。
趙顏皺眉,轉了身,不假理會。
女童見她不理不睬,丟下絲絹,哭著跑遠了。
女童的母親忙賠了不是,趕上去安慰。
趙顏看著地上的絲絹,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彎下了腰,將它撿了起來。
是夜,趙顏找了針線,細細在絲絹上繡著花。
記憶就慢慢湧入,她依稀記得,小時候,母親手把手教過她刺繡。那時家貧,布料和針線都有限。母親傳授的,是最粗劣的繡法。但這種飯後的活動,她卻期待非常。
而後,變故徒生,她輾轉來到英雄堡,汐夫人也教她刺繡。花園的亭台中,每一針每一線,都繡著最溫暖的回憶。每每她受了委屈,便會自己躲在花園裡繡花。隨著針線起落,她便能忘記很多事情。這些感受,她忘了很久很久……
她就著昏暗的燈火繡了許久,待繡完之時,已是疲累非常。不知不覺地趴在桌上睡著了。
莫允進屋的時候,見她睡著,便放輕了腳步。他走到桌邊,剛想抱她上床睡覺。眼角卻撇到了那方絲絹。絹上的破洞,已然修補好了。為了掩蓋粗劣的布丁,她就著原來的圖案,在絹帕上繡了一樹寒梅。
莫允拿起絲帕,不禁微笑。
……
第二日,趙顏梳洗完畢,一出門,就見一大群村內的婦人都萬分期待地看著她。
趙顏微驚,不明就裡。
那女童的母親上前,手中拿著那方絲絹,道:「妹妹真是好手藝!我們大家都是來拜師的。你就教教我們繡花吧。」
婦人們紛紛應合,那場面叫趙顏尷尬非常。
「哎,妹妹不是嫌我們笨手笨腳不肯教吧?」婦人中有人開口。
趙顏聞言,搖頭,「不是……」
「那就好了麼。」婦人又轉頭,看著莫允,「莫兄弟,你可別捨不得啊。」
莫允本站在一旁觀望,被這麼一提,倒也尷尬了起來。
趙顏看了他一眼,道:「我和他什麼關係都沒有。」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眾人一片嘩然。
她看著莫允,眼神之中,略有挑釁。
莫允愣了愣,隨即微笑。
村中的眾人又開始重新猜測他們的身份,但一切都已不重要了,有些東西開始慢慢變化,再不似以往。
……
此後幾日,趙顏便在閒暇之時,教村中婦人繡花。村中的男子下山時,會帶上一些繡品販賣,倒也能換幾文錢。
日子一天天地過,平淡無奇,但那種平淡,卻讓她心滿意足。山村的日子清苦,卻讓人心安。她慢慢忘記了很多東西,英雄堡的種種變得如此遙遠,淡得無法回憶。
某日,天氣泛了一絲微涼,怡人的風輕輕拂過,撫慰著連日來的燥熱。
趙顏按例坐在簷下,靜靜繡著花。
莫允走到她面前,開口道:「我隨大家去鎮上……」
聽到他說話,趙顏抬了頭,「哦。」
莫允猶豫片刻,道:「你有什麼想要的?」
趙顏看著他,略微思忖,「胭脂。」
莫允點頭,「好。」
「小莫,還沒好啊!你還去不去啊!」村口,有人高聲喊道,語帶戲謔。
「哎,大家不要催麼。人家小兩口說話不容易。」
莫允聞言,無奈地歎了口氣,轉身,走了過去。
趙顏捻著針,不禁微微一笑。
天空中,浮雲優遊,偶有清脆鳥鳴掠過頭頂。她停了手中針線,看著面前的山嶺,映在眼中的一切,如此明晰美麗。所有的事物都彷彿鍍上了光輝一般,如此美好。
她低頭,繼續繡那一方蝴蝶。然而,她剛剛下針,卻覺得有種詭異的氣氛蔓延在四周。她下意識地抬頭,就看見了一群勁裝男子提刀而來,殺氣騰騰。
她手中的針線落了地,耳畔響起了一句話:十日後,若姑娘還是不能問出戚氏所在,屬下等會為趙姑娘推波助瀾。到時候,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現在是「十日後」?推波助瀾?
她站起身子,正有不解。卻見那些男子卻已經開始揮刀砍殺。血雨飛濺而出,模糊了眼前的景致。她愣住了,無法分辨眼前的事態。
這時,那些人的刀鋒迫近了一名女童。這女童,她再熟悉不過,她補的那方絲絹,就是為她所有。那女童早已被嚇哭了,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乞求著救助。
趙顏的心頭,突然湧過了熱流。她不知哪來的力氣,衝了過去,推開了那名持刀的男子。
「住手……」她顫抖著喊道,「住手!」
持刀的男子與同伴交換了眼神,隨即,一刀砍向了趙顏。她怎麼也料不到這番變故,即便料得到,她只是弱質女流,又怎能避開。
刀光一閃之間,她的手臂被劃開了一道血口,痛楚讓她踉蹌後退。下一刻,她就見那女童被砍倒在地,血流如注。女童尚有呼吸,她哭泣著,伸著手,向趙顏求救。
恐懼,就這樣籠上了心頭,她竟一步也動不了了,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結束。
那些人避開她,繼續著砍殺。
溫熱的血飛濺而來,沾濕了她的衣衫,粘膩地貼著她的肌膚。溫熱的腥味湧進了她的胸腔,一切都彷彿夢魘一般。
那些人來得快,去得更快,片刻工夫,就只剩下了趙顏一人。她在一片屍體之中頹然地跪倒,忽然間,明白了自己有多可悲。她自以為壞事做盡,覆雨翻雲,將所有人的命運都捏在了掌心。然而,事實卻是,她只是被人利用的一個可笑小卒,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走狗。她什麼都做不到,救人也好,害人也好……憑她,什麼也做不到……
她低頭,看見了那些被血浸透的繡品。無論她怎麼做,都逃不開了……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未來……
……
夜色初上的時候,莫允和下山的村人才返回了山上。然而,眼前的一切,卻讓所有人以為自己墮入了惡夢。那原本平靜快樂的小村,慘遭屠戮,滿地的屍體,觸目驚心。村人驚恐萬狀,急忙衝上前去,尋找自己的家人。
一時間,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徹山嶺。莫允看著眼前慘烈的情狀,心中暗生不祥。幽暗的天色,讓他的視線模糊,耳畔的淒厲哭喊擾亂他的心神。那種恐懼,勝過自己親歷生死……
他猛然想到了趙顏,心中不禁惶恐起來。他邁步上前,察看著一具具的屍體。然而,每看一具,他的心便揪緊一分,憤怒和悲傷交雜,讓他緊鎖著眉頭。地上躺著的人,他每一個都認識,今早這些孩子還在嬉戲玩鬧,這些婦人還學著繡花……究竟是誰,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這般的心狠手辣,到底是誰?!
一番察看,卻依然沒有趙顏的蹤跡。他憂心愈盛,卻隱隱察覺了什麼。
若是趙顏與這件事有關,那麼背後主使的人只有一個:魏啟!
為了找出他們,他盡然能下如此的毒手。這便是趕盡殺絕,魏啟連一條活路都不會給他們留。
趙顏呢?她是被劫走了,還是……
這時,村中有人提著燈上前,按著他的肩膀,語音雖帶悲愴,但聲音裡卻有太過沉重的關切和溫柔。「莫兄弟……顏兒不在,說不定是逃過了一劫,我們再四處找找……興許……」
那人說著說著,卻哽咽起來。
莫允看著他,心中的悲憤卻在片刻之後便成了懊惱。這個小村遭遇如此慘劇,原因只有一個,他和趙顏在這裡……
說對趙顏沒有防範,是假話。若非如此,他早應該帶著她回到戚氏。就因為他的逗留,害了這裡十數條無辜的性命。
江湖恩怨,他並無意介入,只是,如今,他的執著,只會害人。想到這裡,他的心頭滿是酸楚。
他安慰了那村民急句,強壓著情緒,說是要去找趙顏,便離開了那小村。他走了幾步,回頭凝望。終有一縷恨意湧上心頭,他轉身,最終,消失在了黑暗的山嶺之中。
……
莫允在夜色中疾行了半個時辰,微薄的月光染在山嶺中,他的視線卻已經適應了這般黑暗,看得真切。
這時,就見漆黑的山野中,數名勁裝的男子慢慢逼近,個個持刀,殺氣騰騰。幾人見了莫允,並不多話,直接揮刀攻擊。
莫允見狀,拔出了佩刀「泯焉」。刀鋒出鞘,輝光一閃,劃破了夜色。他起刀,迎上攻擊,刀光熠熠,穿梭在那群黑衣男子之間。
「泯焉」乃戚氏所鑄,鋒利非常。那些男子手中的兵刃被一一斬斷,失了戰力。
「是你們殺了村裡的人?」莫允沉聲,質問道。
那群人見自己不敵,互換了眼神。一人伸手入懷,用力一揚。
只見一陣粉末飛揚開來。莫允急退,抽身避開。另幾人迅速繞到了他身後,又灑出了那些粉末來。
莫允旋身閃避,但依然吸入了一點。只一會兒,他便覺得胸口如火般燒灼了起來,身體使不上力。
那些人卻不再攻擊,四散逃跑,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山嶺之中。
莫允有些不解,還來不及思考什麼,就覺得胸口一陣劇痛,連嗆了幾口鮮血。
他拄劍起身,繼續前進,腳下卻已有些虛浮,雙眼也朦朧起來。
而在這時,他突然看見了前方有個嬌小的身影,夜色中,飄渺不實,但他卻憑著熟悉,一眼認了出來。
他拼盡力氣,加快了步伐,終於趕上了那身影。他伸手,一把拉住那人,用沙啞無力的聲音喚了一句:「趙顏……」
趙顏被突然抓住,顯然驚懼。但看到來者時,她的驚懼便平復了下來。只是,她立刻冷下臉色,用力甩開他的手,努力逃開。
「你去哪……」莫允追上,再一次拉住了她。
他這一拉,牽動了趙顏的傷口,她吃痛,叫出了聲。
莫允微驚,鬆了手,待察覺時,便發現自己的手上滿是黏膩的鮮血。
趙顏捂著手臂的傷口,開口,聲音裡尚有顫抖:「我去哪裡不用你管,別再跟著我。」
莫允看著她,忍著胸中的痛楚,道:「村裡的事……你……」
趙顏聽到這句話,突然笑了起來,「那些人是被我害死的,是我把人引來的。我一直都跟魏啟有聯絡,受傷背叛都是做戲,你現在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吧?很想殺了我吧?」
莫允驚愕不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趙顏依然笑著,道:「我就是『十惡不赦』,我喪心病狂,我什麼人都能害,什麼壞事都能做……」
「那你為什麼逃……」莫允開口,打斷她。
趙顏愣住了,「我沒有逃!」
「你若是害死村人的幫兇,就該留在村裡做受害者!你若是要幫魏啟害我,就不該避開我!」莫允的聲音突然放大,話語裡有了激烈的情緒,「趙顏,你到底想怎樣!」
他喊完這番話,便無力再說什麼。
趙顏看著他,神情裡惟有冷漠和厭惡,但她的眸中,卻浮起了水霧,淚水盈滿了眼眶,終是壓抑不住,自臉頰滑落。
「我想怎樣……」她開口,「我還能怎樣……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做不到!你要我怎樣!」
她的這番話,分明帶著悲愴。莫允心頭一緊,只覺得淒涼,她的眼淚和絕望,難分真假。只是,若他抽身離開,她便真的無依無靠。魏啟又豈能放過她,即便上次的出手相傷是做戲,那麼下次呢?除了信她,他再無其他選擇。
「跟我回戚氏……」他努力說出這句話。
趙顏伸手,擦了擦眼淚,冷冷道:「我哪裡都不會去。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會向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低頭!」
「師傅沒有拋棄你……」莫允緩步上前,道,「是你娘拋棄了師傅。」
趙顏一時不能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但反應過來時,狠狠地吼道:「你胡說!你想用這種謊話來給他脫罪,簡直可笑!」
莫允只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聽著自己的聲音都覺得縹緲,「我沒有說謊……還記得麼……小時候,我們見過……」
他沒說完,便倒在了地上。
趙顏微驚,腦中混亂不已。她呆立了片刻,準備走開,腳下卻踩到了什麼。
她低頭,就見腳下有一個小銅盒。她猶豫片刻,蹲下身子,撿起那銅盒,不禁百感交集。
胭脂……
她輕握著那盒胭脂,靜思片刻,繼而,伸手扶起莫允。
她本是柔弱女子,又受了傷,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勉強拖動莫允。她帶著他,蹣跚地走了一段路,便見前方一棵大樹,樹根盤錯,草木茂盛,甚是隱蔽。她努力帶著莫允到了樹根處,歇息了下來。
她坐下,輕輕喘著氣,手臂上的傷口,已經疼得麻木了。她在裙裾上撕下一條,紮起了傷口,勉強止血。黑暗中,隱隱有野獸之聲,她不會生火,只能壓著心頭恐懼,坐等天明。
莫允不知受了什麼傷,外表上並無傷口,但見他眉頭深鎖,唇角帶血,傷得應該不清。
趙顏垂眸,看著他,想起了他剛才說的話:師傅沒有拋棄你……是你娘拋棄了師傅。
不可能。她打消自己的念頭,娘親沒有理由拋棄戚函的。娘親是天下第一美人,是戚函始亂終棄,拋棄了娘親。天下人都是這麼說的……不可能有錯……
這時,莫允咳嗽了起來,呼吸艱澀。
趙顏猶豫許久,才伸手,探上他的額頭。異樣的滾燙,讓她縮回了手。她有些緊張,這時,一滴露水落在了她的手背,微涼。她抬頭,就見薄霧慢慢在山嶺間蔓延開來,大樹的樹葉上,沾了露水,正滴滴落下。她想到了什麼,又撕下了裙裾的一條,起身,爬上大樹盤錯的樹根,盛著葉上的露水。待布條濕透,她爬下來,將布條疊好,敷在了莫允的額上。
她做完這些,又想到了什麼。她找了一片樹葉,盛了一葉露水,小心地餵進了他的口中。
反覆幾次之後,他的呼吸平靜下來,只是,體溫依舊滾燙。趙顏並不是大夫,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約莫到了黎明時分,趙顏困極,意識朦朧起來。她隱約覺得有人走動,猛然驚醒了過來。就見莫允已經起身,在一旁打坐調息。
她的頭腦一下子清醒了,怔怔地看著他。
莫允察覺她的動靜,睜開了眼睛,道:「我沒事了,你休息吧。」
趙顏下意識地想避開,但心頭的疑惑卻糾纏著她。她起身,走到莫允身邊,道:「我有話問你。」
莫允瞭然,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師傅沒有拋棄你,這十幾年來,他一直在找你……那個木匣,是他親手所製,命我交給你的嫁妝……」
「這只是你一面之詞……」趙顏打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戚函用劍換了我娘,卻對我娘冷淡至極。而後,更拋棄了她,毀了她一生的幸福。」
「我說的是一面之詞,天下人說的,就不是麼?」莫允回答,「你說師傅毀了你娘一生的幸福,那我問你,你記憶裡的娘親,可是終日愁眉苦臉的?」
趙顏答不上來。的確,記憶裡的娘親,總是笑得明麗,眉目間都是平和滿足。日子再清苦,娘親都沒有皺過眉頭。因為這樣的笑容,小時候的她從不覺得窮窘,每一日都是歡樂無比的。
「其實,我們見過……」莫允的語氣裡,帶了一絲惆悵,「大約十年之前,我隨師傅雲遊,曾遇到過你和你娘親,還有……你繼父。」
趙顏有些茫然。
「在那之前,我和你口中的『天下人』一樣,只以為師傅拋棄了天下第一美人『灩姬』。」莫允平靜地說道,「你娘,是個不尋常的女子。富貴榮華、權勢地位,在她眼中,不過塵土。她要的東西很普通,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懂那份普通的可貴。師傅從不曾入她的眼,更不曾入她的心。她選了你繼父,這就是答案。」
不知怎麼的,那些模糊的記憶一下子清晰起來。此刻的趙顏竟能清楚地想起,小時候,牽著弟弟的手,漫無目的地瘋跑。晚上,捧著大把的棗子,帶著一身泥塵回家。父母並不呵斥,只是笑著喚他們吃飯。
她忘了,她並非自始不幸。從能記事開始的每一天,她所領略的,都是最好最好的東西。
「……當時,師傅想帶走你,但你娘用戚氏隱居的秘密威脅師傅,迫他放棄。師傅無奈,只得作罷。後來,他換了隱居之地,再回來找你的時候。卻不想一場洪水,村莊盡毀,你和你娘早已不知所蹤……」
聽到洪水二字,趙顏的心中頓時溢滿苦楚。死於洪水的父母;無錢治病,在逃亡途中被災民踐踏而死的異父弟弟;飢寒交迫,受盡凌辱的自己……
這些記憶夜夜折磨著她,咬嚙著她的靈魂,讓她不得安寧。連汐夫人對她的好,也湮沒在了這樣的痛楚之下。她怨不得天,只能怨人,若是不怨,她不知如何平復自己的痛苦。只是,到頭來,她錯了。如今的她,不得不承認。毀了她幸福的,不是戚函,只是,那一場洪水,一場無情的天災……
她笑了起來,又壓抑不住地哭泣。她就那樣,又哭又笑,無法自抑。
莫允看著她,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等著。待她平靜下來,他才開口:「是我錯了,若我一開始就帶你回戚氏,就能免去許多波折……」
「我回不去了……」趙顏哽咽著,「我哪裡都回不去……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
莫允輕歎,道:「那些往事,是師傅的忌諱,高傲如他,又怎能允我說出來。他只讓我送木匣給你。帶你回戚氏和他相認,是我自作主張。」
趙顏不解,含淚看著他,幽幽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莫允笑得蒼涼,「家人離散,血脈相向,這種事,我看得太多了。當日若不是師傅收我為徒,我早已淪落街頭,生死難料。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和師傅,都是我的親人。我只願一家重聚,再不離分。」
一瞬的輕鬆,盈滿心頭。趙顏只覺得長久以來壓在心口的重量全部消失,淚水止不住,但卻再無悲痛。
莫允抬手,輕輕擦著她臉頰上的淚水,他笑著,道:「跟我回去,好麼?」
自他手掌傳來的溫度,暖著她的臉頰。她心頭微熱,卻依然惶惑著,不敢答應。
「……魏啟……」她的眼神黯淡下來,「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莫允的神情微微一變,「回到戚氏之後,絕沒有人能傷你一根頭髮。」他說話間,眼前彷彿浮現出那慘遭屠戮的山村,悲憤,染上了他的瞳孔,「他多行不義,他日必有天譴……」
趙顏卻苦笑,「世上……哪有天譴……」
莫允的手輕輕按著她的肩膀,道:「跟我回戚氏,一切就都結束了。」
趙顏再無法拒絕,她擦了擦眼淚,點了頭。
清晨的陽光透過樹冠,縷縷灑下,終驅散了一夜的陰鬱寒冷。而那時,誰也沒發現,不遠處的灌木叢中潛伏著數名勁裝男子,片刻之後,其中幾名悄悄離開,消失在了山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