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84無往不復 文 / 那隻狐狸
小暑一過,熾烈的陽光,燒灼萬物。
小小茫然地站著,任那燥熱包裹全身。
自上岸之後,她便隨那對老夫婦一起走。東海一役,許多百姓都投降朝廷,逃離了七十二環島。岸上的府衙受命接收,街上鬧哄哄的一片,父子相偕,母女攙扶。雖有哀戚,但更多的,是親情溫厚。
小小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可招惹官府。便與那對老夫婦告別,遠遠地走開。
她走了一段路,回頭,看著遠處的熙攘人群。那一刻,卻驟生了天地蒼茫,無處容身的念頭。
想起小時候,在人群裡迷了路,也是這般的感覺。但那時,卻總有人會找到她,然後,拍著她的頭,說:下次再亂跑,師父就不管你了。
師父……這一想,心頭頓時隱隱生痛,她鼻子一酸,竟哭了出來。
那一哭,便是無法收拾了。原本壓抑住的種種感情,一股腦兒迸發出來,無法控制。
她索性蹲下身子,抱著膝蓋,埋頭哭起來。
太陽曬在背上,火辣辣地刺痛,而此刻,她卻全然感覺不到了。她已是一無所有,身上所有的東西都留在了東海。到了此刻,甚至連思念,都是奢侈的。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一無所有,竟是如此可怕……
她哭著哭著,肚子突然叫了起來,飢餓猖狂地在臟腑裡衝撞。她捂著肚子,愈發傷心起來,為什麼無論怎麼樣,肚子還是會餓呢?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回到從前……
「姑娘。」這時,溫善的聲音從頭頂傳下。
小小哽咽著,抬頭。就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那男子身著官服,身後跟著兩名隨從,一眼便知是做官的。他身旁,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看面相,應是父女。
「姑娘,」那男子伸手,輕輕拍了拍小小的肩膀,「你怎麼了?」
小小見他是官府中人,起身想跑,但無奈蹲得太久,腳下一麻,當即坐倒在了地上。
那男子見狀,立刻伸手攙扶。
「姑娘,你沒事吧?」
小小一想到東海的種種,下意識地往後縮。
那男子見狀,歎道:「姑娘,你不必害怕。我是此地知府,奉命收納東海百姓。有什麼難處,你跟我說說,興許我能幫上忙。」
小小只是搖頭,不說話。
這時,只見一隊士兵疾步跑來,見到那男子,便行禮道:「葉大人,方才廉家傳信,說東海已破,但一干要犯逃脫,不知去向。這是廉家送來的畫像,請大人協助追緝。」
小小聽到這裡,嚇得哭不出來了。要犯,不用猜,要犯中一定有她了!這些人看到畫像,她就死定了!
只見那葉大人接過畫像,慢慢翻看起來。突然,他翻紙的手停了下拉,直直地盯著一張畫像,表情驚訝非常。
小小驚恐萬分,只覺得生死懸於一線,一時之間,連呼吸都忘了。
突然,葉大人猛地合上了畫像,朗聲道:「港口城門加派兵士防守。吩咐畫師依樣畫上三十份,張貼於醒目之處。」
一眾士兵得令之後,便離開了。
小小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這時,葉大人身旁的少女蹲下身子,遞了一塊手帕上來,「姐姐,擦擦臉吧。」
小小這才意識到,天氣炎熱,她又是埋頭哭泣,此刻,早已是大花臉,要有人能認出她,才是怪異。她不禁捧著那塊手帕,喜極而泣。
「姐姐,你別哭了。」那少女伸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
葉大人見狀,歎了口氣,道:「姑娘,你……」
正在這時,小小的肚子叫了起來,聲聲不絕,綿長悠遠。
葉大人當即笑了起來,「姑娘,別哭了,再傷心也是要吃飯的,對不對?」
小小低頭,沉默。沒錯,再傷心也是要吃飯的。她該想的,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才對。燈下最黑,事到如今,唯一安全的地方,是……
「大人……」她抬眸,開口,「我父母雙亡,又與親人失散,身無分文,無家可歸……您可憐可憐我,收留我吧……」
葉大人有些猶豫,「這……」
「爹,姐姐這麼可憐,我們就收留她吧,好不好?」少女輕輕拉著父親的袖子,說道。
葉大人微皺著眉頭,思忖片刻,道:「好吧。府中也正缺婢女。姑娘若不介意,在找到親人之前,就暫時留在寒舍幫忙吧。」
小小一聽,立刻點頭,「多謝大人!」
葉大人微笑頷首,「姑娘不必客氣,來,我們走吧。」
小小起身,看著他們的背影。耳邊那麼清晰地響起師父的話:下次再亂跑,師父就不管你了。……不過,不管你,你也會自己找的吧。小小那麼聰明,一定找得到的,對不對?
一定會找到的……
小小深吸一口氣,邁步,跟了上去。
……
~~~~~~~~~~~~~~~~~~~~~~我是表示「話分兩頭」的分割線==+~~~~~~~~~~~~~~~~~~~~~~~~~
千里之外,江陵英雄堡之內,一派祥和之氣。
昨日雨過,滿院的梔子沾著雨滴,散著濕潤的香。
她透過窗,看著那滿院的梔子,忘了手裡的活。
「顏兒姐姐。」突然,一名婢女衝進了廚房,喚道,「顏兒姐姐,夫人差我來問問,人參蓮子粥燉好了沒有。」
趙顏這才回過神來,起身,笑道:「快好了,你讓夫人稍等片刻,我這就送去。」
那婢女點頭,想了想,又走了上去,「顏兒姐姐,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
趙顏端起燉品,依然笑意盈盈,「你問呀。」
那婢女湊上一步,低聲道:「二少爺他,是不是喜歡你?」
趙顏驚訝,「啊?怎麼會?」
「不是麼?」那婢女好奇,「二少爺不是為了顏兒姐姐你才留在堡內的麼。當初姐姐被擄,也是二少爺挺身相助。其實我們私底下都覺得,人品武功,二少爺都比三少爺強,這堡主之位,恐怕……」
「噓,別胡說,小心讓人聽見了。可有你苦頭吃。」趙顏伸手,點上嘴唇,輕聲道。
「不是胡說啊,三少爺他夜夜流連花街柳巷,平日又是不務正業,吊兒郎當的。三英大人一定也是這麼想的。」那婢女看了看四下,道,「顏兒姐姐,我看,二少爺一定是喜歡你,你若是嫁了他,以後就是堡主夫人了啊!」
趙顏含笑,道:「別傻了,我只是個下人,哪裡高攀得起啊。何況,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早就決定要一輩子侍奉夫人了。你呀,少想這些有的沒的,老老實實幹活吧。」
那婢女笑了起來,「顏兒姐姐,你人真好。怪不得夫人和二少爺都這麼喜歡你。對了,下次,你教我繡牡丹好不好?」
「好是好。這次可別像上次那樣,學了一半就嫌累呀。」趙顏笑著,說道。
「誰讓我不像顏兒姐姐這麼心靈手巧,人見人愛呢,嘿嘿……」
「你呀,就只有嘴巴甜!」趙顏輕輕推了她一把。
那婢女嬉笑著,跑了出去。
趙顏微笑著,看她出門。然後,輕歎了口氣,料理手邊的粥。
「心靈手巧,人見人愛……二少爺,聽到這種話,你也不出來澄清一下麼?」趙顏端起粥,開口問道。
莫允靠在窗口,背對著她,「你是什麼樣的人,與我無關。」
趙顏轉身,看著他的背影,道,「既然無關,就請你離我遠一點。你放心,這裡是英雄堡,我除了會害你之外,不會害任何一個人。你大可不必這樣步步緊盯。」
莫允沉默片刻,道:「你到底要怎麼樣,才會跟我去見師傅?」
「你死了,我就去。」趙顏笑著,語調輕鬆。
莫允沉默,不再開口。
趙顏不屑地笑笑,端著粥,走出了廚房。
她走到汐夫人房前,就見魏穎從房中走了出來,滿臉不悅。見到她,魏穎的眉頭緊皺,眼神裡的鄙夷,清晰可見。
「三少爺。」趙顏頷首,恭敬地喚道。
魏穎側開頭,「少跟我裝腔作勢。你除了會在我娘面前搬弄是非,還會什麼?若不是二哥護著你,我早就……」
趙顏抬眸,「如何?」
魏穎冷哼一聲,「趙顏,你記住,你不過是個下婢。我娘不過是一時糊塗,才會聽你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這裡誰才是主人!」
他說完,疾步離開。
趙顏看著他,只想笑。她忍了忍笑意,推門進屋。就見汐夫人坐在床沿,正暗自垂淚。
「夫人。」趙顏放下手中的粥,輕聲喚道。
「顏兒……」汐夫人見是她,努力笑了笑。
趙顏走到汐夫人身邊,跪下身子,道:「夫人,怎麼了,你哭什麼?……是不是,少爺又惹你生氣了?」
汐夫人伸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顏兒,我沒事……」
趙顏輕輕握著她的手,笑道:「夫人,別哭了,三少爺總有一天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汐夫人搖了搖頭,「他若是有你這般懂事就好了……你要是我女兒,該多好?」
趙顏的眼神裡不自覺地泛起一絲冰冷,笑意也黯淡了下來。
「顏兒?」汐夫人開口喚道。
趙顏重又微笑,「怎麼了,夫人?」
汐夫人的眼神裡,瞬時染上了憐惜,「顏兒,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從齏宇山莊回來,你便笑得少了。我知道,你娘的事,對你打擊太大……可是,人死不能復生……」
趙顏打斷她,「夫人,我知道。」
汐夫人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裡,「我可憐的顏兒。都是戚氏造的孽!若不是他,你娘怎麼會死!他棄你娘於不顧,現在竟還讓徒兒來羞辱你!……顏兒,我真沒用,這麼多年,沒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還要你為我奔波勞碌,我對不起你……」
汐夫人說著說著,落下淚來。
趙顏靜靜聽著,輕輕拍著汐夫人的背。這段話,她不是第一天聽見了。戚氏,正是因為戚氏將她的母親逼上了絕路,才有她的今天。她注定了一生為奴為婢,都是拜她那親生父親所賜……
「……顏兒,我們女人一出生,便注定了苦命。教坊十載,無論做多少善事,都洗不乾淨了。我本以為嫁入了英雄堡,便是幸福。可堡主在世,我受盡正室欺凌,堡主早逝,我又遭了宗親多少非難。甚至,我想收你為養女,都遭眾人斥責,說我辱了英雄堡的門楣……本以為,有了孩子,便有了依靠。可他,卻寧願維護兩個異母的哥哥……我到底該怎麼做?顏兒,我們到底該怎麼做?……」汐夫人哭得傷心,聲音也哽咽起來。
趙顏的神情冷漠。八年前的一場大水,毀了她所有的幸福。她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她那年幼的弟弟是如何死在踐踏之下的。她曾是何其天真,以為被英雄堡的夫人收養,從此以後,便能過上好日子。可是,她錯了……
白天,她受盡冷眼和嘲笑。夜晚,便是一遍遍聽著這樣的哭訴。
毀了她一切的,不是那場大水,而是戚氏!擋了她幸福的,不是她的身世,而是英雄堡的一眾宗親!
「你不過是個下婢!」
這句話,有多少人對她說過呢……就算她做盡一切,一心維護的人,不也冷冰冰地說出了這段話麼?無論她做什麼,她都只是個下婢……
她輕輕拍著汐夫人的背,哄道:「夫人,不哭了。粥涼了,就不好喝了。」
汐夫人拭著眼淚,點頭。
趙顏走到桌邊,將粥端給了汐夫人,服侍她喝完。又哄她睡下,這才離開了房間。
她剛出門,一個家丁便迎了上來,交給了她一封信。
她回房,有些疑惑地將信封打開,讀完之後,卻變了臉色。
她看著那封信,眉頭緊皺。
信中,還附著一個小紙包。她將紙包放在手心,靜靜看著,眼神裡,旋即有了陰毒之色。
她將紙包放進懷裡,又將信放進了香爐裡。
殷紅的火苗,無聲地蔓上了信紙,將那最後一行字,襯得觸目驚心:
屬於我的東西,我一定會取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