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公園 文 / 朱自清
公園
英國是個尊重自由的國家,從倫敦海德公園(hydepark)可以看出。學**的人一定知道這個名字;近年日報的海外電訊裡也偶然有這個公園出現。每逢星期日下午,各黨各派的人都到這兒來宣傳他們的道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井水不犯河水。從耶穌教到**,差不多樣樣有。每一處說話的總是一個人。他站在桌子上,椅子上,或是別的什麼上,反正在聽眾當中露出那張嘴臉就成;這些桌椅等等可得他們自己預備,公園裡的長椅子是只讓人歇著的。聽的人或多或少。有一回一個講耶穌教的,沒一個人聽,卻還打起精神在講;他盼望來來去去的遊人裡也許有一兩個三四個五六個……愛聽他的,只要有人駐一下腳,他的口舌就算不白費了。
見過一回**示威,演說的東也是,西也是;有的站在大車上,頗有點巍巍然。按說那zhong馬拉的大車平常不讓進園,這回大約辦了個特許。其中有個女的約莫四十上下,嗓子最大,說的也最長;說的是倫敦土話,凡是開口音,總將嘴張到不能再大的地步,一面用胳膊助勢。說到後來,嗓子沙了,還是一字不苟的喊下去。天快黑了,他們整隊出園喊著口號,標語旗幟也是五光十色的。隊伍兩旁,又高又大的馬巡緩緩跟著,不說話。出的是北門,外面便是熱鬧的牛津街。
北門這裡一片空曠的沙地,最宜於露天演說家,來的最多。也許就在**隊伍走後吧,這裡有人說到中日的事;那時剛過「一二八」不久,他頗為我們抱不平。他又讚美甘地;卻與賈波林相提並論,說賈波林也是為平民打抱不平的。這一比將聽眾引得笑起來了;不止一個人和他辯論,一位老太太甚至嘀咕著掉頭而去。這個演說的即使不是**,大約也不是「高等」英人吧。公園裡也鬧過一回大事:一八六六年國會改革的**(勞工爭選舉權),周圍鐵欄干毀了半里多路長,警察受傷了二百五十名。
公園周圍滿是鐵欄干,車門九個,遊人出入的門無數,佔地二千二百多畝,繞園九里,是倫敦公園中最大的,來的人也最多。園南北都是鬧市,園中心卻靜靜的。灌木叢裡各色各樣野鳥,清脆的繁碎的語聲,夏天綠草地上,潔白的綿羊的身影,教人像下了鄉,忘記在世界大城裡。那草地一片迷濛的綠,一片芊綿的綠,像水,像煙,像夢;難得的,冬天也這樣。西南角上蜿蜒著一條蛇水,算來也佔地三百畝,養著好些水鳥,如蒼鷺之類。可以搖船,游泳;並有救生會,讓下水的人放心大膽。這條水便是雪萊的情人西河女士(harridetwestbro#k)自沉的地方,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
南門內有拜倫立像,是五十年前希臘政府捐款造的;又有座古英雄阿契來斯像,是惠靈頓公爵本鄉人造了來紀念他的,用的是十二尊法國炮的銅,到如今卻有一百多年了。還有英國現負盛名的雕塑家愛勃司坦(epstein)的壁雕,是紀念自然學家赫德生的。一個似乎要飛的人,張著臂,仰著頭,散著發,有原始的撲拙獷悍之氣,表現的是自然精神的化身;左右四隻鳥在飛,大小旁正都不相同,也有股野勁兒。這件雕刻的價值,引起過許多討論。南門內到蛇水邊一帶遊人最盛。夏季每天上午有銅樂隊演奏;在欄外聽算白饒,進欄得花點票錢,但有椅子坐。遊人自然步行的多,也有跑車的,騎馬的;騎馬的另有一條「馬」路。
這園子本來是鹿苑,在裡面行獵;一六三五年英王查理斯第一才將它開放,作賽馬和競走之用。後來變成決鬥場。一八五一年第一次萬國博覽會開在這裡,用玻璃和鐵搭蓋的會場;閉會後拆了蓋在別處,專作展覽的處所,便是那有名的水晶宮了。蛇水本沒有,只有六個池子;是十八世紀初葉才打通的。
海德公園東南差不多毗連著的,是聖詹姆士公園(st.james′spark),約有五百六七十畝。本是沮洳的草地,英王亨利第八抽了水,砌了圍牆,改成鹿苑。查理斯第二擴充園址,鋪了路,改為遊玩的地方;以後一百年裡,便成了倫敦最時髦的散步場。十九世紀初才改造為現在的公園樣子。有湖,有懸橋;湖裡鵜鶘最多,倚在橋欄上看它們水裡玩兒,可以消遣日子。周圍是白金罕宮,西寺,國會,各部官署,都是最忙碌的所在;倚在橋欄上的人卻能偷閒賞鑒那西寺和國會的戈昔式尖頂的輪廓,也算福氣了。
海德公園東北有攝政公園,原也是鹿苑;十九世紀初「攝政王」(後為英王喬治第四)才修成現在樣子。也有湖,搖的船最好;坐位下有小輪子,可以進退自如,滾來滾去頂好玩兒的。野鴿子野鳥很多,松鼠也不少。松鼠原是動物園那邊放過來的,只幾對罷了;現在卻繁殖起來了。常見些老頭兒帶著食物到園裡來喂麻雀,鴿子,松鼠。這些小東西和人混熟了,大大方方到人手裡來吃食;看去怪親熱的。別的公園裡也有這種人。這似乎比提鳥籠有意思些。
動物園在攝政園東北犄角上,屬於動物學會,也有了百多年的歷史。搜集最完備,有動物四千,其中哺乳類八百,鳥類二千四百。去逛的據說每年超過二百萬人。不用問孩子們去的一定不少;他們對於動物比成人親近得多,關切得多。只看見教科書上或字典上的彩色動物圖,就夠捉摸的,不用提實在的東西了。就是成人,可不也願意開開眼,看看沒看過的,山裡來的,海裡來的,異域來的,珍禽,奇獸,怪魚?要沒有動物園,或許一輩子和這些東西都見不著面呢。再說像獅子老虎,哪能隨便見面!除非打獵或看馬戲班。但打獵遇著這些,正是拚死活的時候,哪裡來得及玩味它們的生活狀態?馬戲班裡的呢,也只表演些扭捏的玩藝兒,時候又短,又隔得老遠的;哪有動物園裡的自然,得看?這還只說的好奇的人;藝術家更可仔細觀察研究,成功新創作,如畫和雕塑,十九世紀以來,用動物為題材的便不少。近些年電影裡的動物趣味,想來也是這麼培養出來的;不過那卻非動物園所可限了。
倫敦人對動物園的趣味很大,有的報館專派有動物園的訪員,給園中動物作起居注,並報告新來到的東西;他們的通信有些地方就像童話一樣。去動物園的人最樂意看餵食的時候,也便是動物和人最親近的時候。餵食有時得用外交手腕,譬如魚池吧,若隨手將食撒下去,讓大家來搶,游得快的,厲害的,不用說佔了便宜,剩下的便該活活餓死了。這當然不公道,那一視同仁的管理人一定不願意的。他得想法子,比方說,分批來喂,那些快的,厲害的,吃完了,便用網將它們攔在一邊,再照料別的。各種動物餵食都有一定鐘點,著名的裴歹克《倫敦指南》便有一節專記這個。孩子們最樂意的還有騎象,騎駱駝(駱駝在倫敦也算異域珍奇)。再有,遊客若能和管理各動物的工人攀談攀談,他們會親切地講這個那個動物的故事給你聽,像傳記的片段一般;那時你再去看他說的那些東西,便更有意思了。
園裡最好玩兒的事,黑猩猩茶會,白熊洗澡。茶會夏天每日下午五點半舉行,有茶,有牛油麵包。它們會用兩隻前足,學人的樣子。有時「生手」加入,卻往往只用一隻前足,牛油也是它來,麵包也是它來;這種雖是天然,看的人倒好笑了。白熊就是北極熊,從冰天雪地裡來,卻最喜歡夏天;越熱越高興,赤日炎炎的中午,它們能整個兒躺在太陽裡。也愛下水洗澡,身上老是雪白。它們待在熊台上,有深溝為界;台旁有池,洗澡便在池裡。池的一邊,隔著一層玻璃可以看它們載浮載沉的姿勢。但是一冷到華氏表五十度下,就不肯下水,身上的白雪也便慢慢讓塵土封上了。
非洲南部的企鵝也是人們特別樂意看的。它有一歲半嬰孩這麼大,不會飛,會下水,黑翅膀,灰色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昂首緩步,旁若無人。它的特別處就在乎直立著。比鵝大不多少,比鴕鳥,鶴,小得多,可是一直立就有人氣,便當另眼相看了。自然,別的鳥也有直立著的,可是太小了,說不上。企鵝又拙得好,現代裝飾圖案有用它的。只是不耐冷,一到冬天,便沒精打采的了。
魚房鳥房也特別值得看。魚房分淡水房海水房熱帶房(也是淡水)。屋內黑洞洞的,壁上嵌著一排鏡框似的玻璃,橫長方。每框裡一種魚,在水裡游來游去,都用電燈光照著,像畫。鳥房有兩處,熱帶房裡顏色聲音最豐富,最新鮮;有種上截脆藍下截褐紅的小鳥,不住地飛上飛下,不住地咭哌呱呱,怪可憐見的。
這個動物園各部分空氣光線都不錯,又有冷室溫室,給動物很周到的設計。只是才二百畝地,實在旋展不開,小東西還罷了,像獅子老虎老是關在屋裡,未免委屈英雄,就是白熊等物雖有特備的檯子,還是局蹐得很;這與鳥籠子也就差得有限了。固然,讓這些動物完全自由,那就無所謂動物園;可是若能給它們較大的自由,讓它們活得比較自然些,看的人豈不更得看些。所以一九二七年上,動物學會又在倫敦西北惠勃司奈得(whipsnade,bedfordshire)地方成立了一所動物園,有三千多畝;據說,那些龐然大物自如多了,遊人看起來也痛快多了。
以上幾個園子都在市內,都在泰晤士河北。河南偏西有個大大有名的邱園(kewgardens)。卻在市外了。邱園正名「王家植物園」,世界最重要,最美麗的植物園之一;大一千七百五十畝,栽培的植物在二萬四千種以上。這園子現在歸農部所管,原也是王室的產業,一八四一年捐給國家;從此起手研究經濟植物學和園藝學,便漸漸著名了。他們編印大英帝國植物誌。又移種有用的新植物於帝國境內——如西印度群島的波羅蜜,印度的金雞納霜,都是他們介紹進去的。園中博物院四所;第二所經濟植物學博物院設於一八四八,是歐洲最早的一個。
但是外行人只能賞識花木風景而已。水仙花最多,四月尾有所謂「水仙花禮拜日」,遊人盛極。溫室裡奇異的花也不少。園裡有什麼好花正開著,門口通告牌上逐日都列著表。暖氣室最大,分三部:喜馬拉耶室養著石楠和山茶,中國石楠也有,小些;中部正面安排著些大鳳尾樹和棕櫚樹;鳳尾樹真大,得仰起脖子看,伸開兩胳膊還不夠它寬的。周圍繞著些時花與灌木之類。另一部是墨西哥室,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東南角上一座塔,可不能上;十層,一百五十五尺,造於十八世紀中,那正是中國文化流行歐洲的時候,也許是中國的影響吧。據說還有座小小的孔子廟,但找了半天,沒找著。不遠兒倒有座彩繪的日本牌坊,所謂「敕使門」1的,那卻造了不過二十年。從塔下到一個人工的湖有一條柏樹甬道,也有森森之意;可惜樹太細瘦,比起我們中山公園,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所謂「竹園」更可憐,又不多,又不大,也不秀,還趕不上西山大悲庵那些。
1寺院門,敕使參謁時由此行。
1935年12月12日作。
(原載1936年2月1日《文學》第6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