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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羅馬 文 / 朱自清

    羅馬

    羅馬(rome)是歷史上大帝國的都城,想像起來,總是氣象萬千似的。現在它的光榮雖然早過去了,但是從七零八落的廢墟裡,後人還可彷彿於百一。這些廢墟,舊有的加上新發掘的,幾乎隨處可見,像特意點綴這座古城的一般。這邊幾根石柱子,那邊幾段破牆,帶著當年的塵土,寂寞地陷在大坑裡;雖然在夏天中午的太陽,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沒有多少勁兒。就中羅馬市場(forumromanum)規模最大。這裡是古羅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廟,與住宅的殘跡。卡司多和波魯斯廟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頂上還有片石相連著;在全場中最為秀拔,像三個丰姿飄灑的少年用手橫遮著額角,正在眺望這一片古市場。想當年這裡終日擠擠鬧鬧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現在只剩三兩起遊客指手畫腳地在死一般的寂靜裡。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還好;一面是三間住屋,有壁畫,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鋪成的;旁廂是飯廳,壁畫極講究,畫的都是正大的題目,他們是很看重飯廳的。市場上面便是巴拉丁山,是飽歷興衰的地方。最早是一個村落,只有些茅草屋子;羅馬共和末期,一姓貴族聚居在這裡;帝國時代,更是繁華。遊人走上山去,兩旁宏壯的住屋還留下完整的黃土坯子,可以見出當時闊人家的氣局。屋頂一片平場,原是許多花園,總名法內塞園子,也是四百年前的舊跡;現在點綴些花木,一角上還有一座小噴泉。在這園子裡看腳底下的古市場,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場東邊是斗獅場,還可以看見大概的規模;在許多宏壯的廢墟裡,這個算是情形最好的。外牆是一個大圓圈兒,分四層,要仰起頭才能看到頂上。下三層都是一色的圓拱門和柱子,上一層只有小長方窗戶和楞子,這種單純的對照教人覺得這座建築是整整的一塊,好像直上雲霄的松柏,老干亭亭,沒有一些繁枝細節。裡面中間原是大平場;中古時在這兒築起堡壘,現在滿是一道道頹毀的牆基,倒成了四不像。這場子便是斗獅場;環繞著的是觀眾的坐位。下兩層是包廂,皇帝與外賓的在最下層,上層是貴族的;第三層公務員坐;最上層平民坐:共可容四五萬人。獅子洞還在下一層,有口直通場中。斗獅是一種刑罰,也可以說是一種裁判:罪囚放在獅子面前,讓獅子去搏他;他若居然制死了獅子,便是直道在他一邊,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讓獅子吃掉的多;這些人大約就算活該。想到臨場的罪囚和他親族的悲苦與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風,與一般觀眾好奇的緊張的面目,真好比一場惡夢。這個場子建築在一世紀,原是戲園子,後來才改作斗獅之用。

    斗獅場南面不遠是卡拉卡拉浴場。古羅馬人頗講究洗澡,浴場都造得好,這一所更其華麗。全場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鋪地;有壁畫,有雕像,用具也不尋常。房子高大,分兩層,都用圓拱門,走進去覺得穩穩的;裡面金碧輝煌,與壁畫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噴泉兩座。場子佔地六英畝,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熱水蒸氣三種,各佔一所屋子。古羅馬人上浴場來,不單是為洗澡;他們可以在這兒商量買賣,和解訟事等等,正和我們上茶店上飯店一般作用。這兒還有好些遊藝,他們公餘或倦後來洗一個澡,找幾個朋友到遊藝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廳去談談話,都是很「寫意」的。現在卻只剩下一大堆遺跡。大理石本來還有不少,早給搬去造聖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陳列在博物院裡。我們所看見的只是些巍巍峨峨參膊差差的黃土骨子,站在太陽裡,還有學者們精心研究出來的《卡拉卡拉浴場圖》的照片,都只是所謂過屠門大嚼而已。

    羅馬從中古以來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羅馬游紀》中引杜牧的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光景大約有些相像的;只可惜初夏去的人無從領略那煙雨罷了。聖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羅圓場的舊址上。尼羅在此地殺了許多**教徒。據說聖彼得上十字架後也便葬在這裡。這教堂幾經興廢,現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紀初年動工,經了許多建築師的手。密凱安傑羅七十二歲時,受保羅第三的命,在這兒工作了十七年。後人以為天使保羅第三假手於這一個大藝術家,給這座大建築定下了規模;以後雖有增改,但大體總是依著他的。教堂內部參照卡拉卡拉浴場的式樣,許多高大的圓拱門穩穩地支著那座穹隆頂。教堂長六百九十六英尺,寬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頂高四百○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覺得是這麼大。因為平常看屋子大小,總以屋內飾物等為標準,飾物等的尺寸無形中是有譜子的。聖彼得堂裡的卻大得離了譜子,「天使像巨人,鴿子像老鷹」;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但是你若看裡面走動著的人,便漸漸覺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牆,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畫,大都是亮藍與朱紅二色;鮮明豐麗,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陰沉沉的。密凱安傑羅雕的彼得像,溫和光潔,別是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聖彼得堂兩邊的列柱迴廊像兩隻胳膊擁抱著聖彼得圓場;留下一個口子,卻又像個玦。場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紀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噴泉。那兩道迴廊是十七世紀時亞歷山大第三所造,成於倍裡尼(perni##)之手。廊子裡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頂上前後都有欄干,前面欄幹上並有許多小雕像。場左右地上有兩塊圓石頭,站在上面看同一邊的廊子,覺得只有一排柱子,氣魄更雄偉了。這個圓場外有一道彎彎的白石線,便是梵蒂岡與意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復活節站在聖彼得堂的露台上為人民祝福,這個場子內外據說是擁擠不堪的。

    聖保羅堂在南城外,相傳是聖保羅葬地的遺址,也是柱子好。門前一個方院子,四面廊子裡都是些整塊石頭鑿出來的大柱子,比聖彼得的兩道廊子卻質樸得多。教堂裡面也簡單空廓,沒有什麼東西。但中間那八十根花崗石的柱子,和盡頭處那六根蠟石的柱子,縱橫地排著,看上去彷彿到了人跡罕至的遠古的森林裡。柱子上頭牆上,周圍安著嵌石的歷代教皇像,一律圓框子。教堂旁邊另有一個小柱廊,是十二世紀造的。這座廊子圍著一所方院子,在低檔的牆基上排著兩層各色各樣的細柱子——有些還嵌著金色玻璃塊兒。這座廊子精工可以說像湘繡,秀美卻又像王羲之的書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場上巍然蹯踞著的,是也馬奴兒第二的紀功廊。這是近代意大利的建築,不缺少力量。一道彎彎的長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面三層石級:第一層在中間,第二三層分開左右兩道,通到廊子兩頭。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勻稱,中間又有那一彎,便兼有動靜之美了。從廊前列柱間看到暮色中的羅馬全城,覺得幽遠無窮。

    羅馬藝術的寶藏自然在梵蒂岡宮;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岡來就太少了。梵蒂岡有好幾個雕刻院,收藏約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奧孔》(laocooen)便在這裡。畫院藏畫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飛爾的《**現身圖》是其中之一,現在卻因修理關著。梵蒂岡的壁畫極精彩,多是拉飛爾和他門徒的手筆,為別處所不及。有四間拉飛爾室和一些廊子,裡面滿是他們的東西。拉飛爾由此得名。他是烏爾比奴人,父親是詩人兼畫家。他到羅馬後,極為人所愛重,大家都要教他畫;他忙不過來,只好收些門徒作助手。他的特長在畫人體。這是實在的人,肢體圓滿而結實,有肉有骨頭。這自然受了些佛羅倫司派的影響,但大半還是他的天才。他對於氣韻,遠近,大小與顏色也都有敏銳的感覺,所以成為大家。他在羅馬住的屋子還在,墳在國葬院裡。歇司丁堂與拉飛爾室齊名,也在宮內。這個神堂是十五世紀時歇司土司第四造的,第一百三十三英尺,寬四十五英尺。兩旁牆的上部,都由佛羅倫司派畫家裝飾,有波鐵乞利在內。屋頂的畫滿都是密凱安傑羅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凱安傑羅是佛羅倫司派的極峰。他不多作畫,一生精華都在這裡。他畫這屋頂時候,以深沉肅穆的心情滲入畫中。他的構圖裡氣韻流動著,形體的勾勒也自然靈妙,還有那雄偉出塵的風度,都是他獨具的好處。堂中祭壇的牆上也是他的大畫,叫做《最後的審判》。這幅壁畫是以後多年畫的,費了他七年工夫。

    羅馬城外有好幾處隧道,是一世紀到五世紀時候**教徒挖下來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羅搜殺**教徒,他們往往避難於此。最值得看的是聖卡裡斯多隧道。那兒還有一種熱誠花,十二瓣,據說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們看的是聖賽巴司提亞堂底下的那一處,大家點了小蠟燭下去。曲曲折折的狹路,兩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墓穴;現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時還看見些零星的白骨。有一處據說聖彼得住過,成了龕堂,壁上畫得很好。另處也還有些壁畫的殘跡。這個隧道似乎有四層,占的地方也不小。聖賽巴司提亞堂裡保存著一塊石頭,上有大腳印兩個;他們說是耶穌**的,現在供養在神龕裡。另一個教堂也供著這麼一塊石頭,據說是仿本。

    縲紲堂建於第五世紀,專為供養拴過聖彼得的一條鐵鏈子。現在這條鏈子還好好的在一個精美的龕子裡。堂中周理烏司第二紀念碑上有密凱安傑羅雕的幾座像;摩西像尤為著名。那種原始的堅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從眉目上,鬍鬚上,胳膊上,手上,腿上,處處透露出來,教你覺得見著了一個偉大的人。又有個阿拉古裡堂,中有聖嬰像。這個聖嬰自然便是耶穌**;是十五世紀耶路撒冷一個教徒用橄欖木雕的。他帶它到羅馬,供養在這個堂裡。四方來許願的很多,據說非常靈驗;它身上密層層地掛著許多金銀飾器都是人家還願的。還有好些信寫給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羅馬城西南角上,挨著古城牆,是英國墳場或叫做新教墳場。這裡邊葬的大都是藝術家與詩人,所以來參謁來憑弔的意大利人和別國的人終日不絕。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紀英國浪漫詩人雪萊與濟茲的墓。雪萊的心葬在英國,他的遺灰在這兒。墓在古城牆下斜坡上,蓋有一塊長方的白石;第一行刻著「心中心」,下面兩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亞《風暴》中的仙歌。

    彼無毫毛損,

    海濤變化之,

    從此更神奇。

    好在恰恰關合雪萊的死和他的為人。濟茲墓相去不遠,有墓碑,上面刻著道:

    這座墳裡是

    英國一位少年詩人的遺體;

    他臨死時候,

    想著他仇人們的惡勢力,

    痛心極了,叫將下面這一句話

    刻在他的墓碑上:

    「這兒躺著一個人,

    他的名字是用水寫的。」

    末一行是速朽的意思;但他的名字正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又豈是當時人所料得到的。後來有人別作新解,根據這一行話做了一首詩,連濟茲的小像一塊兒刻銅嵌在他墓旁牆上。這首詩的原文是很有風趣的。

    濟茲名字好,

    說是水寫成;

    一點一滴水,

    後人的淚痕——

    英雄枯萬骨,

    難如此感人。

    安睡吧,

    陳詞雖掛漏,

    高風自崢嶸。

    這座墳場是羅馬富有詩意的一角;有些愛羅馬的人雖不死在意大利,也會遺囑葬在這座「永遠的城」的永遠的一角里。

    (原載1932年10月1日《中學生》第2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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