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29章 文 / 一念夕霧
浩兒生得像易芝君,唇紅齒白,粉雕玉琢,艷濯流光。
黑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十分可愛。
但卻一直流著噁心的鼻涕和口水,咧著嘴對人傻笑,小嘴裡咿咿呀呀的說不清楚話。
癡兒。
三個月會開口說話,六個月會背《鳳求凰》,舉城皆奇的平城小神童,如今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癡兒,明明已經三歲了,卻還是只會呼嚕呼嚕吃著自己的口水,把手指頭放到嘴裡啃咬吮吸,眼神呆滯,見到身材婀娜的美人便傻兮兮地咧嘴喊娘。
癡呆懵懂,嬌憨蠢愚。
易芝君顫抖著雙手,從傅寧遠懷中小心翼翼地抱住浩兒。
她一邊親吻他粉嫩的臉頰,一邊流淚呢喃:「娘發病的時候是不是又嚇到你了,浩兒別怕啊,娘在這裡,娘給你找大夫,娘會保護你,我們不怕……」
「娘……」浩兒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睛,彎了眼睛,軟軟糯糯地喊著,「娘……娘……」
小嘴張開,含住易芝君的手指頭,咧嘴傻笑,口水流了出來。
傅寧遠長眉微蹙,問丫鬟:「仙宮大人今日來看過夫人沒有?她怎麼說?」
丫鬟倏地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仙宮大人說、說夫人昨天動了心肺,讓我們盡快……準備後事……」聲音越來越小,整個人都匍匐在地上。
傅寧遠的拳頭在廣袖中攥緊,他揮了揮手,沉鬱道:「你們都下去。」
轉身,看向床榻上的那個女人。
易芝君彷彿根本沒有聽到自己大限將至的消息似的,只緊緊抱住懷中的孩子,美目含淚,逗著他笑:「浩兒,這幾天有沒有想娘,有沒有不乖?嗯……乖孩子,娘也想浩兒。」
她的皮膚慘白得像紙,肩頭削瘦,烏髮雪膚,如同一個艷麗的女鬼。
傅寧遠恍然間驚覺,她已經多久沒有曬曬太陽了。
他把她在這個房間裡關了多久?
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他也記不清了。
傅寧遠沙啞著嗓音:「芝君,想不想去院子裡逛逛?」
易芝君睫毛輕輕顫抖,小心翼翼地抬眸。
眼中有著卑微的期盼:「我……我可以嗎?」
傅寧遠猛地別過臉,不敢看她淚眼盈盈盛滿企盼的水眸。
「當然可以……」他吸了一口氣,聲音乾澀,破如沙鑼:「芝君,怎麼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你過去……從來不會這樣和我說話的。」
易家大小姐的語氣不應該是永遠高高在上無法無天的嗎?
怎麼會變得這樣渺小卑微低到塵土裡?
傅寧遠覺得心臟像是被人大力地捏住,抽抽拉拉地疼,疼得令他無法呼吸。
易芝君身子瑟縮了一下,抱緊懷中的浩兒,小聲道:「我怕又惹你不高興了,你會不給浩兒請大夫。」她將額頭貼到浩兒臉上,蹭了蹭,眼神空洞而漆黑,「我的浩兒千萬不要再生病了,乖乖的,長命百歲,不要生病……生病會沒有大夫,會像娘這樣死掉的……」
傅寧遠猛地抬頭:「誰跟你說的浩兒生病沒請大夫?」
「燕奴呀……」易芝君扯了扯嘴角苦澀地笑了笑,「她說浩兒生病那天,你在她那兒,親口聽到你說讓僕人不要請大夫,裝作浩兒沒有生病的樣子。」易芝君低下頭,聲音幽幽的,「可是我的浩兒明明生病了呀,他發著高燒,燒成了傻子……」
傅寧遠握緊了拳頭,面色沉鬱,默不吭聲。
易芝君抬頭,笑得虛弱:「你這樣做,是為了給你和燕奴的那個孩子報仇吧?」她有些委屈,抿唇,「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歡她呀,如果你那麼喜歡她,我或許就……」
傅寧遠黑漆漆的眸子看著她。
她笑了笑,沒有說下去,只道:「沒有或許,是我活該,不會討你喜歡,總是做些讓你生厭的事,你現在應該是恨透了我,巴不得我早點去死,為你和燕奴的孩子報仇吧。」
傅寧遠張了張唇,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哆嗦著閉嘴。
「阿遠,就到此為止好不好?我害死了燕奴的孩子,這麼些年,一直被你折磨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看著我馬上就要死了,咱們結清了好不好?」易芝君上前兩步,眼中揮散著瀕臨死境的幽光,「我的浩兒是活該,不該投胎到我的肚子裡,令你生厭,但他身上也流著你的血呀……」易芝君突然住了嘴,她苦笑,「我怎麼又傻了,浩兒在你心中哪裡比得上燕奴的孩子?」
傅寧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笑得比哭還難看:「芝君,我們出去逛逛吧。」
落英秋絮,煙微陽瘦,易府後院裡開滿了紫花野菊,紫瑩流光。
易芝君慘白的臉色在暖陽下,乾淨得有些透明。
她拍了拍浩兒的背,輕聲道:「秋天到了呀……」
「芝君,你身子虛,浩兒我來抱吧。」
傅寧遠伸手,勢欲抱走易芝君懷中的浩兒,卻被易芝君側身躲過。
彷彿是腦袋中的一根線繃得太緊,被硬生生扯開。
她突然發作起來。
那雙水眸裡充滿戒備和不安,急急道:「不要碰我的浩兒,他很乖,不要打他!」
「我沒有打他,芝君,我是怕……」
「不要過來,不准碰浩兒,你滾開!你們都想害我的浩兒,都想讓他死!你們滾開!」
易芝君一步步往後退,情緒有些激動,眸光驚懼倉惶。
「好好好,我不碰,芝君你不要亂動,後面是花壇,小心摔跤了。」傅寧遠擰著眉頭。
忽而聽到一聲輕柔的聲音飄來。
「姐姐,你身體好些了麼?燕奴擔心極了。」燕奴扶住易芝君不斷後退的身子,滿臉擔憂。
「娘……」易芝君懷中的浩兒突然沖燕奴伸出手,傻笑著,衝著燕奴喊:「娘……娘……」
易芝君一把抓住浩兒的手,面色惶恐,焦急地說:「浩兒,娘在這裡,她不是你娘,我才是!」
浩兒傻兮兮地笑了起來,衝著燕奴喊:「娘……娘……」
易芝君揪著自己的頭髮,死命地拉扯著,呢喃:「她不是你娘……我才是,我才是呀……為什麼你們都要她,不要我,為什麼都不喜歡我……」易芝君驚懼得眼前一黑,心血翻湧,仰頭向後倒下。
傅寧遠三步並作兩步抱住易芝君,以及她懷中的浩兒。
「姐姐這是怎麼了?」燕奴做出擔心的表情。
傅寧遠厲聲道:「你滾回去,不准再出現在後院。」
燕奴臉色一白,囁喏道:「是。」
傅寧遠抱著易芝君大步奔向宮玖所居住的屋子,一把推開宮玖的房間:「仙宮大人,仙宮大人,快來看看我娘子,她方才又暈倒了。」
宮玖射出紅線扣在易芝君的手腕上,嗔怪地看了一眼傅寧遠:「怎麼又讓她動肝火了,怕她死得不夠快嗎?若是恨她,直接殺掉便是,何苦來得這樣糾糾纏纏?」
傅寧遠臉色蒼白:「仙宮大人的意思是……沒救了嗎?」
宮玖收了紅線,哼了一聲:「反正本宮是沒轍了。」
傅寧遠將浩兒交給奶娘,將易芝君抱回她自己的屋子。
靜靜地看了她的睡顏一會兒,傅寧遠離開,一個人去了芝君廟。
芝君廟是五年前易老爺為易芝君所建。每個人在這座神廟裡給易芝君上一炷香就能領到三文錢。因此門庭若市,福澤萬里,香火鼎盛,救活了不少乞兒老人。
傅寧遠原先是對這座廟頗為不齒的。
這世上哪有神明?若是有,天下間怎麼還有那麼多信徒流離失所飽受欺凌?
那時候的他,不懂易老爺的絕望倉惶和擔憂。
如今,在易芝君生命即將消逝前的這幾日,突然就懂了。
人吶,一旦被逼到窮途末路,便只會求神拜佛以慰人心了。
傅寧遠跪在蒲團上,默默念著經。
芝君廟裡供奉著的人是易芝君神像,神像和易芝君有九分相像,但眉眼間卻沒有易芝君的張揚。
如今那抹桃艷流光的張揚也在歲月的磨礪中,漸漸從易芝君的臉上消失。
留下的,只有倉惶和驚懼。
以及進藥後的瘋魔。
那藥,是他從一個外藩商人那兒得來的,是一種慢性毒藥,需要長時間下藥,日積月累,能夠讓人神志不清,瘋癲而亡。那商人告訴他,這藥無色無味,便是神仙也察覺不出來。
傅寧遠給易芝君和易老爺同時下了這藥。
易老爺花了半年,死在了病榻上。
而易芝君卻花了三年。
傅寧遠到底是心軟了。
當易芝君又惹他生氣了,他便給她下藥,但是幾乎是在第二天他就會開始心疼,請大夫來調理。又一日,又惹他生氣了,便再下藥,再心疼,再調理,如此反覆。
那桃艷清濯的嬌小姐,只要咬著指頭跟他說一聲要什麼,就算是讓他死他也會願意。
但終究是舊夢。
書生,寒窗苦讀數十年,只修得了那一身傲骨。
更何況,他傅寧遠還是一個窮書生。
他身上,最值錢的,便是那卑鄙可恥的自尊。
而易府,卻偏偏將這自尊踩在泥土裡碾上十幾腳。
他怎麼能不恨。
當初初遇時的風花雪月在泥土裡生出黑暗妖嬈的花,背道而馳,天南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