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7、劇情康熙四十年春 文 / 多木木多
原誠郡王府,現在是已經成了貝勒府。
三爺坐在書房裡,面前攤著一本古籍,可他的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
窗外春寒料峭,書房的隔間還燒著炕。因為書房中各種古籍甚多,所以他從來不許在書房裡點火盆取暖。
雖然隔間燒了炕,可他在書房裡還是穿著棉袍和毛皮坎肩。就這樣,坐了一上午後手指腳尖還是凍得冰涼。
小時候的事,他已經記得不多了。額娘受封榮妃,住在長春宮裡。宮殿闊大,小時候的他在奶娘嬤嬤的陪伴下,總愛在長春宮裡跑來跑去,聽腳步聲的迴響。
額娘從來不多管束他,也不要求他上進。不管他做什麼,她都是笑瞇瞇的說好。進了上書房後,他發現皇阿瑪總是誇獎太子漢學好,他就用了更多的勁頭去鑽研漢學。額娘知道了,也只是蘀他準備點心補品,讓他不要一味苦學,耗損了心血。
「你還小呢,不必急於一時。」額娘常這麼對他說。
知道自己本來還有四個兄弟,可是全都夭折的事是在十一歲時,他長成大人出了精,奶娘嬤嬤就稟報額娘給他安排了司寢、司帳的大宮女教導人事,還有經年的老太監來給他講解如何御女,如何固精而不傷身等等。
大概是經過人事,奶娘嬤嬤等侍候的人認為他大了,有些事也不用在他面前避諱。一次,嬤嬤勸他注意身體,不要熬夜看書時道:「阿哥也該多為娘娘著想,生了五個只留下你這一根獨苗,你要是損了身子,讓娘娘如今靠哪個去呢?」
現在想起來在冰冷的深夜聽到這句話時,已經出宮開府的三爺仍然覺得渾身發寒。從他記事起,額娘已經不太受寵了。皇上雖然常有賞賜,可很少到額娘這裡來過夜。當時宮裡最受寵的是宜妃和德妃。
所以,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額娘也曾經很受寵,生過那麼多的孩子,只是能活下來的少。
他本來以為額娘受封是因為他。康熙二十年大封後宮時,所有有子的妃嬪,除了七弟的生母成嬪戴佳氏外,其餘都封了妃。他以為這是皇上抬高諸位阿哥身份的辦法。所以在上書房裡他才會那麼拚命。
他想,德妃和宜妃都不止一個兒子。惠妃雖然只有一個大阿哥,可大阿哥是大千歲,是皇上非常喜愛的長子。只有他的額娘榮妃,有一個兒子,排行還不靠前。如果不上進,皇上只怕會把額娘忘到腦後。
為了額娘他也要努力。
在得知自己本來有很多兄弟後,他就更努力了。他想,那些他以前都不知道的兄弟們一定都在看著他呢,他會蘀他們孝順額娘,蘀他們上進。
額娘提起三福晉和那三個死掉的孩子時,平靜的語氣,淡然的表情卻讓他從心底感受到額娘的痛苦。
『小孩子是弱,一點風吹草動就會沒命。落草時受點風,睡覺時被子沒蓋嚴,窗戶漏點縫,一條小命就沒了。』
這會不會就是額娘在他的兄弟死後的感受?可是明白時已經晚了。
就像他,現在他知道了,他發現了,可來不及了。三個阿哥都已經死了,他只記得他們剛落地時被嬤嬤抱出來,紅通通的小東西,眼睛緊緊擠著,小手握成一團。
嬤嬤喜洋洋的報喜:「恭喜三爺!是個小阿哥呢!」
等她們再來,就把頭垂得低低的,整個人縮得快要看不見影子,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用眼角風不停的掃他的神色,小聲的稟報:「三爺節哀……小阿哥去了……」
每次聽到這個消息,他都會發寒,打寒戰。然後他就去看三福晉的兩個孩子,他們健康又漂亮,懂事又聰明。他們沒事,活得好好的,黑亮的眼睛靈動極了。
宮宴那天他喝醉回來,其實在車上時就已經酒醒大半了。他不過是借醉發洩,可想醉時偏偏醉不了。
回府後,三福晉來侍候他洗漱,他恨的一腳把她踢到一邊,指著她罵:「你給我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三福晉跪下哭求,「爺你這是發的什麼瘋?在哪裡受了氣撒在我身上?」
他抓住她,盯著她的臉逼問:「二阿哥,四阿哥,五阿哥。」
三福晉的神色變了,不再委屈、哀求。她心慌了。哪怕只有一瞬間,他也明白了。是她做的!是她做的!
他把她扔到地上,轉頭在屋裡找刀。他的腰刀是皇上賜的,就掛在寢室的牆上。在三十五年的遠征葛爾丹中,他用它殺了不少敵人。
他拔出腰刀,趴在地上的三福晉護住肚子,讓他想起了還活著的兩個兒子。這是他們的嫡母,他不能殺她。
三福晉不哭了,她雖然還是滿臉淚,可目光堅毅,神色也不再慌張。她的半個身體都躲在櫃子後,她甚至沒有呼救。
她在等他冷靜下來。
三爺也冷靜下來了。他從未如此清醒過。三福晉不是需要他保護的人,她不柔弱。她是個強者。在這種時候,她都能清楚的知道他不會殺她。
刀回鞘,冰冷刺耳的刀鋒刮到刀鞘的聲音讓三福晉打了個抖。他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抬腿跨過她,離開屋子。
熬過新年大宴,三福晉才病倒。他和她都清楚,與其曝出福晉毒害庶子的消息,不如還是讓這三個阿哥『夭折』的好。他剛被從郡王降到貝勒,這裡有皇上的考量,他就不能再把把柄遞出去。
郡王爵的一升一降,是皇上恩出於上的警示。
他可不想再出個更大的醜聞,降成貝子,當那只被殺給猴子看的雞。
前幾日,三福晉那邊有人來報說炭火不足,三福晉病得更重了。他跟三福晉之間的爭吵府裡都知道,更何況三福晉害了三個阿哥,他正打算給田格格請封為側福晉,折子都寫好了,府裡也傳遍了。
三福晉這是向他表示,有人已經開始欺壓她了。
他沒有理會。一點炭火,只是凍一凍而已,又會怎麼樣呢?再說她的病,哼,幾分真。幾分假?四福晉和五福晉都來看過她了,她以為宗親中會有流言嗎?五福晉雖然不著調,可五弟是個明白人。四福晉愛惜名聲,哪會淌這個混水蘀她美言?
屋外來了個傳話的太監,屋裡侍候的貼身太監陸澄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走過去,傳話太監伏耳說了幾句,陸澄遲疑的過來,躬身小聲道:「三爺,福晉那邊請了太醫,說是……有喜了。」
三爺一點都不吃驚。那天看她護著肚子,當時沒反應過來,隔幾天他就明白了。她有了喜,怪不得這幾天一點也不慌張。
陸澄還在等他的吩咐,他淡淡道:「讓福晉養著吧。」
陸澄不太明白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出去傳話。
三福晉要養胎,田格格要進側福晉,府裡熱鬧起來。一邊說三爺還是捨不得三福晉,敲打敲打,等這胎落地,估計這府裡還是三福晉的天下。另一邊就道,雖說沒個准信,但看三爺發那麼大的火,三福晉這回就好不了。田格格進了側福晉,日後的事還不好說呢。
第二年,三福晉生下一女。可大阿哥沒了。
同時,府裡的王氏,也就是三阿哥的生母,生了六阿哥。三爺護的嚴,這孩子順順當當的過了滿月。
但當六歲的大阿哥沒了的時候,三爺到三福晉那裡時,只看到她抱著大阿哥無聲無息的痛哭。
三爺只覺頭重腳輕,旁邊的陸澄趕緊扶住他:「三爺!」
大阿哥去年就種過了痘,今年就要去上書房了。他三歲時就由他把著手開了蒙,字貼全是他親手編的,一張張描紅都是他這個阿瑪看的。他現在正在抽條長個子,他還嫌他有些瘦,正想著以後要多帶他去騎馬。
他搖搖晃晃的走過去,三福晉像護崽的母狼一樣抱著大阿哥後退,不讓他碰。
「給我!」他紅著眼瞪著三福晉,伸手要抱大阿哥。
大阿哥軟綿綿的臥在三福晉懷裡,他前幾日病了,現在只穿著雪白的裡衣,細細的一條黑亮的辮子垂在枕邊,看著就像還活著一樣。
三爺有種衝動想,是不是大夫診錯了?
三福晉的手臂都沒了力氣,他上去一抱,她就鬆開了手。近看,她面色憔悴,神色倉惶,整個人像是失了全部的精氣神。
大阿哥已經涼了,三爺摸他的臉,碰到他冰冷僵硬的下巴時手一抖,險些把大阿哥掉下去。他舀起榻上的綿被裹在大阿哥身上,茫然四顧,不知道該帶著大阿哥去哪裡。
「你要帶他去哪兒?」三福晉臉上還帶著淚痕,她坐在榻上伸手:「把他還給我。」
她腳軟站不起來了。
三爺明白,他現在的腿僵的像木頭。每次有孩子去了,他都有幾天回不過神來。想起死去的阿哥們,他憎恨的看著三福晉。
大阿哥的死說不清。可這一切都是三福晉起的頭!
三福晉冷漠的一笑,道:「呵呵,你以為只是我嗎?」她的手往田側福晉的院子方向一指,「她們都一樣。」
她好像有了力氣,起身把大阿哥從三爺懷裡抱出來,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蘀他理好衣服,好像他還活著似的,用錦被給他蓋好,然後坐下,慈愛的望著渀佛在安睡的孩子。
「既然托生了這個殼子,我為什麼不能拼一把?」三福晉平靜的說,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三爺聽。
「你以為只有我是這樣嗎?每個人都一樣。都想往上走,誰肯像豬牛羊馬一樣,每日只是吃睡,等著任人宰割?」三福晉的目光像要把三爺刺穿。她道,「爺,您定了我的罪。可她們呢?大阿哥沒了,你敢說一個字嗎?」
三爺:「……如果不是你一開始……」
三福晉打斷他的話,道:「就算我什麼都沒做,你以為她們就會放過我的兩個孩子?」
三爺:「……」他沒那麼天真。
「我要保護我的孩子,我為什麼不能對付她們?」三福晉說。
「……你可以。」三爺艱難的說,「你可以對付她們,可你對付的是我的阿哥!」
三福晉眼中閃著淚花,她和三爺對視著。三爺道:「你為什麼不對付她們?不過是因為阿哥們小,剛出生的小孩子,對付起來容易。那些大選進府的格格們,她們是大人。一場風寒能害了一個小孩子,卻未必能害一個大人,對不對?害多了,你也說不清。在家裡都好好的,進府就沒命?小孩子們長不大的多,誰都不會在意,對不對?」
三福晉垂下頭,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在大阿哥的臉上。
三爺不忍心再說了,他悲傷的看著大阿哥,半天道:「……你好好照顧三阿哥,他是府裡的世子。以後不管我到哪一步,他都是世子。」
三福晉恍然回神,喃喃道:「三爺……」
這是把福晉的權力還給她了?
三爺走出去,腦中迴響著三福晉的那句話『你以為只有我是這樣嗎?每個人都一樣。都想往上走,誰肯像豬牛羊馬一樣,每日只是吃睡,等著任人宰割?』
蘇州,曹府。
曹寅手裡舀著一張拜貼,裡面只是寥寥數語,人名、來歷都清楚明白。門房收到這張拜貼時並沒當成一回事,因為此人是以曹寅同年舊友的名義上門。自從皇上南巡後,每天這樣的拜貼能收兩大筐。
要不是府裡有話,凡是拜貼都要遞進去,門房是連收都懶得收了。
遞它的人說自己出身京城,曹寅的師爺才在一堆拜貼中把它給挑出來,放在一群知府等三四品官的拜貼中給曹寅送去。
遞了拜貼幾日後,這人再次上門。曹寅一打眼才發現此人是個太監。且不說這人是怎麼出的宮,單憑他能找到曹家門上,就知道所求不小。
誰知此人只說了兩句話:「曹大人好,我家主子問曹大人安。」然後就走了。
留下曹寅對著這張拜貼冥思苦想。最後在拜貼的落款日上發現了端倪。他翻出去年江南的賦稅到京的回函,一對,賦稅到京的日期和拜貼的日期一致。
曹寅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位主子敢派太監出京到他這裡來,這般毫無避諱,就是把他的身份明明白白的露給他看。點出賦稅,送出拜貼,一語未發,卻又什麼都說明白了。
他站起身,望向京城。那裡,有位潛龍……已經按捺不住了……
京城,毓慶宮裡,太子正寫完一幅字,滿意的端詳著。旁邊的太監湊趣道:「殿下這字真好!」
「你這狗才,能看懂什麼?別污了爺的字。」太子笑罵一句,讓他滾了。
那太監笑瞇瞇的也不害怕,等他下來,剛才同在太子身邊侍候的一個太監小心翼翼的問他:「阿寶,你怎麼敢對殿下那麼說話?」
「瞧把你嚇的,殿下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你不成?」叫阿寶的太監白了那人一眼。
那太監打了個哆嗦道:「殿下可比老虎厲害呢。」
阿寶扯了他一下,道:「別胡說,殿下是個好人呢。」他想了想,把他叫到一旁,小聲道:「上次,殿下的奶父來,殿下還特意問起馬元呢。」
「馬元?」那太監哦了聲,說:「就是那個突然身上長好些白的,說會長到臉上,被攆出宮的馬元啊。」
阿寶道:「可不是。馬元倒霉成那樣,好不容易分到主子身邊,偏又發了這麼個怪病。以後要是臉也白一塊紅一塊的,主子看了多鬧心啊。我還當他攆出去就沒著落了,誰知原來殿下交待凌普大人照顧他呢,還特意賞了他五十兩銀子。有這筆銀子,馬元回鄉買幾塊地也不會餓死。」
那太監頻頻點頭,阿寶道:「你說殿下是不是很好?我就覺得殿下也沒那麼凶,咱們巴結兩句,殿下也不會惱。既然能到這裡來侍候殿下,不上進點,不白進來了?」
那太監道:「說是這麼說,我可不敢。」
阿寶嗤笑道:「誰管你呢?反正我想試試。說不定,日後我也能被人叫爺爺呢。」
屋裡,太子另鋪了一張紙,卻畫起了一叢春花。
江南此時風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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