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人生若只是初見 文 / 南山南
香蘭,香蘭,我可找到你了。她一抬頭,阿嬌便氣喘吁吁地過來了。咦,你怎麼哭了。沒什麼,有事嗎?她擦了擦眼睛,站了起來。二太太的娘家要來家裡,大太太讓我們去準備呢。說罷,兩人便一路過去了,她順手折下一朵夾竹桃。阿嬌便道:咦,有毒呢,快扔了。她笑了笑,有毒才好,活著不比死了難受。阿嬌看了她一眼,一天淨說些不著邊際的的話,便走在前面加快了步子。香蘭也笑著笑著垂下了眉,跟了上去。
張媽已經開始準備了,香蘭走了進去。張媽抬頭,笑了笑。香蘭快步走進去了,沒有理會。她幹著手上拿的活,望著窗前的幾盆綠蘿,邊把手上的鍋碗弄得乒乓響。張媽看了看,歎了口氣,又低下了頭。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她剛好隱在一片陰影裡,面前好像堵了一面牆,牆上的光點閃著凜冽的光,像一面鏡子。香蘭立在光裡,身上蹭了好幾塊黑灰,她抬了抬頭,然後一驚,咦,我的綠蘿怎麼少了一盆。
張媽察覺了她的目光,抬頭想了想,噢,是二少爺拿去了,前幾天,他沒告訴你嗎?香蘭哼了一聲:我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張媽若有所思,道:你們不是很熟嗎?帶著幾分試探的
意味。不關你們的事,別亂說。張媽諾了諾,連連道:是是是,便不說話了。香蘭心裡很清楚二少爺的地位,她立了起來,光來回穿梭,她的身上暖呼呼的。她看得出其他人的心思,在二少爺纏著她的時候,她們妒忌的目光,她的心裡居然有了幾分痛快,雙手環在胸前,背著光心裡升起幾分憐憫。她似乎覺得這樣是應該的,張媽在陰影裡忙碌著,像一團影子,而她正沐浴著光,似乎有了幾分涼意,她望了望,幾片紅紅的霞光掛在天邊,今天就要過去了。
一大清早,二太太便起床了,剛走到廊子裡,二少爺便過來打招呼。她一留神,發覺他身上少了什麼。她微微一笑,大太太下手真快,便暢快地出去了。到了客廳,下人們都精心地打掃著,她望了望,桌子上多了一盆植物,正朝著她笑。她走了過去,碰了碰,它自己搖了搖頭,抖著灰塵,拋到空中。她回頭,道:小香,再去搬兩盆來。這…小香走了過來,道:二太太,這是少爺拿來的,我不好說啊。二太太挑著眉毛,道:我自己去。小香嚇得一身冷汗,半天,沒緩過來,大家望著二太太的背影,一頭霧水,本來都暗自捏了一把汗,現在卻是多餘的了。
,它們便從陰影裡跳了出來,閃著綠色的光。他擁著它們在懷裡,一陣清冽的香味鼓動他,窗子上的綠蘿招了招手,他在等著它們的主人出來,等待著熟悉的聲音。他抬頭,合歡樹俯視著他,他覺得有幾分窘態。什麼時候,自己竟變得這樣,他聽到有個人的聲音過來,風刮開了窗子,一件碎花衫探出了頭,他發覺腳下涼涼的,竟是丟了一隻鞋,臉上像燙過滾開的水,是小香,他連忙要逃出去,卻來不及了。咦,二少爺,你這是。他不知如何開口,他也有點分不清究竟為何來了。一急,便道:是二太太,她喜歡這個嘍,叫我來要兩盆,頓了頓,又道:一會兒幫我告訴香蘭,我要走兩盆。小香閃過一絲笑意。好,當然。他道了謝便逃了出去。她看著他光腳的樣子,笑出了聲,環視了四周,只有合歡樹扑打著,彈回的是她的笑聲,一種道不明的滋味,她想起了香蘭,便又進屋了。
二太太把綠蘿擺好了,下午的時候林老爺一行人便來了。二太太家人都齊了,下人們躡手躡腳地端上了菜品。半響,高老爺才到,惹得二太太雲珠有幾分不高興,全都寫在臉上。他連連道歉,笑著坐上了上席位。雲珠靠在椅子上,整個人散在了一頓光暈裡。腰上掛著一層肉堆。她望了眼大太太,她的臉上已經布上了一張網,得到這一切,你又能如何。她滿意地笑了笑,抬起了身子把左腳搭到右膝蓋上。她一伸腳,卻踢到了對面的人,是三太太靜秋。她卻未抬眼,眼簾子低著,看不清表情。她今天套了件薄呢子大衣,旗袍上的花她一起靜默在那,從胸前開出來,是素淨的白,莖從桌子底下延伸。眾人的歡聲笑語她似乎聽不見。從香蘭的角度可以剛巧瞥見她揚起的嘴角,像撕下的一片鳳仙花,臉色卻是白,像用麵團捏出來的輪廓,投下一個側臉。香蘭已經記不起她是否開口說過話,或許她根本不會說話。
大太太開口:香蘭,去把我的大煙準備好。說罷對眾人笑道:我怎麼說最近喜鵲繞著房梁叫不離開呢,最近可是喜事連連。她有意打開話匣子,雲珠的爹林老爺便道:噢,可還有什麼好事?我們大少爺快要回來了,這一走可是十幾年呢。說罷,皺起眉,表示出幾分愁容。高老爺便立即道:說到我這大兒子,我可是多年不見了啊,我這個當爹的,盼來盼去,終於可是盼回來了。他心裡的愧疚都融到了最後一聲厚重的歎息裡了。這些年也是苦了親家了,兒行千里父母憂啊。高老爺抬了眼,一亮,這句話倒是敲開了他的心,笑了笑。這時,香蘭來了,提著一顆心,小心翼翼地握著煙桿,準備退到大太太身後。常樂笑了笑,他發覺她經過時的不自然,他便多看了她幾眼。另幾個丫頭也望著她,笑中帶刺。剛才他有意伸出一隻腳,想著絆倒她,,沒想到被她生生踩到了腳下,細細的重量。她的臉燙的紅紅的,卻被臉上的胭脂遮蓋了,背著光,暗處有隱了幾分,像新娘子蓋頭蓋住的臉,裡面紅,外面紅,倒也無需分辨了,裡裡外外好幾層布,他也看不清,也感覺不到,倒像是她自己有幾分害羞了。
他們都熱切地討論著。商行的生意靠親家多照顧了,林老爺笑道。當然,那是當然,我們得好好合作,高老爺道。好好合作,這生意自然興隆了,哈哈。林老爺舉起了酒杯。說罷,大家都笑開了,二太太挑著面前的一盤花生,一會兒便滾下一個,高老爺望過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三太太抬起了眉看了看香蘭,香蘭臉上飄飛了幾片雲彩,散在魚湯的熱氣裡。她看了看二少爺,什麼時候多了兩盆綠蘿,香蘭往邊上挪了挪,那是二少爺的位置,她被他擋住了下半身,像懸在空中的木偶,看不清表情。再一挪,便和二奶奶對上了,二奶奶笑了笑,握得住便是你的,握不住,又是誰的,男人的承諾不值錢,愛情更不值錢。三太太拉了拉衣角,右胸前的花攤下去幾分,看不清了。
張媽澆著一盆花,小香便過來了。呦,張媽早啊,她走近了幾步,又在給三太太澆花呢。是的,張媽沒停下手上的活。左不過,三太太只是河岸撈來的一個戲子,有什麼好巴結的。張媽並不理會她。小香又開口:看看人家香蘭,搭上了二少爺,不知多快活呢。張媽道:我這把老骨頭並不指望什麼,安生過兩年便罷。小香哼了一聲便走了,張媽低了低身子。這大宅子又不得安寧了。
一抬頭,她瞥見二太太從漏窗飄過去,好像還疊著一個影子,那是誰呢?她看不清楚。
三太太走在路上,見了張媽正在折騰那盆花,便走了過去,道:張媽,早。張媽忙放下花灑,道:早,三太太。張媽,您這麼早怎麼在這?張媽笑了笑,挪了挪腳,道:我早上閒著,昨天感冒了,大太太讓我休息,這會兒,便幫您澆澆花。三太太似乎想起了什麼,便道:上次大太太不是答應放你們幾天假嗎,您怎麼沒回家呢。大太太忙,估計是不記得了。噢,也許吧,如果可以,我幫您問問。張媽望著她,眼裡噙著淚,嘴張了張,不知說什麼好,只得連連道謝。
靜秋走過了院子,便見管家過來了,道:三太太早。她點了點頭,便繼續走。三太太,他叫住了她,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這戰事快來了,宅子也不安寧,三太太是聰明人,還是自己早作打算啊。她笑了笑,道:有什麼好打算。畢竟您還年輕,老爺不比您。她不語。我說這話不為別的。他轉了轉身子。那是為何。上次你有心相救,無以為報。說罷他便走了。這她才想起來,上次移香園裡,路過時她無心瞥了一眼,便聽見了管家和二太太嬉笑的聲音,眼見老爺要過來了,便想法子把老爺支走了,還故作高聲提醒他們。她有點頭疼,她也不知當日是為何,索性便不去想了。女人啊,像花,像草,美過一陣子還剩下什麼。男人死了,守死寡,男人活著,還得守活寡,她偏偏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便只當是自己一時興起,笑著走開了。
剛出門口,她便撞見了二少爺常樂,便道:這是去哪裡。我去換個東西,說罷他把手伸進了袖子裡。她捂嘴一笑,道:藏什麼,我又不拿。我知道,他急忙說道。你知道什麼呀?靜秋看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我。他的臉緋紅,撓了撓頭。這時,小香穿過門廊過去了,她會心一笑,便道:這些下人最近一個月都沒回家了罷,都心不在焉的。說罷,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他沒明白過來,她有幾分懊惱,又道:很多人心都不在這,可惜我不能私自放她們走,又不好與大太太說。她心想他怎麼這麼木。他想了想,眼睛一下亮了,便道:我知道了,我有事,我先走了。便衝回了屋子,邊跑邊說:謝謝你。她笑了笑,又幾分悵然。
他很明白三太太給他支招,他是打心底感激她。到了大太太屋裡,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既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是為了香蘭,更不能讓她知道是有人有心提點,他便開始犯難。他想了想,算了算日子,離文軒回來只有兩天了,這事還是等到他回來再說,也好有理由。
他一拍腦門,發現自己把正事給忘了,便又跑了出去,離李記珠寶鋪關門只有一個鐘頭了。他便跑了出去。
大少爺回來是早上,比預計遲了一天,高老爺整天吊著一口氣等,把門口那條路都要望穿了,一坐彷彿就過了幾個秋。家裡靜了一天,因為他遲遲沒回來,高老爺便成天轉悠著,他僵著身子只挪動步子。怎麼還不回來,他的憂慮又多了一重,半個月,便重重壓在他的心頭。他很少開口並非不愛說話,而是不願承認他已經變成老人,老人總是和不中用聯繫在一起的。他只要一張口便聽得自己沙沙的聲音在喉嚨裡迴盪,從他第一次發覺的時候便倒吸了一口涼氣,便從此堵住了自己的嘴,只顧聽,一聽便是這幾十年的世態炎涼。現在,他的心都繫在文軒的身上,心裡那盞燈就像在紅燈籠罩子裡閃,時不時地又弱些,只照亮了一小塊地方,像一個明晃晃的繭。
天井裡的光線來回穿梭,綠色流在空氣裡,幽幽的。他彷彿覺得這裡又回到了多年前,他看到檯子上新放的一束玫瑰,好像正在夢到它們被藏在花蕾裡的模樣。時間吶,真是無情。那棵小樹的枝幹已經撐起這片天空了,他笑了笑,負手走近了堂屋。
高老爺早早地就率著一大家子去等著了。清涼的光在水面上翻騰著,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影,這會兒他便開始急了。本來太太們是不甚急的,大太太是陪著二少爺常樂去先生那賠了禮才趕過來,二少爺本來便不喜讀書,更是天天逃課,這一來二去大太太便多了幾重擔憂,人雖來了,心思卻全然飄到水上尋思著,手上捏著手絹子。其他幾位太太都望著遠處海上駁船鼓動的帆,靜靜地揮舞著磨洗過的陳舊,一片白又一片白。這時,老爺已是吸了一大早上的寒氣,開始咳嗽,身子骨在風中飄搖著像枯掉的枝丫。眾人便開始急了,本來就是起了個大早,這渡口的風腥腥的,讓人聞了直想吐。二太太便扯下肋下的手帕抱怨了一句:這船也真是的,偏偏趕個大早。老爺白了她一眼,大太太便扶得他更緊些,說:老爺,不然你先去休息休息吧,去茶館歇息,只管讓我們在這等著。三太太手環在胸前,笑臉漾過去幾陣風,穿著一件銀繡雲龍紋高領旗袍,像極了店門前的招牌,笑吟吟地,整張臉搽著薄薄的粉,像極了三月的迎春花,漾在風裡,站在眾人後面,又像是他們的影子。
等了許久,才見一個男子從幾米開外的船上下來,這時高老爺便按捺不住了,便大步向前踏,眾人一齊向前走,那人取下帽子,便加快了步子走過來。
父親,兒子回來晚了。文軒走近了便要跪下,眾人便把他扶起來。回來了就好了,回來了就好了。高老爺握著他的手,淚直往下淌。大太太站在他後面,便扶著他一邊打量著文軒。文軒一一問好,二太太這會兒倒是熱情,噓寒問暖。看得大太太有幾分不快又不好發作。三太太捋了捋額前的八字劉海,擠出一個笑,便有看了別處。文軒默默看著這些人,對這三太太的印象好了幾分。海外流行長齊腳踝的旗袍,回來見了大太太的裝束便多了幾分不自然,長長的馬面裙裹著下身,上面套了一件低頷彩繡圓角下擺短襖,著三太太倒是新式,眼角低低的,她只是笑,離得遠遠地,襯得身後多了幾分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