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離合 鶯啼序(三十五) 文 / 琉璃帝
倦倚西風清霜夢,片言誰解訴春心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尤色倍傷情
也許,香山女兒取名為明淨。正是《菩提偈》裡的句子,那一年鶯歌燕舞的春日,最愛唸唸在心的就是這首。
在家裡好不容易盼得柳蕙蘭到她閨房打盹歇息片刻,急忙二話不說拉了她來,好似得了寶貝似的,一句一句念給她聽:「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柳蕙蘭喜歡一個人把《大清女則》和《大清女訓》讀得滾瓜爛熟,至於佛經詩詞一道,她總是不太關心。往往這個時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縫著一張蘇州刺繡,「八仙祝壽」或是「江南三月」的圖案,精挑細選燦若雲霞的蠶絲,映得她的臉越發端莊從容。那時她才十三歲,就已經修成了大家閨秀應有的沉靜的氣度風華。到底家父太愛惜著我,把我的性子寵得這樣驕矜。
她慢慢聽完了,衝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波剔透的清水中忽然綻放出一朵裊裊婷婷的睡蓮,那種閃爍玉璧的光華,凌然在碧波萬頃之上,光灩無法可擋。
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浣過手,笑著道:「佛經妙法我聽得不甚明白,只覺得傳聞中這明淨小妮子雖遠離紅塵喧囂。自己多才多藝,未嫁夫婿出自豪門貴子,卻命中有緣無分,代替妹妹入了宮做了才人。自然在頹垣敗壁的家中提升立穩了地位,出入僕婢如雲,富貴非凡。」她緩緩拿起一杯熱茶喝了一口,繼而淺淺微笑:「有這樣的境遇,不知是否是世間女子的最好歸宿?紅玉妹妹,你我將來若有明淨的境遇,也該不再有什麼奢望了。」
細細想來,那個時候還未知天高地厚,閨閣裡所有的只是單純美好的盼望,每個女子不過期望自己能得一個心有所屬的情郎,一世平安幸福就是了。
然而柳蕙蘭宛如風中的柳葉飄逸出塵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我只是不明白,明淨的際遇家世這樣好,她還有什麼不滿足。『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她實在不應有這樣的歎息和淡漠。」
明淨,明淨,我笑道:「明淨對佛法悟性極高,有慧根方可了悟如何才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聽別人之口,卻不見說他未嫁夫婿如何英偉不凡,為國立功。如何愛她敬她。若碰上一個頑皮不堪的夫婿,一個不深愛自己的夫婿,哪怕擁有再多錦繡富貴,也不過是一個豪門中的寂寞女子罷了。生了兒女,擁有一個正室的名頭,以後夫妻一起生活又有什麼好過的?」
柳蕙蘭緩緩歎息了一聲,道:「紅玉妹妹說的也是。富貴也有富貴的無奈,平淡也有平淡的無奈。縱然有諸多無奈,只要能晨觀日出,暮賞霞落,就是一種簡單的幸福;縱然有諸多風雲,只要能望月守心,清明思緒,就是一種悟了的心境。總之各有各說不完的苦。」
我輕輕歎了口氣,然喉清韻雅唱了一句道:「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柳蕙蘭心動神移「唉」了一聲,起身作勢欲要和我高唱一曲:「難得紅玉妹妹為之感懷動情,平日欣喜好讀曲譜又是唱那些心有所向意有所執的戲文,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你看你連半點閨閣千金的模樣也不成,也不知成什麼呢?」
我一個飛快旋身忙躲到屏風後頭,笑著道:「蕙蘭姐不像是和我比試唱曲,反而看這威武的氣勢像是比武。饒了我好妹妹這一遭吧,我不過一時隨心脫口而出,何必動真兒呢?」我笑得安逸不顯張狂,連連道:「我可不是那這話來貶低惻隱蕙蘭姐的才藝。」
柳蕙蘭稍微正一正衣襟,傲然道:「才藝那是自然比不過,說不準我柳蕙蘭將來的夫婿一定是沈博絕麗、蕩氣迴腸的,咱們必定能白頭到老。」說罷,連眼角到暈紅如醉了。
在家與蕙蘭姐生活的日子,那樣傲氣凜然,那樣自信快樂,那樣意氣風發的韻味充滿內心,眼中有灼然睿智的光芒,彷彿一枝清新秀玉靈芝,出於蒼遼塵土之上。全不是如今紫禁城中那個消沉避世的柳蕙蘭。
我神志悠閒懶散地,卻想起離宮那日,柳蕙蘭說完心中離別之語,泣不成聲立於紅牆之內,目送於我至路的盡頭。那份揉碎於心底的牽掛與叮嚀,如今飄散繚繞的濃濃情意重上心頭的,只是淒涼沉壁空盛餘暉的身影,煢煢孑立在弘歷的傘下。
宮中滔滔流逝的歲月年華里,無限紛爭內鬥之中,我竺紅玉何曾真心的自由快樂過。
再彷彿初入宮中,還是我朦朧幼稚的那段日子。體弱病情反覆嬌嫩無力臥在床榻,本是新承恩澤時卻是一副衰落之貌。
那樣年輕清純的歲月,被荒寂無聊肆意消磨著,原是年紀尚小不輕易知曉愁悶的滋味。
不記起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約是御前金鳳青鸞輦一連九日載著我駛向御書房南室的日子,那一日因病稍有好轉依然賴在床榻,起得比平時晚些,醒來的時候見胤禛坐在榻上含笑凝望著我。我不由目瞪口呆,當是他為何那樣早就下朝了。
他卻安逸自若枕著手躺下,只悠閒道:「愛卿身體可否安好,此等良日是個好睡之日。當此美人薄施粉黛睡意宛若天仙下凡,朕怎捨得離去面對著朝臣們那樣永遠愀然不樂的臉。」
我又驚又羞,道:「為了想念臣妾而放棄江山社稷這樣可好麼?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參入政事要緊,皇上還是快去上朝吧。」
胤禛緩緩伸手打了個哈欠,食指慢慢撫上我的臉頰,微笑道:「難得清閒一日,就當給大臣們放鬆一日吧,朕也很少偷取一日的悠然愜意。」我待要再勸,他的食指早已經捂上了我的紅唇:「你這樣安靜睡著就好。無須多想,早朝已上—反正今日朝上無可掛念在心的重要批奏,朕閒來無事就來此看看,索性隨意遇見就是。」
我只好不再說話,波瀾不驚躺在他臂彎之中。彼時春意盎然,南室下的朱漆金絲鏤花窗半開著,有和煦溫暖的風帶著迷濛濃郁的花香緩緩飄散一些進來,像是姑娘家的一雙玉手,試探著隨風飄動的半捲起重重的繡花帷幕,彷彿置身在海市辰樓幻境之中。一陣透入心涼的微風襲過,殿外的桃花漫天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飛紅紛飛了憂酸,映著滿殿輕透明晰的鮫綃,光影迷離如寒霧濃煙。
不經意間一抬頭,遇上胤禛相濡以沫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處唯有我一人,彷彿整個人都欲罷不能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張廷玉恭恭敬敬來在門外候著,道是有緊急的奏章來報。
胤禛不耐煩,又不得不去詢問何事如此之急,只好笑對了我道:「只怪張大人老了糊塗,做事不麻利。平時沒在這閒暇之時好好提點規範那些奴才們。叫他們應該知曉一句話。」
我一時不解,好奇欲要知道此話,於是追問:「不知此話是哪一句?」
胤禛笑得有些急促緊迫,「君不見美人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我更是臉紅含羞,輕輕啐了一口,低頭笑道:「皇上好沒端莊,這樣隨口拿人取笑呢。」
也許這樣的美好時光只是短暫,終究只是一場夢幻罷了。
如今,對於苦在宮裡忍受寂寞心寒的我來說亦只能歎息一句:君不見高堂美人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明淨哪怕付出艱苦的一生情愛悟出情義難得貴重,至少可以與親人平安終老,陪伴幼子幼女和家人噓寒問暖。而我,只能背負情愛錯付,人離家散,全家人的希望寄托於我一人身上,連唯一的自由自在也不能隨心所欲,真切是連明淨的之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在荒蕪空曠的寒寺靜心唸經,夜對苦眠又含苦醒來,無法安然淨下心來,當真是要自己勸慰自己一句「明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