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晴圓缺 長恨歌(四十九) 文 / 琉璃帝
年華空自感飄零,天闊雲閒覓簫聲
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
話說端柔格格見我眼紅哭著回書院,便輕輕的問道:「好姐姐,你為何這般哭泣,究屬甚麼事,可為我細告之。」
我泣道:「我今日與皇上見面後,追思往事,清白家誤遭輕薄,致污泥塗。此時欲作脫身,而反為強吻,即使回來,亦無面對各位姐妹,與其祝發空門,不若潔身以謝世。今蒙吾救己,雖得餘生,然仍復陷火坑,奈何?」
淑慎公主婉轉勸道,「否極泰來,總有出頭之日。若視輕薄如鴻毛,姐姐慧人,何愚而至此耶?」
我被勸,黯然良久。端柔格格又述人事天心之語,始略略回心。言罷,
辭端柔格格往眾姐妹處,言論間說起愛妹輕生之事:「幾乎令人駭煞,幸我昨在她家救治,不然已入夜台矣!」眾人又駭又喜,俱詣匯芳書院留香閣問安。
流光如駛,瞬屆雍正帝十年中旬。曹雪芹至國子監行赴試,我餞酒清談。既而同桃紅詣曹氏府邸辭行,便亦設席祖餞。我謂曹雪芹道:「即將與你遠別一段時日,汝會惦記把我於心?」
曹雪芹呆了半晌,詢其故,我樂道:「緣聞親姐妹和碩和惠公主也,亦欲南京之行,委我代去公主府一趟。路雖不遠,你我第不能朝夕相見了。」
曹雪芹方慰,便道:「妾前番至公主府替探親,妾同來顧我不遇者,是此人耶?」
我道:「正是。」
天祐繼而問道:「此公主所嗜好何事?」
我笑著道:「若說過三蘇,文章詩賦自不必言,歧黃之道亦知一二。所最擅者,黃梅昆曲戲是也。昔日曾見她在唱戲爭勝,人人懼敵。愛夫不信,過幾時我同她來對唱一出如何?」
天祐樂道:「使得,使得。」
遂勸夫婿吃了一回酒,又叮囑路途當心之語。二人欲別,我淚滿面又囑雪芹道:「你明日往國子監旁的酒肆,須要多帶衣服。天時不測,寒暖自珍。」
曹雪芹甚為感激,乃口占一絕以報之。詩曰:
幾回叮囑離別苦,寒暖當心二字珍。
自歎生平人惜少,解憐偏出綺羅身。
二人別了之際,我送夫婿乘馬,揮淚而歸。翌日,便往國子監的酒肆備考。
旬日後,我從公主府而歸,至匯芳書院留香閣,傾談了十天的積愫,即止宿。蝶譜復通,鴛盟重訂,因成即事詩二首。詩曰:
風景蘭閨別有情,天台柔情佳期夢。
此生願作司香尉,保護幽芳爛漫春。
其二
如蘭香氣自氤氳,無限嬌癡迥出群。
最是令人心醉處,玉釵煙光卸巫雲。
嗣後二人愈加情重,凡解悶必至匯芳書院留香閣談心飲酒。
一日,桃紅適買青蟹,我見至,大喜,遂命婢煮之,陳以薑醋、木樨香酒,又移蟹爪菊一盆,二人持螯對菊。
席間談及淑慎公主,我風趣道:「我與淑慎公主別後,終日無聊,每逢解悶,無非在姐姐處消遣。實然淑慎公主在京,恆共飲酒論詩,如今淑慎公主不在,只得勞姐姐一身作兩役矣。」
桃花笑道:「蒙香玉才人辱愛,我無非以禮待人。至於代勞淑慎公主說,謬矣!人各有性,公主之待姐妹,異於妾之待君;妾之待君,豈能較淑慎公主待君耶?」
桃紅喝了一口酒笑道:「香玉才人與淑慎公主,皆我生平第一知己,故發此語也。前日我呼姐姐,你為何不應?」
我道:「沒有聽見。」
桃紅道:「閣中諸人盡皆聽見,何姐姐竟未之聞耶?」
我笑盈盈打了一下道:「狡獪如君,亦為至極。我前夕夢中打汝,汝知之否?」
桃紅道:「知雖知,不疑姐姐打我,且感你之情也。」桃紅便詢其故,我幽默道:「疑你為我捶背耳。」
桃紅大笑道:「香玉才人本不善戲謔,何今日令人笑煞?」
我道:「興之所發,安得不喜?」
桃紅笑叩之。我道:「我與淑慎公主飲酒談心,往往喜而莫遏,今日與你杯酒清談,而又是生平知己,不亦說乎?」
端柔格格走來笑道:「你與眾姐妹交好,計有二十餘人,難道都不是知己麼?」
我道:「承眾美人皆相憐我,我豈肯存薄倖之心,然終不能出姊姊之右耳!」
說著攜了桃紅、端柔格格的手,更加狎愛。直至二鼓頻催,桃紅端柔格格始歸自閨裡。翌日,仍舊到閣。
轉瞬間,金粟飄殘,授衣欲賦。一日,我至書院藏書閣瀏覽古書,忽聞弘歷適發胃氣,飲食不進。我十分不捨,忽想著過徐春甫著有《古今醫統大全》一百卷,尚在閣中書架內,其中胃氣單方頗多。遂到閣,取而復至,查到「四君子湯」最宜,命侍兒配了回來,親侍藥爐茶灶。又解了幾天閣,朝夕在寶親王府邸陪伴。
弘歷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絕以報我。詩曰:
落葉蕭疏秋已深,支離病骨懶長吟。
藥爐茶灶勞君伴,分卻芸窗多少心。
弘歷自服「四君子湯」,由漸而愈。和親王弘晝方始至寶親王府邸看望。越二日,又往看視,弘歷已復原了,膳於王府。和親王弘晝陪伴長談,不覺下午時候,我因昨日夜課過深,十分疲倦,即在女院書堂睡了一覺。醒時已是酉牌,端柔格格亦睡得釵鈿橫,鬢邊木樨盡墮枕畔。
我便替她挽好雲髻,簪好釵鈿,又將木樨拾納袖中,攜之欲去。端柔格格挽著我的手說道:「這殘花要他何用?」
我笑著道:「我之惜花與他人異,若殘花便棄,我竺紅玉即是無情之輩矣!況此花曾沾姊姊鬢澤,曷敢輕棄之耶?」
端柔格格見我言語中露出無限深情,更加愛慕,便留我道:「今晚不要歸去了,我們聯詩消遣罷。」我稱善。
於是排酒同飲,到上燈後,吃了晚膳,再命侍兒泡了龍井香茗,點了壽字貢香,設了文房四寶。二人頃刻吟成七排十二韻。錄畢,細細吟哦,蓋以《秋蘆聯句》為題。詩曰:
一夜北風緊漫卷珠簾,【竺紅玉
金爐開門麝蘭雪尚飄
恍邀紅拂價高村釀熟,【端柔格格
苦中作樂年稔府糧饒
愧我無才易掛疏枝柳,【竺紅玉
羨卿鴛鴦難堆破葉焦。
詩逢狂處有意榮枯草,【端柔格格
秋深傲霜無心飾萎苕。
氣誼相孚賜裘憐撫戌,【竺紅玉
萍縱遇合加絮念征徭。
浮沉世事何處梅花笛,【端柔格格
閱歷人情誰家碧玉簫。
自憐慘淡鰲愁坤軸限,【竺紅玉
深恩未報龍斗陣雲銷。
天邊雁語斜風仍故故,【端柔格格
檻外蟲吟清夢轉聊聊。
桐院月明入泥憐潔白,【竺紅玉
蓮塘宵靜迎地惜瓊瑤。
鷺鷗芙蕖坳垤審夷險,【端柔格格
蜂蝶蘭蕙林枝怕動搖。
偕名士伴皚皚輕趁步,【竺紅玉
宜侍美人剪剪舞隨腰。
蘭閨書曲光奪窗前鏡,【端柔格格
俚詞大方香粘壁上椒。【竺紅玉
二人聯完,互相稱讚。樵樓三鼓,方始就寢。
明日,我正待起身,忽淑慎公主突然而至。我見了淑慎,不勝踴躍大喜、抽身與敘積愫。端柔亦然,與之叢談良久。
我與淑慎公主辭端柔,邀到家治席接風,又述匯芳書院一切前事,淑慎公主亦頻頻慨歎,席散而去。
一霎光明,滿城風雨,重陽令節近矣。我聞香山法海寺大興佛會,有活佛升天之謠,轟動五門男女都往燒香。
我好動不好靜,聽得天花亂墜,便雜了閒人往隆壽寺。一路熟思之,意謂這些頭陀騙人財物,妖言惑眾而已。
既至山門,我站定一望,見人山人海,挨擠不開。原來這寺是昔日由明英宗寵侍御用監太監李童集資、宮廷工部營繕所修建。後來聖順治上也曾到過,曾賜「萬安山法海寺」御書匾額。相傳這座古廟,在明朝叫弘教寺。住持和尚是當時的一位大書法家,他手下有大小和尚一百多名。其中有一個長滿癩頭瘡的小和尚,個頭不高,身薄力單,長相又不好,人人都看不起他。廟裡的上等差事,自然沒有他的份;師父派給他的活兒,不是清堂掃院,就是燒火做飯。別看他平時少言寡語,可他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每天幹完雜活,就端著一盆刷鍋水,用一把炊帚,在大石頭上練習寫字。模仿住持和尚的書法,不管白天黑夜,天冷天熱,一練就是十幾年。
住持和尚發現了這個不平常的小和尚,感到很奇怪。有一天晚上,老和尚見他又趁著月亮在練習書法,就走到他跟前,問他:「小弟子,你如此苦苦用功,何苦來呢?」癩頭小和尚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回答說:「苦心人便是有心人,有心人便是做事人,做事人便是有名人,有名人便是上等人」。老和尚聽他說了一連串的偈語,寓理深刻,出口不凡,不由得吃了一驚,從此就對他另眼相看了。有時候給他講解書法,幫他練習寫字;有時候跟他談禪悟理,傳授佛經。這個小和尚聰明伶俐,長進也很快。
有一年春天,明朝正德皇帝到西山出遊,來到弘教寺,見這裡山清水秀,風景優雅,只是山門太破舊,禪堂失修,就感歎地說了名:「山川空秀麗,古剎一身塵」。皇上隨口說,太監有心聽,隨從出遊的太監晏忠,趕緊湊上來說:「我主萬歲!敕修一座浮屠,勝救百萬性靈。」皇上聽了,慈心大發,當下傳旨:重修弘教寺,即三個月內完工。
再說我站了片刻,昂然踱進山門,見寺頗軒昂,上懸一匾,藍地金書,題的就是「萬安山法海寺」三字。兩旁哼哈二將,居中四大天君,背後彌勒佛端坐神櫥。至大雄寶殿,見中間供著三世如來,兩旁五百羅漢,儘是金身塑就。士女如雲,遊人蜂擁。挹香看了一回,見不甚好看,復從後宰門出去,卻是一個方丈,門首供一架蓮花,即造言佛升天之用。居中擺焰口台,閒人在彼看大和尚施放日夜的瑜珈焰口。我竟不去看,便進了方丈,見陳設華麗,名人書畫,博古爐瓶。旁一洞門,進去更加幽雅,都是紅木鑲嵌玳璃石桌椅,中央掛一副松老成龍圖,兩旁楹聯云:
彌天雪月空中色,寒夜霜鍾悟後心。
我此時倒覺清心悅目,默坐良久,卻無人至。復出洞門,轉了幾個灣兜,信步而行,到了一個所在,四麵粉牆,毫無陳設。我諦視了一回,忽聞有女子哭聲,不覺大疑。聽之好似就在室中的光景,便站定了,復向一聽,卻有一牆之隔。便將耳附在牆上,細細的一聽。這一聽有分教:
才子不負相思意,美人方得現紅鸞。
不知聽出甚麼事來,然一陣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