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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49第四十七章 文 / 水心沙

    再次回到第三精神療養中心,雖然正午的陽光有點烈,但走進病院走廊的一瞬還是感覺到了一陣靜悄悄的冷。

    整棟樓裡散發著股新刷油漆的味道,這味道令人感覺彷彿在透過窗,去看著外頭那片茂盛在陽光下的草坪。草坪被陽光曬得很暖,窗內因寂靜和窗外的生機而愈顯冰冷。

    穿過走廊時只有我一個人的腳步聲,在光滑的水門汀地板上迴響著,有時候會有一兩聲笑從邊上的門裡傳出來,我邊走邊數著那些門牌,數到第23個,在那扇乳白色房門前站定腳步。

    門上有道窗,四四方方,玻璃上裹著密集的鐵絲網,令它看起來堅不可摧。

    透過那層網,裡頭的一切一覽無餘。

    門裡那間房面積不大,不過還算對得起它那每天三百元的住宿費。房間朝南,有獨立的衛生間,除了床以外靠窗還擺著只沙發,甚至還有台電視,不過顯然是擺設用的,它積滿了灰塵吊在角落的牆壁上,支架成了晾衣架,上面掛滿了長長短短的衣裳。

    一個女人在那排衣服下坐著,背靠著牆,瘦小的身體在地板上蜷成一團。我不知道她坐在那裡究竟在看什麼,她頭歪斜著,目光對著正前方那道圍滿了鐵柵欄的窗,腳在窗戶投進來的那幾道陽光裡輕輕蹭著,一邊用手一遍又一遍拉扯著那把半長不短的頭髮。

    我伸手在窗玻璃上敲了敲。

    聲音令她眼珠微微一動,繼而朝我這方向看了一眼。

    那瞬間我很想轉身離開。

    眼前這張臉,同我記憶裡十多年前的那個她,幾乎完全沒有任何變化,似乎時間忘了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除了白頭髮多了點,她看起來仍是當年四十出頭的樣子,年輕,並且有種類似孩童般單純的美。這令我突然間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但最終控制住了自己離開的念頭,我繼續望著她,並且努力朝她擠出一點笑。但她對此沒有任何反應,目光剛接觸到我的臉,就重新轉了回去,繼續愣愣地看著那道窗上的鐵柵欄,彷彿以此,就能將它們看斷似的。

    這情形同十多年前她剛發病時一樣。

    那時候她也是這種樣子,莫名其妙地發呆,不說話,對著某樣靜止不動的東西能看上很長一段時間,但這差不多是她當時最好的狀況了。嚴重起來,如果誰打擾了她這種靜止狀態,她會暴怒。有時候大哭,有時候破口大罵,有時候追著我和爸爸亂扔東西……

    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個月。輾轉帶她去了好幾家精神病治療中心,接受了無數種治療方案,吃了無數種藥,都不見效果。大多數藥僅僅只能讓她安睡而已,一旦醒來,又回到原樣。

    那時候爸爸為了照顧她,累得不成樣子,因為她無法像個正常人那樣接受治療,接受照顧。當時很多人勸爸爸將她送去醫院住院治療,爸爸執意不肯,他覺得這種地方一旦進了,就等於毀了她一輩子,她會一輩子背負著一個「瘋子」的稱謂,永遠在人前抬不起頭。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發作起來,差點用刀砍掉了我的脖子,才令他不得不將她送進了醫院,因為他明白以自己的力量已經再也無法控制得住她。

    那之後,一待就是十幾年,因為爸爸走得太匆促,而我的年紀令我完全不足以承受這一切。

    最初的日子令人不願再去細想,那段四處借債,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日子。直到後來長大,無論經濟和精神都有了承受的能力,不知為什麼卻依舊沒有勇氣回來看看她,甚至現在,我倆的距離僅僅一門之隔,我卻依然沒有勇氣推開門走進去,坦然地叫她一聲媽媽。

    小默罕默德總是說,我膽子大到猖獗,但他並不知道的是,有時候,我其實膽小到無能。想到這兒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我把隨身帶來的花束放到門口的地上,轉身離開。

    樓外的陽光暖得令人愜意。

    雖然有點刺眼,出門一剎那忍不住瞇了瞇眼睛,鼻子裡的油漆味被風吹得淡了點,我打了個噴嚏,找了塊乾淨的台階坐下,給自己點了支煙。

    不遠處一些人在草坪上走來走去,看起來很快樂,因為太陽很暖和,暖和的溫度總是令人情緒穩定,或者小小地高亢。我用力吸了口煙再吐出,試圖將那女人帶給我的記憶也一併吐出。一旁有人嘻嘻笑著朝我走過來,並且指著我,嘴裡咕噥著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我朝他們吐了口煙,他們笑著就跑開了,都是些幾十歲的人,一個個卻都又像是些還沒長大的孩子。

    再將煙塞進嘴裡,他們又朝我圍攏了過來,並且朝著這方向指指點點。

    細看卻又並非指著我,而是指著我頭頂的上方,一邊指一邊嘴裡咿咿啊啊的,看起來有點興奮,卻不知道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能讓他們這樣感興趣。

    但無論是什麼,反正不是我所關心的,我只是想找個地方讓自己情緒穩定一點而已。

    可是不知為什麼,那些圍攏過來的人卻變得越來越多。

    就在我低頭彈了下煙灰的當口,已經有十來個人聚集了過來,一個個手伸得老高,指著我頭頂上方又是笑,又是拍手。

    這倒讓我開始有點好奇了起來。

    繼續抽著煙,繼續看著那些傻樂傻樂的臉,就在這時突然身後數處開門聲接連響起,緊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繞過我身邊飛快奔向陽光下那些歡樂的人群。

    「回去!都回去!」

    「看什麼看看什麼看!!」

    人群於是一哄而散。可是邊被那些奔出大樓的護士們攆著朝遠處走,那些人依舊一步一回頭地朝我頭頂方向看。到底看什麼看得那麼有趣?我琢磨著,不由自主掐滅了煙頭站起身,抬頭朝上看了一眼。

    但視線被高處的遮陽層擋住了。

    「你!是家屬嗎?不要出來不要出來!」正在這時聽見有人在台階下衝我嚷嚷,一邊用力朝我揮著手,臉色很難看,像是發生了什麼很可怕的事情。

    我不由自主停了停。

    也就在這時,突然頭頂上一陣風過,什麼東西落了下來。

    就落在我眼前,離我兩道台階,兩步路的距離。

    片刻一灘猩紅的顏色撞進了我的眼裡,在地上那具摔得像破碎了的娃娃般的女人一陣抽動之後,它們迅速從她腦後擴散出來,混合著白色的腦漿。

    直到看清楚那張臉,我朝後腿了兩步,隨後猛地朝她衝了過去。

    「媽!!」衝到那具屍體邊我對著她尖叫:「媽!!!!」

    那張臉靜靜對著我。

    真他媽安靜。

    靜得就像之前她呆呆看著陽光裡的窗柵欄。

    那麼安靜,他媽的安靜……

    十點過後,richbaby的夜生活剛剛開始。

    彷彿是一瞬間,周圍的人變得多了起來,多到擁擠,來來往往都是人身體的味道,還有濃得與空氣無法剝離的煙味。幾個俄羅斯女人的出場把氣氛掀出了一個□,擁擠的感覺和震耳欲聾的音樂令人亢奮,烈酒和煙草混合出來的味道令人忘乎所以。

    因此連著幾杯甜雪利下肚,我幾乎已經想不起我是誰,也忘了自己到底是怎麼從那個偏遠而寂靜的醫院跑來了這裡。唯一記得清的是自己在醫院一遍又一遍抄著自己的身份證,一遍又一遍地填表,一遍又一遍地確認……直到最後陪著那女人進入太平間,那時候天已經黑了。

    出來後無處可去,也想不起該去什麼地方,腦子裡很亂,頭疼得厲害。

    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像具行屍走肉,這麼多年我一直努力賺錢,就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在最好的治療環境裡康復起來,回到十五年前她健康時的樣子。無論怎樣我都想不到她會自殺,並且選在我鼓起勇氣跑來看她的這一天。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想不明白。

    他們告訴我,當時在監控室裡他們看到她有點異常,擔心她有什麼問題所以開門進去看她。誰知道她那時候就躲在門後面,門一開,她野獸似的跳了出來襲擊了他們,然後衝出病房一口氣跑到了大樓的天台。

    那時候她神智可能是清醒的,因為她知道鎖上門,不讓後面的人跟過去。之後,她就走到天台邊緣,像走鋼絲一樣沿著天台邊緣慢慢走了一圈。

    這就是當時那群病人看著又笑又拍手的一幕,對於他們來說,那情形就好像一場突然而來的精彩馬戲。

    戲的結果是她跳了下來,用一個很漂亮的姿勢,然後重重摔在我面前。死的時候兩眼還看著我,靜靜的,淡淡的,就像她病情初始時那副發愣的樣子。

    我等了十五年,等到的卻是這麼一幕。

    「他們打賭你能把這些全喝了。」

    靠在吧檯上轉著空杯子的時候,有人給我推過來幾杯酒。仍舊是甜雪梨,搖搖晃晃的液體在細長的杯子裡晶瑩剔透。

    「賭多少。」

    「一百美元。」

    我一杯杯拿起,再一杯杯喝了下去。然後伸出手,在那人面前一攤。「拿來。「

    一百美元很快塞進了我的手心,賺錢原來如此容易。

    那些人在我身邊圍攏了過來,什麼樣國家什麼樣膚色的都有,他們給我帶來了更多的酒。「這些喝完兩百。」

    「五百。」

    「五百,ok,五百。」

    當你處在一種思維和大腦脫離的狀態時,你會發覺你是個無與倫比的酒鬼。我不停朝自己嘴裡灌酒,不停收著那些洋人遞過來的綠顏色鈔票。

    有些人拉著我進舞池,跟那幾個俄羅斯女人一起,我把酒倒進她們嘴裡,於是她們抱住我,吻我,讓我的身體跟隨她們的節奏一起扭動,然後聽那些男人一波比一波亢奮地吹著哨。

    這時候我發覺自己的意識竟然仍是清醒的。

    我算著自己喝過的杯數,算著同那些女人親吻過的次數,可是無論怎樣計算,無論那些人怎樣用他們熱情的身體和氣味把我包圍,當腦子裡一閃而過那張躺在血和腦漿裡的冷靜沉默的臉,我便需要灌進更多的酒,更多更多,以及摸到更多的錢,綠色的紅色的,或者各種各樣的樣色。

    後來他們將酒瓶塞進了我的嘴裡,在我的腦子已經開始無法控制自己兩條腿的時候,有人抱住了我,在我耳朵邊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麼,一遍將酒瓶裡的酒緩緩倒進我的嘴裡。

    然後我看到他們對我笑,笑得很開心,以致令我也開心了起來,我抓住他們的衣服,對他們放聲大笑,一邊罵他們,拉丁語阿拉伯語德語西班牙語,混合在一起亂七八糟不知所謂,罵得很爽,罵得他們和我都很開心,因為我不懂我在罵什麼,他們當然也聽不懂我在罵什麼。

    「sexyhooker。」有人在邊上那麼叫我。

    我揚手扇了他一巴掌,扇得他哈哈大笑,並且一把將我從椅子上拉了起來,低下頭想吻我。

    可是臉還沒靠近我,一隻手卻擋在了我們中間,那隻手把他的臉朝邊上輕輕推了一把,他就朝地上滑倒了。

    這副樣子令我忍不住大笑,一邊笑一邊把酒瓶裡剩下的酒朝他臉上倒,於是周圍那些人也都大笑起來,學著我的樣子,朝這個顯然已經醉成一團爛泥的男人臉上澆灌了起來。

    真是個令人樂此不疲的遊戲。我這麼想著,一邊朝吧檯上摸索酒瓶。

    可是手卻被拉了回來。

    那只將那男人推倒的手。

    我不自禁朝後看了一眼,可是燈光太暗,我只看到他一身黑色的衣裳,還有臉上一副黑色的墨鏡。

    於是伸手去拉那副墨鏡,卻拉歪了,我的腦子已經無法控制我的四肢。「這麼暗你帶什麼墨鏡。」於是我問他。

    但他沒有回答,只是抓著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了他身邊,低頭朝我看了一眼。

    我想他一定是對我有什麼不滿,因為他那雙漂亮的嘴唇抿得很緊,一言不發看著我,不知道想從我臉上找到些什麼。

    「你也想打賭麼?」於是我再問他。

    他嘴裡輕輕一聲低哼。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卷紙丟到吧檯上,然後對我道:「走。」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就被他從這塊熱鬧的環境裡拖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我跟得踉踉蹌蹌。

    偏偏我很想笑,還笑得連肚子都抽痛了。

    因為他丟在吧檯上的分明是卷衛生紙。

    「你他娘的太無恥了……哈哈……」直到被他一把扔到馬路邊的台階上,我才終於有那口閒氣噴笑了出來:「衛生紙,你怎麼可以這麼無恥……」

    他依舊沉默著,一邊用衛生紙擦著被我唾液和嘔吐物一路弄髒的衣袖。這種安靜令我開始覺得無趣了起來,所以掙扎了一下,我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準備丟開他再返回那個熱鬧的空間。

    可是剛站起來,腿一軟又倒了下去,一個沒撐穩整個人摔了個四腳朝天。我再次大笑,一邊笑一邊看著那個無趣的男人,他大部分的臉都被墨鏡和連衣帽罩住了,真的有點浪費了他那些暴露在外的好看的輪廓線。

    「喂,拉我一把。」笑夠了我朝他招了招手,但他沒有理會我,頭朝一邊低垂著,像是在想著什麼。我正準備再叫他一聲,他卻忽然將臉再次轉向我,並且朝後退開了一步。

    我不知道這動作意味著什麼,也來不及去想明白。

    就在他剛剛退開的剎那,我身後突然砰的聲巨響。緊接著嘩的一聲,一股冰冷的水柱從天而降,劈頭蓋臉將我澆得個徹徹底底!

    「啊!!」明白過來我一聲尖叫,並且一下子從地上竄了起來。

    但仍沒逃出那片冷水對我的襲擊。它們來自我身後的消防水管,整個管子的頭都爆裂了,大量壓迫在裡頭的水一得到釋放立刻火山爆發般從裡頭噴射而出,澆在我身上,在這樣的氣溫裡那真是如同萬把鋼刀在我身上銼。

    「**!!」再往前竄,總算逃出了水管噴射的範圍,我抱著肩膀匆匆望向那男人。

    他沉默依舊。

    直到水聲在一陣瘋狂的噴發之後漸漸弱了下去,他這才邁步朝我走了過來,一邊褪開頭上的帽子,一遍摘下了臉上的墨鏡。

    「清醒了?」然後他問我。

    看清楚那張臉的瞬間,我舌頭微微打了個結:「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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