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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0章 風波乍起 文 / 秦簡

    謝月正說到最近京城流行的戲曲,還問江小樓會不會彈琴,氣氛倒也融洽。待謝月說得興起,忽然發現江小樓望向不遠處,不由住了口,轉頭望去。只見到一個女子站在涼亭對面,衣裙飄飄,身形單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

    正在這時,陌兒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試圖想要把謝瑜拉走,還小聲地說著什麼。謝瑜卻一把甩開了她,表情淡漠地走了過來。

    謝月挑高了眉頭,看著江小樓笑道:「這是我的四妹妹,昨天剛剛見過,她素常不喜歡熱鬧,今天倒是難得出來。」話音剛落,謝瑜已經不鹹不淡地回答:「大姐,我是謝家的女兒,招待客人怎麼能不叫我一起來。」

    她的神色冷漠,聲音雖然不高,卻是說不出的噎人,一句話說得大家全都愣住。

    謝瑜平日裡喜歡和二小姐謝柔在一起,這兩個人都是文文靜靜,柔柔弱弱,二小姐整日裡侍弄花草,四小姐謝瑜喜好的是詩詞,她們兩個人都不太參加家中的活動,更別提是招待客人。謝月被說得莫名其妙,臉色不由微微一沉。自己剛剛可沒故意為難,謝瑜這不是故意來拆台嗎?

    頃刻間,謝瑜已經燕子一般輕盈地走了過來,她盯著江小樓,不冷不熱地說:「昨兒離得遠,我也沒有看清楚,今日一看,江小姐果然是錦繡朱顏,花容月貌,真是個美人兒。」

    謝月和謝香兩姐妹都有些訕訕的,她們雖然一直防備江小樓,卻還沒有如此陰陽怪氣的說話,面子上的體統總還是要有的。謝月心念一轉,不免開口:「四妹妹,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謝瑜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哦,我不過是誇讚江小姐容貌美麗,怎麼就是沒有禮貌了?大姐,你問問江小姐,看她是否介意。」

    所有人都看向江小樓,倒把她問得愣住。這位四小姐,昨天還好端端的,今天為何生出如此多的敵意?自己在這裡坐著,可是從未與她有過絲毫齟齬,這形容,的確有些不對啊!

    陌兒滿面含笑攔住謝瑜說:「四小姐,您剛才吹了風,不是頭痛嗎?咱們先回去歇息,回頭再來見客。」

    謝瑜沉下了臉,道:「大姐和三姐都在這裡,我怎麼好現在就走,這豈是謝家待客之道呢?我不走,我要留下來,相信江小姐也會要我陪著。」說完,她一雙清凌凌的美目望向江小樓。

    酈雪凝面露擔心,江小樓入謝府,究竟是進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怎麼這些人一個試探一個敵視,叫人說不出的膈應。誰知江小樓言談自若,笑容如初:「四小姐說的是,這是謝家,當然客隨主便。」

    陌兒還是擔心謝瑜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情來,不由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謝瑜卻冷笑著推開她說:「你給我走開,什麼時候主僕顛倒,主客不分,竟然輪到你一個丫頭來管小姐了?」

    她說完這一句,便快步向江小樓走了兩步,酈雪凝見她腳步飛快,一時不安,生怕她要做什麼,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誰知她只是輕蔑地看了酈雪凝一眼,順勢就在江小樓的身側坐了下來,身體貼得很緊,涼薄笑容揚起:「江小姐,我一見到你就覺得很親切,可見是咱們真的是很有緣分。」她一邊說,一邊上去主動握住江小樓的手。

    江小樓突然間接觸到謝四小姐的手,只覺得那一雙手冰涼徹底、柔若無骨,她卻也不緊張,只是似笑非笑地對上了謝瑜的一雙眼睛。

    「是啊四小姐,我們算是一見如故。」真是一見如故,一見成仇,偏偏江小樓還不知道這仇恨何來。若說是嫉妒自己容貌美麗,昨日第一次見面她雖然有些酸酸的,卻還沒有流露出這般癡態,今天突然這樣古怪,莫非是聽說了什麼?可究竟是什麼樣的消息,能夠讓一個高貴冷淡的女孩子生出此等勇氣。

    謝月一貫是家中長姐,很有氣派,而且她也素來不喜歡謝瑜這種冷艷之態,不由面孔更沉:「江小姐是客人,自然不會計較你的失禮,但不請自來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四妹妹,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這是分明的逐客令,而且是一點顏面都不給謝瑜留下。謝瑜只覺得對方的聲音變得如同刀尖一般鋒利,怨氣堵上心口,卻故意不理,只是笑盈盈地道:「江小姐,咱們院子靠的很近,我送你回去吧。」她一邊說著,手已經把江小樓托了起來,也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足以叫人驚訝。

    江小樓如果強硬摔開她的手,一則沒有禮數,二則叫人笑話,她便只是笑笑:「如此,就多謝四小姐了。」酈雪凝跟著站了起來,眼神略帶不安。

    經過謝月身邊的時候,謝瑜冷冷的,慢慢的把下巴抬了起來,含笑望了她一眼,眼底暗暗藏著一絲高傲輕蔑。

    於是,她成功的看到大姐嬌媚的臉,慢慢的變了,似乎正咬牙切齒無聲的咒罵著她。謝瑜覺得心頭一陣快意,輕飄飄地下了台階。

    目送她們離去,謝香拿帕子按著心口,略帶嫌惡地道:「這丫頭不光不懂規矩還帶著點瘋,虧得父親那麼寵愛她,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說的自然是謝瑜。

    謝月緊緊皺起眉頭,幾乎壓不住眼底的厭憎,吩咐道:「咱們也一起去看看。」

    謝香點點頭,立刻便起身跟著一起去了。

    兩人剛剛走到花園,卻突然聽見一陣淒利的尖叫聲,不由都變了色。

    「來人哪,四小姐掉進湖裡了……」這聲音劃破了謝家平靜的上空。

    待謝月姐妹趕到的時候,花園裡早有不少婢女僕婦匆匆趕來。謝瑜圍著披風渾身**的發著抖,陌兒帶著哭腔說四小姐掉進了湖裡,眾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這花園裡引了活水,表面看起來清澈,實際上水很深,四小姐走得好端端的,怎麼平白無故掉下去了。

    很快,整個謝家的人都被驚動了。

    謝瑜的發間滴著水,眼睛紅紅的,小小身軀在寬大的披風下愈顯弱小,等她看見謝康河出現了,便立刻哭著撲進他的懷裡:「父親!」

    謝康河一愣,連忙抬起她的臉:「怎麼了,好端端掉進湖裡?」

    王寶珍在一旁也是心急火燎地追問:「陌兒,你怎麼照顧四小姐的!」

    陌兒結結巴巴:「奴婢……奴婢……」不由自主便拿眼睛去瞧江小樓。

    剛開始大家還沒有注意到她的這種小動作,可是謝瑜像魚兒一樣賴在謝康河的懷裡,身子簌簌抖動,兩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胸襟,好久才緩過神來。在謝康河再三追問之下,她動了動眼皮,慢慢伸出一隻手來扯扯他的袖子,怯懦十足:「父親,不關江小姐的事,她不是故意的……」

    謝康河吃驚地望著江小樓,愣住。

    小蝶不由自主怒容滿面:「你怎麼這麼說話,明明就是你自己掉下去的,關我家小姐什麼事!」

    一瞬間,高下立現。

    小蝶畢竟沒有經歷過這種稀奇的事,對大宅門裡面的彎彎繞繞完全弄不明白,一出口就露出了短處。

    謝瑜的眼淚就像是掉了線的珍珠,手卻連忙摀住面孔,別過臉去,端見得指如蔥削,甲似玉琢,她強忍著委屈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的面孔彷彿是用一塊美玉雕成,無比精緻,格外楚楚,叫人沒來由心生憐惜。

    江小樓聽了這話,卻是笑而不語,沒有半句解釋。

    謝月眼睛珠子一轉,心中定了主意,面上反倒猶豫道:「父親,江小姐一定不是故意的,她可能是不小心,許是……挨著湖邊太近了。」

    謝香最喜歡興風作浪,張開一張甜美的小嘴幫腔:「是啊,一定是這樣。」明面上看她們都在為江小樓解釋,事實上卻是在落井下石。

    就在這時候,謝連城得到消息趕過來,他見到這種情形,不由微微一怔。謝瑜一瞧見他來了,便立刻仰起頭望他,雖然已經止住了眼淚,卻有一顆似珍珠般地滑落到尖尖的下巴上,十分淒楚:「大哥,你怎麼來了?」

    「我聽到了驚叫聲。」謝連城這樣說,目光在謝瑜的身上掃過,發現她滿身都是水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

    「是我……我不小心落水了,好在陌兒及時把我拉了上來……」謝瑜擦了擦眼淚,飽含驚嚇的抖了抖。

    酈雪凝不由皺緊了眉頭,這一位四小姐看起來清高冷艷,演戲的功夫一點不弱,壓根就是背後告黑狀的好手!

    「明明就是江小姐推——」陌兒彷彿是下意識地說道,話還未說完,就聽見謝瑜輕斥一聲:「不許胡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江小樓的身上,謝月不禁心想,莫非是謝瑜剛才與她鬧得不愉快,她便尋釁報復,可居然直接動手,未免也太跋扈了些,半點都沒有為客之道……很明顯,在場眾人雖然嘴裡不說,心裡都或多或少這樣猜測。

    「你是說,是江小姐推你家小姐下去的?」王寶珍面上驚訝,口中卻責問陌兒。

    陌兒欲言又止。

    謝瑜連忙道:「我沒事了,姨娘不要為我費心。這事千萬不要深究,莫要驚擾了客人……」

    王寶珍詢問地看著謝康河,這件事情十分特殊。謝四小姐是養女,謝康河對她比別人照顧三分,可江小樓剛來,算是貴客,這兩個人發生衝突,端看謝康河會幫誰了……似乎幫誰都不好。

    謝康河不想讓江小樓不高興,只能選擇委屈謝瑜,便大手一揮:「一切都是誤會,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謝瑜垂頭,掩住眸子裡的得意。有了這一出,江小樓在父親心中一定會留下極壞的印象,稍加時日,還怕趕不走嗎?

    「父親,我相信江小姐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情。」謝連城卻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開了口,隨即他平靜地目光轉向江小樓,「能解釋給我們聽嗎?」

    他的聲音醇厚,十分溫潤,叫人覺得心頭舒服,沒有絲毫責問的意思,純粹是想要把事情弄清楚。

    從始至終,江小樓站在旁邊看著謝瑜表演,面上似笑非笑,並沒有多說半句。此刻謝連城問到她,她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面上卻十分歉疚不安:「可能……真是我把四小姐推下去的。」

    謝康河一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謝連城不免怔住,停頓了片刻,才道:「為什麼?」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似乎猶豫再三,才為難地捲起袖子一角。眾人先是被那雪白的手腕花了眼,再對著陽光仔細看,才發現她的手腕上竟然有細密的孔眼,站在遠處是看不見的,只有站在近處才能發現那孔猶如針眼一般大小,周圍卻腫起好大一個包,紅紅的一片。

    眾人面面相覷,就聽見江小樓慢吞吞地道:「剛才四小姐陪著我一起在湖邊走,不知什麼緣故突然飛來一隻毒土蜂,就在四小姐左邊臉頰圍著飛,我擔心她被叮,下意識地輕推了一把,誰知她一時沒有站穩,筆直地就往湖裡掉下去了。我現在心裡著實愧疚,都是我的不好,用力太大了,想來四小姐弱不禁風的,當然站不穩。」

    聽見這話,謝康河一震,隨即轉過頭望向謝瑜,發現她的發間赫然簪著一朵白色海棠,十分引人注目,不由沉下臉道:「瑜兒,你怎麼也學五丫頭那麼沒規矩,好端端的戴著花兒,引來了蜜蜂都不知道,還連累了小樓!」

    謝康河素來對謝瑜和顏悅色,在所有女兒之中最為憐惜看顧她,從未露出這等沉沉的神情。一瞬間瞧見,謝瑜渾身都僵住,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了。

    謝瑜心念急轉,父親懷疑毒蜂極有可能是她頭上這朵白海棠招來的,江小樓為了讓她避開被叮了一口,手臂上還有被毒蜂叮過的痕跡,這是做不了假的,自己卻冤枉說是江小樓推她下去……怎麼看都是謝瑜自己無理取鬧,她心裡一急,不由望著江小樓,眼淚汪汪:「我……我沒瞧見那蜜蜂……」

    「蜜蜂倒是無礙的,那是毒土蜂,」江小樓把手腕抬起來給她瞧,神色溫柔,卻仿若很痛的模樣,「太無先生提醒過我,這種季節花園裡最容易招惹毒土蜂,它的毒液進入血液內,很容易灼熱紅腫……」

    「豈止是紅腫,太無先生還說可能會出現水泡或淤血,皮膚壞死!」酈雪凝一直在旁邊從頭看到尾,向來好脾氣的她,此刻表情難掩怒氣,「小樓你也是的,避開就好了,為什麼要衝過去,你自己還不知道是否對蜂毒過敏,太無先生說了,身體虛弱的人很容易呼吸困難,心臟衰竭甚至一命嗚呼!好心救人卻被誤會,你又有什麼理由要推四小姐下水,這等懷疑簡直沒有根據。」

    她這話接的很快,順溜無比。

    太無先生的確說過這種話,也提醒過她們要特別小心這種毒蜂。但他沒有說的這樣危言聳聽,若非成群結隊的毒蜂攻擊,怎麼也不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頂多不過紅腫瘙癢個三五日而已。

    但這種時候,說得越是嚴重,謝瑜的罪過就越大。

    所有人看向謝瑜的眼神都有點異樣,五小姐年紀小,愛把真花兒往頭上戴那是天真活潑,四小姐你戴花也就罷了,連累別人還要哭訴。剛才的哭哭啼啼越是惹人憐惜,現在的這無辜就變成了倒打一耙、不辨是非。

    王寶珍看看江小樓,一時分辨不出她說的真假。看她神色,言之鑿鑿,那傷口又是紅腫起來,十分逼真,委實不像是在說謊。可是未免太巧了些……

    謝瑜悄悄瞪了陌兒一眼:「都是你亂說話,差點冤枉了好人!」她一邊說,一邊充滿歉疚地看向江小樓,「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江小姐,都是我的錯。」

    謝康河歎了口氣,道:「你呀,事情沒有弄清楚,差點錯怪了小樓。」

    江小樓十足大度,微笑以待:「哪裡,伯父太言重了,不過是誤會一場。」

    謝康河快速吩咐人:「快去請大夫替小樓診治。」

    謝瑜未料到江小樓這樣會說話,三言兩語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此刻臉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甚至有些不倫不類的僵硬。

    謝連城卻站在原地,一直望著江小樓,神情帶笑。這丫頭,原來不聲不響,竟然如此狡詐……

    酈雪凝放下心來,江小樓外表是個很溫順的人,生得面善,溫柔可親。如果不瞭解她,以為她是軟柿子很好捏,那就完全料錯了。外人瞧她和氣,卻永遠無法把她和狡詐、陰險聯繫在一起。她輕易不發火,笑瞇瞇地就把人收拾了。

    謝家請了大夫,特意替江小樓看過,確保沒有什麼大礙才離去了。謝康河與王寶珍囑托江小樓好好休息,謝月和謝香姐妹也好生安慰之後離去了,留著謝瑜一個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道:「小樓,今天都是我的不是……」

    江小樓只是端著一杯茶,先慢慢地喝,聽她說話卻不抬頭,喝了大半才抬眼瞧她,唇邊帶著淺淡笑容,道:「四小姐不必過於自責,毒蜂可是不長眼睛的,逮誰叮誰。」

    謝瑜聽了不由一驚,暗地裡咬了牙,臉上卻只能端出笑容道:「是,都怪它不長眼,險些壞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這兩個人,一來一往,把原本莫須有的毒蜂說的煞有其事,酈雪凝聽著不禁搖了搖頭。

    謝瑜終於起身告辭,小蝶奉命送了她出去,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儘管如此,還是恪盡禮數的一直送到門口。謝瑜示意她不必再送,輕輕轉身碎步走開。

    小蝶瞧著她的背影如同燕子一般輕盈,越發惱恨起來,不由冷哼一聲,扭頭回去。等回到屋子裡,小蝶不禁追問:「小姐,那個謝四小姐擺明了是冤枉你,走的好好的就往湖裡跌,還非要賴著你,難道眼睛瞎了嗎?」

    江小樓聞言,一雙秀目瞧向她,青絲泛出墨玉般淡淡光澤:「那依照你的意思,應當怎麼說?衝上去揭穿她的陰謀,叫伯父教訓她一頓麼。」

    小蝶一時義憤填膺:「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啊!」

    江小樓支頤淺笑:「初來乍到的,你就如此奮勇敢為,膽子還真不小。」

    小蝶一聽江小樓這話意思不對,連忙腆著臉笑道:「小姐,奴婢還不都為了你打抱不平嗎?」

    「以後做事說話,都要動動腦子。我今天這樣做,不過是給謝伯父留下顏面。若是真把事情鬧大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我和謝四小姐又沒有深仇大恨,何必窮追猛打?」江小樓這樣說道,她不過是用在太無先生住處偶然被毒蜂叮咬的痕跡來渾水摸魚而已,就是希望事態平穩解決。

    小蝶心裡還有些憤憤不平,卻不敢和江小樓爭辯。

    酈雪凝看著小蝶,不禁搖頭道:「你呀,小樓何曾讓人家欺負過,她肯寬容別人,為何你卻不可以?凡事以和為貴,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一件好事嗎?」

    酈雪凝完全是從寬容、諒解的角度去看待這個問題,卻不知江小樓心頭另有一番盤算。這麼一點小事,根本無法傷害到謝四小姐在謝家的地位,何必多此一舉、浪費口舌。

    江小樓下意識地看向雪凝,對方的眼睛太清澈了,雖然有歲月投下的憂傷,然而更多的是寧靜,彷彿天然的黑色寶石,永遠充滿憐憫,理解,飽含人才有的感情。

    江小樓不禁想起自己,每次在照鏡子的時候,她總是避開那雙眼睛。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睛裡有了太多的仇恨,專注而野心勃勃,時時刻刻在等待著撕咬獵物。

    她這樣的人,為什麼會有酈雪凝這樣的朋友呢……

    「就怕人家不願意呢!」小蝶沒注意到江小樓的神情,只是碎碎念著,正巧謝家的婢女菁菁進來換茶。小蝶悄悄看了低眉順眼的菁菁一眼,立刻把嘴巴抿緊了,不再吭聲。

    酈雪凝瞧著小蝶一副苦大仇深、警惕萬分的模樣不覺好笑,她以為這丫頭怪傻的,還知道隔牆有耳,總算沒有傻到家。

    謝瑜回到自己的院子,一眼瞧見婢女正在修建院子裡白海棠的枝葉,不由氣血上湧,快速走過去,一把搶過婢女手中的剪刀,卡嚓卡嚓,毫不留情地剪了一地的花瓣。她挑著花心去剪,越剪越是羞憤不已,等到滿枝花瓣零落,卻彷彿把她自己的心也給揉碎了。陌兒瞧著那花瓣飛舞,紛紛落地,生怕剪刀傷了謝瑜白皙的手,一時急了,趕緊去搶她手裡的剪刀:「小姐,你別嚇著奴婢!小姐!」

    她自己本是好意,卻不想謝瑜心情最是不好的時候,手中下意識地一用力,剪刀頓時在謝瑜那雪白的手心劃出一道血痕,血頃刻之間咕咕冒了出來,謝瑜突然尖叫一聲,把她往邊上猛地一推。

    陌兒驚駭到了極點,一下子沒能站穩,向後跌坐在地上。

    「你想害死我!這個家裡人人瞧我是多餘的,現在連你這個丫頭也跟著她們一起欺負我?你看看我的手!」謝瑜憤怒地尖叫起來,旁人若是聽見,絕難以想像她小小的身軀內能發出這樣尖銳刺耳的聲音。

    陌兒整個人都嚇呆了,哆哆嗦嗦的,還沒來得及辯解,那把剪刀一下子飛了過來,摔在她的腳下,陌兒戰戰兢兢的,然而謝瑜卻像是氣的狠了,站在那裡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陌兒嚇壞了,連忙爬起來去扶她,誰知被謝瑜一把推開。院子裡的動靜驚動了屋子裡的顧媽媽,她連忙快步出來,瞧見所有婢女都站在廊下不敢靠近,而小姐搖搖晃晃要倒,陌兒傻愣愣站在一邊,不由把臉一沉,道:「都忘記規矩了麼,還不去做自己的差事!」

    婢女們垂頭屏息地退了下去,皆是不敢看顧媽媽一眼。

    顧媽媽趕緊上去攙扶謝瑜,又向陌兒使了個眼色:「你是死人啊,快扶著小姐!」陌兒猶猶豫豫,還不等伸手去扶,謝瑜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甩開顧媽媽的手進房去了。

    顧媽媽進了門,只見到四小姐坐在鏡子面前,身體一動不動,只是盯著鏡子裡的人,神情充滿了異樣。

    謝瑜年紀不大,可卻別有一種獨特的風韻,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似足了當年那位風情萬種的歌妓。然而經受過富貴人家淑女教育的她,遠非那等煙視媚行的女子可比。光是笑容和眨眼的動作,她已經對著鏡子練習了千百遍,把小姐的尊貴和與生俱來的風流結合起來,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憐愛。可現在,她卻恨不能砸碎這面鏡子。

    「小姐,您到底是怎麼了,出去的時候還歡天喜地的,怎麼回來就生氣了。丫頭們不懂事,想打想罵還不是隨您的便,吩咐奴婢一聲就好,怎麼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發怒,回頭傳出去了那可怎麼辦喲!」顧媽媽不自覺地道。她是謝瑜的乳母,算是這院子裡最親近的人了。

    謝瑜轉過臉來,一張面孔雪白,她看了一眼顧媽媽,沒出聲,只有兩行淚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哎呀我的好小姐,你這是怎麼了,快別哭了,有什麼話都和奴婢說。」顧媽媽自己的兒女早已出府成家,身邊這位小姐看得比天還重,一見她哭立刻就心慌意亂。

    謝瑜只是咬住雪白貝齒,眼睛通紅:「我在謝家早已是人人嫌棄,今天更是顏面掃地,還有什麼可說……」

    顧媽媽剛才已經問了陌兒究竟,此刻明白過來,趕緊替她擦淚,柔聲勸慰:「小姐,那江小樓不過是個客人,你卻是老爺疼著寵著長大的,她哪裡能和你比?你對她好,做個樣子給老爺看,他只會誇你聰明懂事,從前不都是這麼做的嗎,所以老爺才最歡喜你啊!」

    謝瑜的面上出現一絲羞憤:「父親他今天分明就是偏袒她,他早就不疼我了!」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道:「媽媽,你不知道那個江小樓有多狡猾,把父親哄得團團轉,對她的態度比我還要親熱些……」

    顧媽媽蹙起眉頭,道:「小姐,我昨兒個遠遠的瞧了,那丫頭長相是很漂亮,沒想到心機也這樣深,不過,咱們不怕的,她再得寵,也分不到小姐你的那份嫁妝——」

    顧媽媽是個現實的人,她看到的只有利益,只要謝瑜的切身利益不受損,其他就不必多管。事實上也是如此,謝家如此富貴,謝老爺又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將來出嫁必定選個妥帖的人家,少不了一份厚厚的嫁妝。

    謝瑜睜著淚汪汪的眼睛:「可我聽見父親跟大哥說,要迎娶她作大嫂的……」

    顧媽媽一愣,臉色頓時變了:「好小姐,你既然知道老爺這麼看重她,何苦又去惹人家,萬一將來她真的嫁給大少爺,你們如何相處?」

    「胡說,大哥是不會娶她的!」謝瑜面色大變,瞬間哀戚神色變得極為憤怒。她的親生母親是一個青樓歌妓,可她父親卻是出自遼州望族廖家,若非因為母親出身太低,不被祖母見容,她早已是廖家的小姐。膽小怯懦的父親只敢金屋藏嬌,母親去世後他立刻把自己打發到謝家來投奔謝康河。那時候自己還是個離不開親娘的孩子,整日裡又哭又鬧。除了大哥肯安慰她,誰曾真心關懷她?時至今日,她的心裡只裝得下大哥和她自己,不管是謝家的財產,還是別的什麼,她一概都不在乎。謝月謝香處處提防江小樓的時候她還嘲笑她們為了點銀錢斤斤計較,可當她發現父親要讓大哥迎娶江小樓的時候,這感覺就完全變了。她變得憤怒,氣急敗壞,心頭酸澀無比。

    顧媽媽臉色瞬間發青,她轉頭看了一眼,屋子裡沒有人,她趕緊把謝瑜拉進了內室,壓低嗓音,道:「小姐,你不會是對大少爺他——」

    一語中的。

    謝瑜的臉孔一下子變得通紅,睜大了眼睛望著顧媽媽,幾乎忘記了言語。是,她儘管年紀不大,卻對男女之情異常敏感,大哥和父親一樣常年在外,她常常半夜醒來,悄悄地禱告,保佑他平安歸來,可她卻從來沒有為疼愛她的父親求過。知道大哥今天回來,她特意摘下他最愛的白海棠去見他,只為了讓他高興……然而,這是她的秘密,平日決不敢有所流露。她比誰都清楚,如果她的這種想法被人所知曉,父親一定會厭惡她,謝月謝香會無比鄙夷,就連溫和的大哥也一定會再也不想看到她。那時候,她會失去再見到他的機會……然而這樣的隱秘,卻終究沒能瞞過顧媽媽的眼睛。

    「小姐,你是瘋了不成!你是謝家的女兒,大少爺是你的大哥啊!」

    「什麼大哥,他根本就不是——」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小姐,你快歇了那等可怕的念頭,你姓了謝,你們就是親兄妹,絕對沒有第二種可能,若是被老爺和其他人知道,你還有活路嗎?」顧媽媽心裡一慌,急切得面色都青白一片。

    謝瑜一張臉雪片一樣,張了嘴巴想要說什麼,卻是啞然無聲。謝家收留她,父親讓她做了謝家的女兒,這個身份就會伴隨她一輩子。她想著大哥,日日夜夜想著,壓根就是些發瘋的念頭……這些話,她何嘗不知道。最終,她猛然站起,旋又坐下,忍不住地說:「我是個孤女,江小樓不也是!她憑什麼——」

    「不一樣!你是在謝家長大的小姐,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小姐你聽清楚,莫說老爺讓你姓了謝,哪怕你到現在還姓廖,老爺也不會同意!你不想想看,他本是好心收留無依無靠的故交之女,然後把你養大了,妥帖嫁出去,誰都會稱讚他一句仁德!可謝家要是把你照顧著,長大了就送到了大少爺的屋裡去,謝家成了何等齷齪的地方,老爺這麼重義氣的人,他能答應嗎?」顧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謝康河想要讓江小樓嫁入謝家,別人還可以當那是在還恩德。可謝瑜就不同了,即便她現在仍舊保持著自己的姓氏,只是居住在謝家,她也是欠了謝家恩情的,如果嫁給謝大少爺,人人都會說謝家挾恩望報、算計孤女,傳出去別提多難聽了。更何況現在她已經是堂堂正正的四小姐,這個身份一輩子也改變不了。

    謝瑜不知哪裡來的勁,忽地眉頭豎起,眼睛充滿厲色:「我知道怎麼都輪不到我,可大哥那樣的人,要配也要配一個讓我心服口服的,江小樓除了一張臉,她的身世和我一樣無依無靠,這樣的孤女,怎麼配得上大哥!」她素來輕言細語,顧媽媽從未見過她露出這等可怕的神情,一時驚住了。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裂瓷之聲。

    顧媽媽第一個反應過來,已經快步奔出去,一把將外面的人拽進來,氣急敗壞:「你聽見了什麼!」

    陌兒一看,謝瑜和顧媽媽神情緊張,都瞪大眼睛盯著自己,眼神極為嚴酷,她心裡一抖,舌頭立刻不知所措:「奴婢……奴婢……什麼也沒聽見。」一邊說,她的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顧媽媽看了一眼謝瑜,她的嘴唇在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血色,眼底的驚恐觸目驚心。顧媽媽揚手打了陌兒一巴掌:「還不滾下去!」

    陌兒臉上瞬間紅了一片,她話都不敢多說半句,趕緊退了下去。

    內室一時靜默片刻,謝瑜頹然地道:「媽媽,她一定都聽見了——」

    顧媽媽皺緊了眉頭,陌兒這丫頭是謝府裡的家生子,雖然平日裡做事還算忠心,可她畢竟是謝府裡頭的家生子,只要是府裡頭的人,沒有不受到王姨娘挾制的。今天讓她聽了這話,明天說不准就會傳到王寶珍耳朵裡去。府裡除了老爺和大少爺,沒有人真正歡迎四小姐,若大家都知道她的心思,或者是風言風語滿天都是,一個戀慕兄長的妹妹,哪怕他們之間沒有半點血緣,名分也是早定了的,這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媽媽,你一定要救我!」謝瑜不免驚慌失措,「我該怎麼辦……要是陌兒對外人說了什麼,一切都完了!」

    哪怕陌兒真的忠誠于小姐,別人也未必不會想方設法從她嘴巴裡套話。謝瑜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如果此事真的傳揚出去,恐怕等待她的不是死就是長伴青燈古佛。謝瑜是顧媽媽從小帶大的,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淪落到這個地步。

    「小姐,我去盯著陌兒,不會讓她胡言亂語。」顧媽媽不過片刻就下定了決心,神色陰沉地道。

    謝瑜正在心頭驚恐,聽了這話下意識地渾身一顫:「你……」

    陌兒一整個晚上都忐忑不定,不管走到哪裡,顧媽媽都盯著她,哪怕出恭的時候也是一樣,那冷幽幽的眼神莫名叫人無比害怕。當天晚上她本是在外間值夜,突然瞧見一個人影在窗口晃了一下。顧媽媽!她嚇得差點沒喊出來,顧媽媽搖搖頭,向她招了招手,好像有話要對她說。她急忙起身,走出門去了……

    謝家的夜晚很安靜,三更的鼓聲已經響了很久。

    堅持要值夜的小蝶自己先睡著了,半夜裡披著衣裳起夜,才驚覺窗口站著一個人,長身而立,遙望窗外的月光。小蝶不由嚇了一跳,等看清是誰才鬆了口氣:「小姐,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江小樓沒有回答她,只是望著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特別亮,特別美。她的眼底,沉鬱與清明並存,不知不覺中有暗潮洶湧。

    小蝶有些擔心,又叫了一聲:「小姐。」

    江小樓似乎剛剛回過神,她注意到小蝶有些不安的神色,不由側身抿唇,斂目笑了,又望了那月光一眼,神色平穩地問道:「今天初幾?」

    「啊?」小蝶整個人愣住,站在那裡僵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小姐,今天是九月初十啊。」

    九月初十,離她的生辰還有一個月。以往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秦家會特別為她做壽,秦思還會精心替她準備禮物……說起來,一晃眼都已經這麼久沒有見面,也許那些人早已經把她遺忘了吧。不過,她很快會讓他們想起她來的。十月初十,還有一個月……

    「小蝶,去睡吧。」江小樓走過還站在那裡不明所以的小蝶身邊,丟下一句話。

    小蝶撓了撓頭,越發不明白,可是轉頭望望小姐的背影,乖乖嚥下了疑問。大半夜的,怎麼突然想起問日子,今天這個日子有什麼特別嗎?

    這個夜裡,江小樓睡的很香,謝家安排的很好,精緻軟和的被褥、浮花纍纍的大床,雪白嶄新的幔帳,睡在被褥裡能夠聞見太陽的味道,這真的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順心如意。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穿著內袍坐在銅鏡前,垂下一頭漆黑的長髮,菁菁精心替她梳理著,神情一絲不苟。等梳理好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鏡奩打開,待看到裡面精緻珠寶的時候,江小樓敏銳的察覺到菁菁似乎怔了一下,隨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替她梳妝。

    所有人都以為江小樓是來投奔謝家的孤女,所以王寶珍按照謝康河的吩咐準備好了一切,甚至連衣裳珠寶都是現成的,可是梳妝的時候,江小樓卻執意用屬於自己的珠寶首飾。這些東西,是她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悄悄轉移到王大夫那裡,新近剛剛取回來的……很顯然,這些名貴的珠寶讓菁菁不由自主呆了呆,大概是沒有想到,江小樓居然會有這樣的好東西。

    江小樓在銅鏡裡端詳著菁菁的神情,卻是微微笑了。

    這邊正在梳妝,誰知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菁菁蹙起眉頭,看向門口的小蝶,心中不免想:到底是外頭來的,竟然這樣沒有規矩。可沒等她轉過念頭來,只見到小蝶已經慌亂地衝到江小樓面前來,氣喘吁吁、滿面驚惶:「小姐,那個丫頭死了!」

    死了,誰死了?江小樓望了她一眼,瀅眸裡漣漪晃動,口中道:「好好說話。」

    小蝶臉色煞白,字句幾乎是從嘴巴裡蹦出來:「是跟著四小姐的丫頭陌兒,她昨兒個夜裡投井死了!」

    啪的一聲,菁菁手裡的梳子猛地落在地上,一張臉也變得煞白。

    ------題外話------

    大家問,只是被陌兒聽到謝四喜歡大少爺的話而已,有沒有這麼嚴重。事實上,比我寫的還要嚴重,這在古代是**。現在很多作品中都會寫家裡養女嫁給兒子,彷彿是天生培養來做小妾的,但事實上這種做法是極為不地道的,一般人家絕對不這樣幹,除非一早說明是童養媳。

    感謝yaoyaobetty、時空之光等童鞋的打賞,春夢不醒君每天的搖旗吶喊我都看見了,非常感謝,所以謝春同學就是你的化身。陌上花開ヘ君,對不住你,剛客串你就犧牲了,原諒小秦吧,有時候我手一抖,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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