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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7章 生死相托 文 / 秦簡

    既然已經答應了江小樓,太無先生說到做到,主動替酈雪凝搭脈。等他看診完畢,卻是搖了搖頭道:「病太久了,早個半年來或許還有救治的希望,現在這種情況,最多維持個一年半載,還得悉心調養。」

    他說話直接,並不避諱,而且是當著眾人的面這樣說。

    酈雪凝面色倒沒有什麼變化,顯然早已猜到的結局。

    江小樓追問道:「那依您看,要怎樣治療呢?」

    太無先生歎了口氣:「開些補氣養身的方子,好好將養,不要輕易勞心勞神,才能維持的久一些。」

    酈雪凝站起身,鄭重地謝過大夫,她的身形瘦弱,看起來一陣風就要吹倒,神色卻十分安靜沉穩,叫人看了便心生憐憫,眾人紛紛流露出同情之態。

    這樣年輕,卻已經是命不久矣的人了。

    傅朝宣連忙把江小樓拉過來:「師傅,請您幫她診治看看,外傷方面弟子自然會想方設法料理,可她的身子骨太弱,五臟六腑都受損嚴重,弟子不敢輕易下重藥,實在無能為力。」

    太無先生瞪了自家徒弟一眼,這樣明顯的特殊對待,生怕別人看不出來嗎?身為大夫,對自己的病人發生異乎尋常的情感,這可是極為不智的。大周自古就有病不治己,旁觀者清的說法,太無先生非常贊同這種觀點。大夫在給自家人看病時,避免不了一種情緒上的影響,因為他們完全是靠觀察病人的氣色、脈象來診斷,給自家人看病,難免感到緊張、焦慮,甚至懷疑,下藥的時候必定會猶豫,家人尚且如此,心上人豈非更嚴重?

    所以太無先生向傅朝宣揮了揮手,道:「站到一邊去,我自有主張。」

    太無先生仔細地切了江小樓的脈,沉吟片刻,才回答道:「她的體內有瘀血痰積,當用化瘀之法。」然後他轉過頭,對著藥童說:「你出去買幾斤黃牡牛的牛肉,再買點兒豬肚,記得一定要新鮮的。」

    藥童傻眼:「啊?」

    「快去,別多問!」傅朝宣素來瞭解太無先生的個性,連忙催促他。

    藥童沒聽過這麼奇特的藥方,卻也不敢多問,只好小跑著離去了。他動作倒是不慢,小半個時辰就買回來了。

    太無先生招手讓她過來,仔細看了看,點頭道:「好,立刻放到鍋裡熬,熬到爛得像粥一樣的時候,讓她慢慢地喝下去。」

    江小樓驚訝:「先生,這是給我的藥方嗎?」

    太無先生毫不猶豫地道:「對,從今天開始你就留在藥館,每天要喝下三碗肉羹,一頓都不可以少。」

    江小樓看著那鮮紅的牛肉,不覺噁心。太無先生卻如同對待孩子一樣拍了拍她的頭,道:「丫頭,良藥苦口利於病,你要好好服藥。」

    江小樓因為身體不好,飲食向來很清淡,從前的大夫也都特意叮囑她不要吃太多葷腥的東西,可是現在這位太無先生卻反其道而行,江小樓不由懷疑,是否自己剛才言語太過,惹得先生生氣了,故意找機會惡整她。

    傅朝宣柔聲安慰江小樓:「師傅絕不會戲弄病人,你安心養病就是。」

    當天晚餐,江小樓看著眼前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羹,幾乎有當場嘔吐的衝動,下意識的開口道:「太無先生大度寬容,絕對不會欺負一個病人。這肉羹,可不可以免了……」

    太無先生見她面色發青,只是微微一笑,氣定神閒:「要吃十來天,你得好好忍耐。」

    江小樓就留在醫館,每天看太無先生和那些弟子們診治,閒暇的時候還很有閒心地向那些弟子討教一些草藥的用法,看起來悠閒自在。傅朝宣每兩日都會來看望一次,順便觀察江小樓的病情。

    如此過了十天,江小樓果然身體有了些恢復,太無先生開始變了要求:「朝宣,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準備桃核承氣湯,每日服三貼。」

    所謂桃核承氣湯,是專為瘀血與邪熱的蓄血證而設,每日三貼,量倍於常。

    江小樓終於可以不用再喝肉羹,但是這一回喝藥卻並不見得輕鬆多少。因為每次喝下藥去,都會無法正常進食,嘔吐不止,吐出來的都是些血塊和一些粘膩的污濁之物。等三天後,估摸著差不多了,太無先生才吩咐傅朝宣把早已準備好的稀粥和煮爛的蔬菜慢慢的給她吃,算是恢復正常的飲食。按照道理來說,江小樓身體五臟都受到損傷,體內淤毒太多,這樣的嘔吐法子肯定元氣大傷,然而情況恰恰相反,這些淤積之物吐出來之後,她開始覺得神清氣爽,身體逐漸恢復了健康。

    太無先生並未就此放她離去,反而特意把她召到自己身邊,道:「我有話要囑托你。」

    江小樓心底對太無先生的醫術十分敬佩,微笑道:「先生,你的醫術救了我的性命,小樓會一輩子感激你。」

    太無先生搖了搖頭:「我不用你的回報,我只是想把一個年輕的生命從黃泉路上拉回來而已。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奈何心思太深,這對你的病情也多有不利。朝宣已經竭盡所能的救你,外傷都已經不礙事了,至於內傷……我用的方子足以把你體內的積毒清理乾淨,你的性命在數年內都不會有大妨礙。現在就剩下受損的五臟六腑……這不是一日兩日可以調理清楚。如果從今以後你修身養性,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調理,再堅持服用我送給你的方子,活到七八十都沒有問題。但如果你殫盡竭慮,勞心過甚,這可就說不好了。」

    江小樓很清楚,太無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分明已經看出她有很重的心思,所以拐彎抹角來勸說她,想到這裡,她若有所思道:「先生放心,小樓回去後一定好好保重身體,不會讓您的心血白費。」

    太無先生聽出了言外之意,她既然沒有首肯,就意味著不會輕易放棄要去做的事。算了,人各有志,如果誰都能徹底放開,那這個世界也不會有許多人坐困愁城了。他想了想,才道:「朝宣是一個好孩子,我看著他學醫、治病、救人,他秉性純善,為人正直,就是個性太過古板了些,很多事情不知道變通,這樣的人做個治病的大夫還沒有什麼關係,可如果牽扯到其他事情中去,那就未必了……」

    江小樓何等聰慧,她知道太無先生是在為他的得意弟子擔心,面上笑容卻清淡從容:「先生放心,小樓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打擾傅大夫的修習,更不會阻礙他成為世間最出眾的大夫。」

    太無先生看著江小樓,心中歎息。這是一個多麼美麗又多麼聰慧的姑娘,凡事一點就透,幾乎不用他多說什麼。世人都有自私之心,他作為一個大夫也不例外。所有的弟子之中,傅朝宣是最有天賦的,也是他最終選定能夠繼承衣缽的人選。他年紀已經大了,在這條路上走不了多遠,朝宣不一樣,他將來一定會成為極為出色的大夫,斷然不能在這時候分了心……江小樓是個聰明的姑娘,卻不是一個能夠安心輔佐丈夫求取事業的賢良女子,她的心太深、太大,不適合傅朝宣。他相信,自己的暗示江小樓一定聽懂了。

    就在這時,傅朝宣舉步進門,瞧見他們二人在交談,面上露出笑意:「師傅,我這幾日苦思冥想,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開方子了!」

    太無先生笑容一頓,道:「說說看!」

    傅朝宣道:「每天用肉羹給小樓吃,是在養她的胃氣,胃氣足則正氣足,在正氣足的情況下,師傅開始大膽攻邪,這才是真正的攻邪之道。如果您不先用肉羹養好她的胃氣,一旦邪去而正氣傷,小病必重,重病必死!」

    為了醫術上的進步,他竟然如此開懷。江小樓看著滿面興奮的傅朝宣,不由微笑了一下。他是一個善良正直的男人,但他並不適合自己。只可惜現在的他,還認識不到這一點。

    從大廳裡出來,傅朝宣邀請小樓去涼亭裡坐坐,她欣然應允。

    坐在涼亭中,看著遠處花團錦簇,綠葉清新。他特地煮了一壺清茶,閒坐談心。

    傅朝宣溫和地道:「明天可以一起去集市嗎?聽說晚上有燈會,一定會很熱鬧。」

    「明天不行,因為我就要收拾行李回農莊去了。」

    「那……明天下午我來送你回去好嗎?我可以休息一天,最近醫館沒有什麼病人。」傅朝宣鍥而不捨地問道。

    江小樓凝眸望著他,道:「傅大夫,你不該為我浪費太多時間。」

    傅朝宣端著茶杯的手倏然一緊,默默打量了她一陣之後才問:「是不是我師傅跟你說了什麼?」

    「太無先生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他是不會多說什麼的,請你不要誤解他。」江小樓依舊神色不起波瀾。她的腦海中,浮現起酈雪凝昨晚與她談話的一幕。

    當時,酈雪凝躊躇再三,還是開口問道:「傅大夫,他娶親了嗎?」

    江小樓很詫異地看著對方:「沒有。」

    「那……他有定親或者心上人?」酈雪凝難得問的忐忑。

    江小樓失笑:「應該沒有。」

    「你認識他很久了?」

    「不算很久,其實……他幫過我的一個忙。」

    「他是一個很正直的大夫,他好像……很喜歡你吧?」酈雪凝躊躇再三,終於切入正題。

    江小樓略感到驚訝:「怎麼這樣問?」

    「小樓,我沒有別的意思。身為大夫關心病人是應該的,可他對你卻不是一般的關懷,每天親自過問你的飲食、替你把脈。瞧他不是輕浮的人,若非真心喜歡的姑娘,不會有這樣親近的舉動……」

    酈雪凝是一個冰雪聰明的人,又或者是傅朝宣太過固執,連掩飾都十分不屑。

    江小樓只是笑笑:「不用這樣快下定論,他曾經幫助過我,並且深刻的同情我,世人都有同情心的是不是?更何況,我只把他看作是個善良的朋友。」

    善良的朋友——這就是說江小樓對傅朝宣毫無想法。

    「小樓,你和我不同,你擁有美貌和智慧,是人人想要得到的姑娘,如果現在放棄追求自己的幸福,實在是太可惜了。作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心愛的人,並且得到他的照顧。」酈雪凝惋惜良久,最終只能直白地說。

    可惜……江小樓只能辜負這一位好朋友的期待了,傅朝宣品貌端正,個性正直,而她卻和對方完全相反。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即便勉強走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

    她不是來受罪的,更不會無緣無故給自己的前進道路找一個阻撓者。

    傅朝宣見她若有所思,心底不由一陣緊張,薄薄的面皮湧上來一陣紅暈。他並不擅長向女子表白,更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如何表達心意才不至於遭致誤解。所以他只是猶猶豫豫地看著江小樓,認真道:「小樓,希望你給我機會……陪伴在你的身邊。假如,能夠讓我來照顧你,我會很高興的。」

    他在說話的時候,竭力控制住顫抖的語氣,裝作一副很平靜的模樣。然而他的話中含義十分明顯,他是在告訴江小樓,他願意照顧她、保護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這是一個正直善良的男子,他在竭盡全力地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表明心意。儘管這種方式,十分含蓄。

    如果是作為朋友,她會很喜歡這樣溫文儒雅、個性正直的人。只可惜,她從來不曾將他作為戀人或者丈夫來看待。

    他見她良久沒有回答,心情染上一絲焦慮,面頰也變得緋紅:「小樓,我知道你的過去,我也全然都不在意。是不是因為我剛才的話太過倉促,所以讓你沒有思想準備,沒關係,我可以等。不管你希望我等多久,我都可以——」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江小樓點漆眸子溶在陽光裡,並無一絲緊張或者羞澀,有的僅僅是沁人心脾的溫暖和感動。

    「我瞭解傅大夫的為人,你是一個善良並且正直的人,將來會很有前途,很多姑娘會因為得到你的青睞而感到無比的高興。你能喜歡我,我覺得很榮幸,很歡喜,也要謝謝你。但……我對著父兄的墳前起過誓,如果不能為他們伸張正義、報仇雪恨,我將終身不嫁,永遠保持著江家女兒的身份。」

    傅朝宣一震,江小樓的肌膚在陽光下若初雪般白皙,盈盈眸子嫵媚動人,然而態度十分堅決。

    她的拒絕十分坦率,卻很好的顧全了他的顏面。準確的說,她很懂得拒絕人,在怎樣不傷害人自尊的前提下……但她還是明明白白的拒絕了,這樣的理由讓他沒辦法多說半個字,比起直接說不喜歡他,已經好上許多。

    傅朝宣看著她美好的面龐,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很久之後,他才默然微笑:「我雖然沒有你這樣聰明,可我懂你的意思。你比我堅強,智慧,我相信世上沒有能阻擋你的人。」他輕輕地笑了笑,就站起了身。

    不是不傷心的,只是江小樓已經最大程度保全了他的自尊心和臉面,他又怎麼能自己揭下來?自尊不是用來踐踏的,被拒絕了,也要保持很好的風度,這是他多年所受的教育。

    江小樓站在涼亭裡,目送著傅朝宣離去。

    傅朝宣走下台階,下意識地回眸,她正望著他笑得從容。那美麗的面孔,笑容飛揚,幽致烈艷。

    一瞬間,他心口悶悶的,彷彿失去了什麼。有片刻的時間,他幾乎想要扭頭再哀求她幾句,可是最後他的自尊心阻止了這樣的舉動。他只是報之一笑,像是沒有受到打擊一樣,挺直著脊背,快步離去了。

    江小樓的確沒有說謊,她感到很高興,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有男子表白愛意都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但她還沒有回轉,就聽見一聲悠長的歎息:「你啊——」

    江小樓回過神來,就瞧見酈雪凝滿面的惋惜,是發自真心的惋惜。

    「傅大夫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對象,你卻錯過了,真不知道說你聰明還是愚笨好。」

    江小樓笑了笑,聲音依舊平緩,卻輕快了幾分:「那你就認為是我愚鈍好了——」

    酈雪凝無奈地勾起嘴角:「真是傻瓜啊。」

    江小樓斜睨她一眼,笑而不語。就在這時候,她瞧見一個藥童帶了一位男子走入大堂。

    那是個中年男人,白皙的皮膚,個子很高,削瘦的身板挺得筆直。他的臉輪廓很深,一雙淺灰色的眼珠,充滿著寬和的光芒。到了他這個年齡,單用英俊二字形容太貶低他了,應當說他別有一番脫俗的氣質,那種可以讓你輕易從千百人之中分辨出他來。他跟著藥童向大堂的方向走,明顯是去拜會太無先生。

    藥童對待他的態度十分熟稔而自然,看起來就是先生的常客或者朋友。當他走過涼亭的時候,不經意地看了江小樓一眼,眼神十分周正寬和,並未因為涼亭裡有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便多加側目。這很不尋常,因為每天來這裡看病的人和家屬,總會情不自禁多看江小樓幾眼。因為這個姑娘容貌美麗,氣質高貴,就像是一株香曇,總是吸引著每個人的眼光。

    「他是太無先生的客人嗎?」酈雪凝遠遠看著,難得對此人有一絲好奇。

    江小樓的目光尾隨著那個中年男子,面容浮現起一絲清澈的微笑:「不,他叫謝康河,是一個富豪。」

    酈雪凝覺得江小樓的神情語調都有些特別,不由轉過頭來看著她的側臉,問道:「你認識他?」

    江小樓搖了搖頭,道:「不認識,不過——很快就會認識了。」

    這句話說得十分奇怪,什麼叫不認識,什麼叫很快就會認識,難道江小樓會上去毛遂自薦嗎?酈雪凝正在驚訝,卻聽見小樓說道:「雪凝,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酈雪凝並不猶豫,道:「你說。」

    江小樓隨手摘下錦囊送給她,認真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十分重要,你千萬不要忘記。」

    酈雪凝難得見她神色如此鄭重,便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她沒有問為什麼,甚至沒有問要怎麼做,立刻就答應了。真正的朋友不是如此嗎?江小樓放了心,在她耳邊低語數句,酈雪凝聽得連連點頭。

    謝康河是太無先生的好友,太無先生一見到他,立刻高興地站起來:「來來來,趕緊把那盤棋端出來,今天你一定得下完棋才能走!」

    謝康河無奈地笑道:「我是來給夫人討藥方的,每次都被你扣在這裡,你讓我怎麼辦才好?」

    太無先生滿臉的理所當然,道:「怎麼這麼畏妻如虎,真是沒用!早告訴你不要娶妻,像我一樣快活自在多好!」他一邊說著一邊扯了人坐下,棋盤已經急忙擺好,生怕謝康河後悔。

    謝康河苦笑,卻也沒有拒絕。兩人當真坐下來開始認真對弈,只可惜太無先生醫術高明,棋品太臭,三不五時便要舉棋反悔,謝康河倒是還好,旁邊的弟子早已經是滿臉冷汗了。

    難怪沒人肯陪師傅下棋,本當舉起無悔,這棋品實在是太臭了。

    就在他們下棋的功夫,一名弟子進來稟報:「師傅,酈姑娘有頭暈嘔吐的症狀,不知道可否現在面診?」

    太無先生正舉著棋,聽了這話立刻放下,道:「請她進來!」

    酈雪凝舉步而入,她身著青色絲質羅裙,膚色白皙,氣質清雅。太無先生看到她,連忙說:「把手伸出來。」

    酈雪凝臉上帶著慚愧,盈盈拜倒:「太無先生,為了見到您,我說了謊,請您原諒。」

    太無先生極為奇怪,道:「為了見我,什麼事?」

    酈雪凝看向身邊面帶疑惑的謝康河,聲音裡隱隱帶著一絲激動:「因為我剛才在涼亭裡見到了一位恩人,所以特意來拜會。就是這一位——」

    恩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謝康河與太無先生對視一眼,不由面面相覷。謝康河驚訝地道:「這位姑娘,你我素不相識,為何稱呼我為恩人。」

    酈雪凝眼角餘光察覺到背後一道視線正在觀察著他們,她想起江小樓的叮囑,便聲音悲切地道:「謝老爺可能已經忘記了,可我永遠記得,十一歲那年,是你把我從血泊中救下來,並且將我平安送回城中。」

    謝康河滿面驚訝,酈雪凝所說的話,他根本不記得。

    雪凝畢竟在青樓裡呆過,虛情假意也並不難辦。此刻她淚珠如肆意飛揚的春雨,語帶哽咽著說:「我家中住在京城杭家巷,母親早逝,父親是普通商人,因為家中無人照料,他便帶著我四處經商。有一次走到臨州城外,我們遇到一群馬賊,他們搶走財物,還殺了我的父親。我不得已躲在父親的屍體下,後來是你路過發現了我,把我從屍體下面抱出來……」

    「你送我回到京城,卻是堅決不肯留下姓名。父親死後,叔伯就把我家的房子佔去。我年紀幼小,沒人替我討公道,只能帶著父親多年積累下來的財富南下去投奔了舅父。直到三個月前才回到京城,我第一次瞧見你,就立刻認出你來了。您是我的恩人,請受我一拜……」酈雪凝滿面的感激,聲音婉轉,讓人不由自主的動容。

    謝康河呆在那裡,而太無先生卻連聲道:「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巧合的事,老朋友,你這些年幫助的人太多了,恐怕你自己都想不起這位姑娘了吧。」

    謝康河搖了搖頭,滿面疑惑:「不,我完全沒有印象。」

    酈雪凝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道:「這次我入京城,也是為了尋找恩人你,希望能夠回報你當年的恩德。這些銀兩,權作為我一片感恩之心,希望您能夠收下。我剛才已經知道您是生意人,我會向京兆尹大人稟明,請他給您表彰——」

    先是贈銀後是表彰,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太無先生笑呵呵地道:「老朋友,這一回你可要謝謝我,居然來下個棋還能遇到從前幫助過的人。」

    江小樓一直在暗處觀察謝康河的神情,觀察著他的每一絲表情,分析著他的個性。正常人遇到突如其來的好事,都會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真正的性情。或貪婪或警惕,或是……

    酈雪凝一片盛情,滿面欣喜,完全是恰如其分。

    謝康河卻仔細回想了一番,然後對她道:「過去我的確經常往來臨州做生意,幫助過的人也的確很多,但是不論我怎樣回憶,都記不起你說的這一樁事情。」

    酈雪凝滿面驚訝:「謝老爺是覺得我在說謊?」

    眾人吃驚,酈雪凝這是送錢送名來,有什麼必要說謊?

    謝康河神色鄭重地道:「我也相信你說的一切的確發生過,可你說的這些事,真的不是我所為!你的救命恩人另有其人。」

    江小樓輕輕吐出一口氣,面上浮現起一絲微笑。

    酈雪凝知道這戲還沒有演到底,當著眾人驚愕的神情,她難以置信地望著對方:「謝老爺,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可能你早就忘記了也不一定——」

    「不,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謝康河的神情十分認真,「如果我真的救過你,我應當留有印象,可你說起這件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所以我想,你應該是認錯人了。」

    酈雪凝的表情不自覺流露出失望。

    謝康河卻繼續道:「這位姑娘,那位救下你的人究竟是誰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夠活下來,我想一個不願意留下姓名的人,是絕對不指望你回報他的。這些銀錢,你留著好好過日子吧。」

    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江小樓笑了,第一反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貪婪,哪怕身家巨富,他也不會拒絕送上門的銀子。更何況這是酈雪凝主動給他,並非他故意騙取。事情早已過去這麼多年,當事人杳無蹤跡,只要雪凝認定了,他又為何要回絕這種好事。如果他好名,能夠得到京兆尹的牌匾,對於他任俠好義的名聲也會大有助益。所以,他極有可能會在下意識的情況下默認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江小樓眼眸深斂,似乎陷入了沉思。

    酈雪凝悄悄看了門外的江小樓一眼,江小樓向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多言。

    太無先生對事態的發展大出意外,不由摸著鬍子笑道:「酈姑娘,看來你是認錯人了,這也是常有的事啊。」

    酈雪凝笑了笑,大方得體:「是,既然謝老爺說完全沒有印象,想必是雪凝認錯人了,畢竟人有相似,我當初又只有十一歲——」

    她一邊說,一邊繼續打量謝康河。

    謝康河笑了笑,轉過身去繼續和太無先生下棋。酈雪凝也不走開,只是在一旁靜靜觀望。另外兩人當她還在糾結於認錯人的問題,也不再追問,痛痛快快地忙著對弈。

    下到一半,卻聽見太無先生道:「對了,上回你說的那塊地,真的要全部買走嗎?把全部農戶遷走並且安頓好,可不是小數目。」

    謝康河笑了:「我不會讓他們吃太多虧的,所有的費用我會自己承擔,只是煩勞先生幫我做個說項,免得他們不肯搬。」

    「你出那麼高的價格,又給了更肥沃的土地,誰會不肯搬。只不過那塊地雖然依山傍水,卻十分偏僻,既不能建鋪子也不適合開荒,你要來做什麼?」

    「這——」謝康河下了一子,才回道,「那是一塊墳塋風水吉地,我有一個朋友,他家的墳地經常有人來來去去,干擾了他的寧靜,我想把他遷移到沒人打擾的地方來。」

    窮不改門,富不遷墳,通常人不會隨隨便便遷移自家的墳墓。再者說,縱然要遷墳,也不會由一個朋友出面,除非有特殊的理由……謝康河的行為讓太無先生十分不解,他是個直性子的人,便徑直問出了口:「他的子女——」

    「我的朋友只有一雙子女,可惜他的兒子英年早逝,女兒也是不在人間了,我這些年都在臨州和滄州一帶經營生意,一月前回到京城才突然聽聞這個噩耗,如果我能早一點回來,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一個家族的墳地若是無人管理,很快會變得荒蕪,聽他的意思,應當是有人不放過這家人,至今還在騷擾死者,太無先生皺起眉頭:「到底是什麼人家會這樣慘烈——」

    謝康河不太願意透露,卻是歎息一聲,道:「以後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的。」

    他是防止隔牆有耳——這家人死得太蹊蹺!太無先生腦海中不由自主這樣想。卻聽見一個年輕的女子聲音響起:「謝伯父,侄女晚來一步,請您原諒。」

    當聽到謝伯父三個字的時候,謝康河下意識地向外望去,只見到一個藍衣女子站在光影處,面容如玉,眼眸深邃,神態舉止無一不美,笑容更是無比柔和,她快步走進來,當著眾人的面向他行禮:「伯父,小樓是子虛的女兒,您忘了嗎?」

    謝康河聽到子虛二字,猛然一下子丟了棋子,站了起來,充滿震驚地看著江小樓。

    工子虛,是那個老朋友在二十年前的化名,誰知今天竟然會出現在這裡。她莫非是——他的面色變了數變,立刻回過神來:「你——你是小樓!」臉上難以掩飾地流露出驚喜的神情。

    太無先生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神情的變化,立刻向弟子們揮了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沒了外人,謝康河實在掩飾不了驚喜,臉色變得極為激動:「你真的是小樓?」

    江小樓再次向他拜倒:「小樓剛才試探伯父,罪該萬死,請您諒解。」

    謝康河一愣,轉頭看了看旁邊滿面歉意的酈雪凝,不由驚呆,然而他很快就明白過來——一切都是眼前這個小姑娘的試探。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親自上前把她攙扶起來:「你叫我一聲伯父,我又怎麼能不理解你的處境,何以談得上怪罪。」

    他言談風度都十分大度寬和,江小樓笑容滿面,神情也多了三分敬意:「是小樓草木皆兵了。」

    「不,非常時期,還是小心為上。上次我去江家墓園,發現有不少人鬼鬼祟祟,就懷疑有人想要動你父親的墳墓,所以才會冒昧的準備悄悄把他們遷移出來。」謝康河在向她解釋。

    江小樓早已知曉,梁慶和嚴鳳雅懷疑江家父子藏有家產,這兩個人也真是無恥之徒,居然連墳墓都不肯放過。她再次向謝康河表達謝意:「伯父一片苦心,小樓多謝。」

    太無先生在旁邊看了很久,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剛才謝康河所說的墳墓,便是江小樓的父親,他不由歎息起來:「這才是緣分,居然能讓你們在這裡相遇。」

    世上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緣分,一切都是人為可以設計。江小樓隱沒心中的話,來這裡之前,她打聽過太無先生,也打聽過謝康河,無意之中發現他們兩人竟然是故友。她思慮再三,貿貿然找上他太突兀,在這裡相遇反倒更為巧妙。不要怪她多疑,即便是父親曾經提過可以信任的人,她也不會輕易托付。

    酈雪凝微笑看著他們,沒有再開口。

    太無先生好奇地問道:「我和你相交這麼久,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這位朋友?」

    謝康河笑了,他的笑容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苦澀。

    江小樓也望著他,的確,父親從來沒有提起過認識謝康河,儘管他們都是出名的大商人,都是巨富,卻從無來往,甚至她在江家從未見過他。如果他們真的是好朋友,為何父親直到臨死之前才向她說,若是有困難,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可以來找這位謝伯伯。

    能讓父親生死相托的朋友,絕對不是普通人。但這一對老朋友,卻是多年未曾來往。

    謝康河看所有人都面帶疑惑,不由開了口:「從前在遼州的時候,子虛兄頗有家財,是個真正的富家公子。而我,當年只是一個一字不識、一文不名的漁民的兒子。那時候我父母親還在世,我還有一個小妹妹,一家四口靠打魚為生,但僅僅吃飽而已,既不能吃好也不能穿暖。有一次,我獨自出去,卻遇到子虛兄無意落水,所以我救下了他。他給我五十兩銀子作為酬謝,我很高興地捧著銀子回家,卻被父親胖揍一頓,他說救人是本分,讓我不要收意外之財,我沒辦法,只能拿著錢去還給他。」

    事實上,有些話謝康河沒有說,父親拒絕那五十兩的時候,他的小妹妹已經在飢寒交迫的生活中變得營養不良,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儘管如此,老實巴交的父親也堅決不肯收下這筆錢。三天後,他的妹妹在母親的哭喊聲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永遠閉上了稚嫩的雙眼。當時的謝康河還很年輕,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只能跑到河堤上去大哭,然後他遇到了化名為工子虛的江乘天。江乘天聽說了這樣的消息,十分感動,特意跑到他家去看望。從那之後,他們就變成了朋友,一對壓根完全不對等的朋友。一個是富家公子,一個是貧民小子。

    這友誼十分奇特,也引來許多人的非議。但不管別人怎麼想,江乘天都我行我素,照樣來往謝家,甚至對謝家父母像是親生父母一樣尊敬。

    「後來,子虛兄經常跟著我一起到河上去玩。有一次,我們在河裡發現上游飄來一卷蘆葦席,一時好奇,我用槳勾住蓆子……打開一看,赫然發現裡面裹著一具女屍。我很害怕,擔心別人會以為這女人的死和我們有關係,立刻便想要把這蓆子丟掉。可是子虛卻說,人到了這種絕境實在可憐,還要在河裡做水鬼,不如將她埋掉,以後也能投個好胎……我剛開始有點猶豫,後來還是聽了他的話。我們兩人一起把她弄到岸上,誰知就在把屍體搬到河邊的時候,我一不小心被蓆子的尾部絆倒,她就從蓆子裡滾了出來,我們同時呆住。她的肚子上……有一個洞口,無數的鰻魚苗正從裡面溢出來,少說也有近百尾。」

    「鰻魚苗!」太無先生驚歎,「真的是鰻魚苗嗎?」

    「是,的確是鰻魚苗。」謝康河毫不隱瞞。

    鰻魚產卵於海,生長於江河,似蛇,但無鱗,因為像片柳樹葉子一般,又稱「柳葉魚」。味道很是鮮美,權貴們極為喜愛,常常出高價購買。可惜鰻魚苗不能用人工繁殖來培育,每年到了固定的時候,漁民們都會在河口附近用手叉網來捕撈正要溯河而上的鰻魚,可是哪怕等待一個月,捕到的也是鳳毛麟角。越是這樣,越是稀奇,一條的收購價比黃金還要貴。

    「我們很驚訝,我剛開始認不出這種東西……子虛卻讓我一直守著,等到沒有鰻魚苗游出來,我們才將她包起埋葬,兩個人還很虔誠地對那墳作了揖。」謝康河這樣說完,似乎陷入了沉思。

    眾人聽得十分入神,幾乎都忘記了追問。

    「賣掉鰻魚苗,掙了整整三百兩。得到這樣的橫財,我特別歡喜,可是我的好朋友卻從此消失了。」

    江小樓心中一頓,不免好奇追問:「消失了,是什麼意思?」

    謝康河看著她,神色十分溫和,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我最好的朋友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再也沒有出現在漁村。因為他怕結交不到真心的朋友,一直沒有留下真名,所以我花了很久時間都找不到工子虛這個人,不得已請秀才畫了他的樣子,才一路尋到江家去。我在門口等了三天,可是所有人都告訴我,江家已經搬走了。我並不相信,可是不管我再去多少回,都找不到任何一個江家人。」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為什麼發達之後,江乘風反而會避不見面呢?

    江小樓輕輕彎唇,露出一個輕不可見的微笑:「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在猜測,江小樓卻是一念閃過,便已經洞悉。

    她的機敏,太無先生都自愧不如。

    見到謝康河面露急切之色,江小樓深深知道,她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了……

    ------題外話------

    小秦:娼門還是長門,真是無比糾結。

    編輯:娼門是我起的,這是世上最獨一無二的!

    小秦:都是你惹的禍,我晚上要去爬你電腦!

    編輯:我會默默關機,把電腦屏幕調一面,對準窗外……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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