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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4章 腰斬之刑 文 / 秦簡

    儘管梁慶這樣的酷吏在京城真正的貴族心中並無份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並非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僚。他是皇帝喜愛的人,懲戒不聽話臣子的得力助手,皇帝非常依賴他,哪怕他風評不好,壞事做盡。

    皇帝接到梁慶的請願書,感到十分震驚,正預備下詔讓御醫前去看望,就已經傳來梁慶在菜市口被執行民間火刑的消息。

    皇帝十分不悅。

    梁慶雖然是人人厭惡的酷吏,但他有一個優點,他忠於皇帝。忠誠到可以置倫常於不顧,也可以置良心於不顧。只要有利於皇帝,沒有他不可以幹的。一個人主動把自己置於狗的位置,當然能夠討得皇帝的喜歡。所以,能夠處死梁慶的只有皇帝本人,哪怕他真得了麻風病,也不應該是那些愚蠢的平民來執刑。

    然而,法不責眾,如果他下令將所有在場的人都抓起來,反倒惹怒百姓。誰都知道,在大周的歷史上,被民間執行火刑的並非只有梁慶一人。他不會是第一個,當然不是最後一個。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民眾滅絕傳染病的行動。

    梁夫人見到自己丈夫焦黑的屍體,神經受了極大刺激,開始四處告狀,喧鬧不已。聚集無數人在京兆府衙門口鬧事,嚴重影響了官衙的威信和正常的秩序。她並不以此為滿足,沒有人敢過問,她就一層層往上告,找刑部,找御史,找丞相,直到上達天聽為止。

    她的理由很簡單,她的丈夫絕對沒有感染麻風病,只是尋常的酒疹而已。

    事情變得複雜。

    皇帝著令刑部尚書重申此案。刑部尚書推敲再三,還是決定把嚴鳳雅關押起來。

    嚴鳳雅正準備全面接手梁慶的權力,因為按照慣例,京兆尹突然暴斃任上,皇帝不會再行委派,通常會由少尹監管一年,一年後少尹會變成真正的京兆尹。他除掉了梁慶,很快便能取代對方,真真正正執掌權力。雖然梁夫人再三前來鬧事,可無憑無據,所有人都知道梁慶是因為麻風病而死,他又有什麼過錯?一切不過是梁夫人的臆想而已。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極度瘋狂,一級一級向上告,弄得他有些應接不暇。

    當刑部派人來帶走嚴鳳雅,他還認真的將所有公務放在一邊,以為自己隨時還會回到這個地方來。刑部的調查,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刑部尚書李杭請出梁夫人,直截了當,要求嚴鳳雅拿出梁慶得了麻風病的證據。

    嚴鳳雅不慌不忙,將所有事情推在京城名醫傅朝宣的身上。

    傅朝宣早已作好了上堂的準備,當他出現,告訴眾人的卻是:「梁大人經常飲酒,飲食不調,體內積毒,這就是他爆發大範圍酒疹的原因。」

    嚴鳳雅怒容滿面:「什麼酒疹,你明明說過那是麻風病!」

    傅朝宣有點驚異地問他:「我為梁大人看病這麼久,到底是麻風病還是酒疹,我能分不清嗎?」說完,他取出一份藥方抖了抖,「李大人,你可以請外面的大夫瞧一瞧,這究竟是治療什麼病的藥方!」

    李杭點頭,果真吩咐人來看藥方,老大夫琢磨半天,慢悠悠地道:「尋常治酒疹的,散散熱,驅驅毒,用藥很精準,絕無問題。」

    嚴鳳雅面色難看,他意識到傅朝宣不比自己慢,早已設計好了某個陷阱等他跳下來。

    李杭撫摸著自己的鬍鬚:「這樣說,梁大人根本沒有得麻風病了?」

    嚴鳳雅立刻道:「我還請來一位方大夫看診,他明明說過是疑似麻風病!」

    李杭皺了皺眉頭,便立刻吩咐人傳方大夫上堂。方大夫很快到來,他偷偷瞧了嚴鳳雅一眼,猶猶豫豫的:「麻風病和酒疹剛開始的階段是有些相似的,誰也不能明確區分,但我相信傅大夫的判斷,他說是酒疹,那就一定是酒疹。」

    方大夫不過是普通看診大夫,當初梁慶的症狀誰也沒辦法分辨,他既然無法肯定,當然不能惹禍上身。如果在傅朝宣這個主治大夫說明只是酒疹的情況下他一口咬定是麻風,那豈不是和嚴鳳雅成了同謀。相反,模凌兩可的回答,只能說明他自己功夫不到,沒辦法看出真正的病因,把論斷的責任全都推給了傅朝宣。

    梁夫人露出冷笑,她是絕對不會相信丈夫得了麻風病,縱然真的是,其中也有嚴鳳雅推波助瀾,她非要用這個混帳東西來為梁慶抵命不可!

    人性是軟弱的,也是自私的,誰能不為自己著想,誰肯為嚴鳳雅辯護。

    「這麼說,梁大人當時的確只是酒疹。」李杭肯定地道。

    堂上三位大夫都在點頭。

    嚴鳳雅勃然大怒:「傅朝宣,你這個反覆小人,竟然跟這些人串通好了一起來陷害我!」

    「梁大人根本沒有病,是嚴大人你為了謀奪他的權位才會對外宣稱他有病。」傅朝宣心頭一顫,面上卻毫不退縮地道。

    不管是為了江小樓還是為了自己,他都不能讓嚴鳳雅反咬一口。

    「既然大夫如此肯定,當初為何不肯出來告知大家真相?」李杭這樣追問。

    傅朝宣昂首:「我說是酒疹,可嚴大人一口斷定是麻風病,並且迅速封閉了梁大人居住的院落,再不許我去看診。不止如此,他還將我扣押在府上,不容許人接近,這個——所有衙役都可以作證,除非他們畏懼嚴大人的權勢,不肯實話實說。」

    「胡說!你這是血口噴人!」嚴鳳雅向來會冤枉別人,可他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人冤枉。為了讓眾人相信,他大聲道:「這一切都跟江小樓有關,大人,請你下令通緝這個女人,一切都是她策劃的,她教唆了這個大夫來誣陷我!」

    所有人面面相覷。

    江小樓是誰,誰知道?

    嚴鳳雅大怒:「就是國色天香樓的名妓桃夭!大人,您一定要抓住她啊!她和梁大人有仇,這事情她才是罪魁禍首!」

    李杭和眾人臉上露出驚訝,隨後便是嗤笑。嚴鳳雅一定是發瘋了,所有人都知道,國色天香樓的桃夭早已經香消玉殞,死在了護城河裡,太子妃的幼弟至今還被關在家中閉門思過,全因為他逼死了桃夭而鬧得人盡皆知。

    滾滾護城河早已經帶走了名妓桃夭,他居然說一切都是死人策劃的,何其可笑。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府衙所有人都能作證,監獄裡也有——他們有人見過她啊!」嚴鳳雅大叫起來。

    李杭派人查問,監獄和京兆尹後衙的確關押過一個美麗的女子,然而沒有人確切知道她的身份,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至於桃夭一說,毫無根據。誰都知道,梁慶喜好美色,他經常弄來一些良家女子悄悄藏在自己的後衙。

    梁夫人十分難堪,丈夫的行為她並非一無所知。

    梁慶非常喜歡搶奪美女,也不管人家是未出閣的姑娘還是已嫁人的媳婦,一定要弄到手裡。要是人家不給怎麼辦呢?客氣一點,他就上門做客,讓對方自動把姑娘送給他;要是這家人不識相,他就告人家謀反,把人家全家關起來,然後把姑娘弄過來,被他弄得家破人亡的不計其數。梁夫人就是這麼娶來的,她出身於大名鼎鼎的冀州望族,大周非常講究等級門第,按道理講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嫁給梁慶這樣的人,更何況她本來已經有了未婚夫。但是因為太漂亮,被梁慶盯上了。那時候梁慶擔任著冀州同知,特意到康家去,明白地說皇帝已經把她賞給他了。康家人雖然明知道這純屬胡說,但是他們身為地方上的貴族,生怕他羅織罪名到皇帝那裡胡說八道,只好想方設法退了婚,把女兒嫁給他。

    出身名門的梁夫人尚且如此,其他尋常女子又怎能倖免。

    到了京城之後,梁慶知道權貴並非他能得罪的,所以他緊跟著皇帝,忠心耿耿的做好一條狗,閒暇之餘,他搶奪的都是平民女子,而且做的比較隱蔽,不輕易被人察覺。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梁慶的監獄裡現在還關著因為不肯從他而被嚴刑拷打的無辜女子,這樣一來,後院裡有一個美貌少女算得了什麼?

    李杭認為所有的供詞全都是嚴鳳雅的狡辯,毫不留情地將他關押了起來。

    嚴鳳雅大聲抗議,可這並不能拯救他。

    這時候就體現了出身的壞處,如果嚴鳳雅是豪門大族出身,梁夫人也不至於這麼容易就成功。

    李杭轉而提審府衙中嚴鳳雅的親信,經不住拷打的衙役交待出了嚴鳳雅囚禁梁慶,偷用印章,甚至是押送梁慶去養病的秘密。

    當日在火場上的兩個大漢經過一系列緊張的通緝,很快被地方州縣捉拿,送來京城。嚴刑拷打之後,兩人坦白當日被嚴鳳雅收買。

    這些人說得事無鉅細,十分清楚,甚至連嚴鳳雅通宵不睡,召集他們一步步謀劃的事情都說了出來,負責審判的官員們聽得目瞪口呆。

    這件事情涉及到皇帝喜愛的臣子,哪怕梁慶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畢竟是朝廷命官,而且深得皇帝寵愛,他的死,嚴鳳雅當然要負責任。

    在經過三天三夜的審訊之後,他們向皇帝稟報,

    李杭的奏章上,歷數嚴鳳雅的罪過:一是忘恩負義,謀害上峰。二是虛擬奏章,欺君罔上。三是製造混亂,火燒梁慶。

    很快,嚴鳳雅正式入獄。

    這個消息一傳播開,原本京兆尹府衙內的衙役們全都慌了手腳。京兆尹衙門原本要換一個新的主人,可這個人竟然不是少尹嚴鳳雅。

    沒有人相信辯解得聲嘶力竭的嚴鳳雅,儘管他額頭上青筋暴起,恨不得以死明志,可惜,傅朝宣根本沒有理由陷害梁慶,而那個最關鍵的人江小樓,早已不知所蹤。有了梁夫人聲勢逼人的痛斥,京兆尹衙門的所有僕從幾乎一面倒,全都把嚴鳳雅的惡行哭訴了一番。

    皇帝閱讀了刑部尚書的奏章,頓時火冒三丈。

    奏章將嚴鳳雅的狼子野心描述的活靈活現,為了配合皇帝的愛好,李杭特意把梁慶變成了一個受害者,一個鞠恭敬業、死而後已,卻不小心被自己忠心的屬下設計陷害、無辜喪命的可憐朝臣。

    嚴鳳雅最大的罪過,不是他要設計殺害梁慶,而是他試圖蒙蔽皇帝,上了假奏章。這是欺君之罪,殺無赦。

    皇帝覺得很丟面子,專門負責京城的官員居然被百姓們燒死了,死得那麼可悲而且可笑,於是他下詔,將嚴鳳雅處以腰斬的極刑。所有協助他、幫助他隱瞞情況,押送梁慶的衙役也跟著受罰,不是問斬就是發配遠方。

    詔書立刻下達。

    原本被梁慶和嚴鳳雅壓制的官員們十分興奮,嚴鳳雅垮了,京兆尹也空了出來,他們的機會來了。

    行刑前的晚上,嚴鳳雅拖著沉重的鐐銬,被關進死牢。他無論如何不能想到,原本春風得意,準備繼承京兆尹一切的自己,怎麼會轉眼之間成為階下囚。

    傅朝宣作為一個剛直不阿的大夫,拚命保護自己的病人,堅決不肯同意嚴鳳雅的陰謀,被迫軟禁在京兆尹衙門,最後還挺身而出證明事實,頓時環上了正義的光芒。

    消息傳播開來,百姓們奔走相告。嚴鳳雅這些年幫助梁慶作惡,得罪了不少人。

    「腰斬啊——」江小樓似笑非笑,「可見主審官也很厭惡背叛主人的狗呢!」

    酈雪凝正在專心縫補手中的衣裳,聽見這話抬起頭,笑著看了她一眼:「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京兆尹的堅固囚牢,馬上就要土崩瓦解了。」

    酈雪凝驚訝地望著對方,有些不明所以。

    江小樓站起身,推開了窗子,看著遠處沉沉的夜色:「你瞧,月明星稀,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

    適合上路的好天氣啊……

    皇帝在刑部的折子上硃筆御批,告示高高懸掛在高大的城門口、衙門前,所有人都遠遠觀望,氣氛冷凝。原本所有犯人經過審判後等到秋後才能行刑,但因為這件事情鬧得很大,不殺嚴鳳雅難以平息風波,皇帝金口玉言,立即執行。同樣的菜市場,早已聚集了無數看熱鬧的人,他們大聲議論著,臉上流露出的是興奮的神情。

    「京兆尹沒得麻風病啊!那不是白白燒死了!」

    「是啊,聽說都是這個犯人的陰謀詭計,說什麼梁慶感染麻風病,藉機會除掉他往上爬呢!」

    「哎呀,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竟然還有這等奸詐的人,連這麼陰損的主意都想得出來!」

    「你懂什麼,這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太陽升到中天,街道兩旁人山人海,聲聲鑼鼓從內城傳來,監斬官騎著高頭大馬,眾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押送囚車緩緩過來。觀看的人群頓時一陣哄亂,場景比當日燒死梁慶還要熱鬧三分。監斬官輕咳一聲,下了馬,舉步上台,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很快又有人送來了行刑公文。

    嚴鳳雅跪在案前三丈遠處,身邊有兩名士兵把守,身後穿著鮮紅衣裳,裸著半邊粗壯手臂的劊子手挺刀待命。嚴鳳雅嘴裡面被套上木嚼子,這使得他無法喊冤,無法傾訴,甚至無法說出半個字。

    不該是這樣的,他本來應該成為新一任的京兆尹。他本來應該繼承梁慶的一切,江小樓明明說過的!

    此刻不遠處的酒樓,江小樓站在二樓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遠處的行刑。她甚至能夠穿透重重人群,看清嚴鳳雅臉上的暴怒,心頭的不解和困惑。

    在這種緊張的氛圍中,她的嘴角帶著愉快的微笑,恰如觀看一場聲勢浩大的表演。她深深知道,嚴鳳雅只想到成功,絕想不到失敗,或者說,他早已經被勝利的喜悅沖昏了頭腦,忘記了世情的殘酷。誰能忽略賭博的酣暢淋漓與冒險瘋狂,可惜他忘了,賭博者,終將毀在一個賭上。

    如果嚴鳳雅此刻是一個旁觀者,他會發現江小樓替他精心安排了一個怎樣的結局,從她確定他作為這個計劃的執行者和貫徹者,她就已經洞悉了他的心靈深處。

    在血腥的刑場上,所有人只看到嚴鳳雅充滿悔恨和憤懣的表情,然而卻忽略了背後隱秘的故事:梁慶的殘忍貪婪,造成了全部噩夢的開始;江小樓看似飄然出世的佛理,隱藏著屠殺的前奏;得了麻風病的上峰,勾出了嚴鳳雅隱藏多年的野心;江小樓的謀略和才能,盡現於與每個人的交談;熾熱的欲焰中,嚴鳳雅最終屈從於自己的權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梁慶想不到自己精心培養的臂膀,會為他送上最後一杯毒酒;人性與佛性的掙扎,傅朝宣在除惡願望中越走越遠;陰暗的人心與復仇的烈焰縱橫交織,江小樓把自己的仇人一步步送入死亡的陷阱。

    在這個計劃裡,她利用的是人最簡單的感情和最複雜的人性。

    在一環扣一環的勾連對付中,計劃首尾相銜,不落窠臼,無不體現她的匠心獨運、眼光精準,恰似一條斑斕奇異的蛟龍,看似美麗奪目,卻在你不經意之間露出吞噬一切的真面目,成為所有人永不磨滅的噩夢。

    一人強行脫光嚴鳳雅身上的衣服,使腰部裸露出來,硬壓著他伏在鍘床上,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架勢。嚴鳳雅體格高大,肥白得像葫蘆瓜一樣,格外引人注目。他變得面無人色,腳下,已經有一攤尿水。

    監斬官一聲令下,劊子手口中吶喊一聲,猛然掄起手中的大刀,不假思索地砍向高高懸掛在空中的繩索,巨斧猛然落下。一聲悶悶的聲響過後,嚴鳳雅已經血肉模糊。

    人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因此他被從腰部砍成兩截後,神志依舊清醒。往日裡犯人的家屬往往會打點一下劊子手,讓他行刑時從上面一點的部位動刀,可以使犯人死快點,減少點痛苦;可惜這一回,梁夫人早已打點過,賄賂劊子手從下面一點的部位動刀,於是劊子手精心準備了一塊桐油板,將嚴鳳雅上半截移到上面,使血不能流出來。如此一來,嚴鳳雅最少還要多活半個時辰。

    血肉之軀寸寸受割,其痛楚可想而知了。從前嚴鳳雅想出無數刑罰來折磨別人,可當今天這酷刑落到他的頭上,他才真真切切體味出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瀕死的眼睛,火焰般閃著絕望的光芒。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巨大的鮮甜味道,人們驚懼交加的看著,不時交換著意見,竊竊私語。

    江小樓饒有興趣地在距離他十分遙遠的高樓上,仔細觀察這位酷吏的反應。

    血,大量的鮮血,立刻從他的嘴裡湧了出來,他的面孔逐漸扭曲。

    嚴鳳雅瀕臨死亡,卻突然彷彿聞到了某種淡淡的香氣。曾經在密談之時,他無意之中靠近,聞到了江小樓身上的一種醉人香氣。那時候他也感覺到奇怪,一個被囚的犯人,何故身上竟不讓人覺得骯髒可怖。後來他才知道,哪怕在病重的時候,只要一有條件,江小樓就自己為自己擦洗身體,保持潔淨。可見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在精心準備。

    一些不連貫的、零碎的記憶,湧上了心頭,那種香氣,類似於春天花開的芬芳,卻又縈繞著一種隱秘的、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道。不,或許那血腥味道是他自己身上的,畢竟他的腰已經被斬斷了……

    悔恨不該聽信這毒辣女子所言,他有今日,江小樓便是罪魁禍首。他本無意傷害梁慶,是她勾起了他心底最深沉的**,關於權勢、地位、生殺予奪。他以為盡在把握,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卻萬萬沒有想到,他不過是江小樓復仇的一顆棋子,一顆心甘情願,自以為是的棋子。

    他的眼前,江小樓美麗溫柔的面孔突然清晰的呈現。她的眼睛,黑白分明、聰明靈氣;行動舉止,風雅高貴;她的神氣,充滿驕傲。即便身為一個敵人,他也能夠理解傅朝宣被她誘惑的全部理由,因為她看起來充滿了魅力,能使黑夜都變成白晝,讓人越看越喜愛。

    女人不聰慧,就沒有吸引力,不懂體貼入微。然而,女人太聰明,就會變得可怕,比男人還要可怕。江小樓,就是一個比男人更可怕百倍的女人。早知如此,他應該在她那一張如花的嘴唇說出詭詐言語之時,就用刀劍砍斷那潔白如玉卻又十分纖細的脖子。晚了,太晚了,現在悔恨已經毫無用處。隨後,她那一張可愛的面孔,又在可怕的血腥味道中,變得漸漸黯淡、模糊起來,最終在眼前消失。

    原本黑色的泥土地面,一時間全成為赤紅色。

    小蝶端過來一盞點心,笑嘻嘻地道:「這是翡翠樓剛出來的燒賣,好吃著呢!」

    她的聲音打斷了酈雪凝的沉思,今天一大早就被江小樓拉出來,她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卻沒想到是來這裡觀看腰斬,這樣血腥的場面有什麼好看呢?可是看到江小樓看得很專注,她又不好出聲詢問,等到江小樓轉過身來吃燒賣,她才掩不住好奇,追問道:「小樓,你認識剛才那個人嗎?」

    江小樓似笑非笑的:「當然認識,嚴大人是個很聰明的人。」

    小蝶咋舌:「瞧小姐您說的,聰明人怎麼會落到這個下場。」

    酈雪凝遠遠望了一眼,便不再看那血糊糊的場面,歎了口氣道:「這世上的聰明人太多,如果真的聰明還好,那種半吊子的聰明是很要命的。因為每個人都不蠢,總有人會比你更聰明,萬一遇上了……自作聰明就會讓你送了命。」

    她這樣說著,不免輕輕搖了搖頭。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互相傾軋,彼此敵視,自以為精明了得,實則愚笨。就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救世主,無所不能,聰明絕頂,卻不知道在這個巨大的漩渦裡自己根本只是一隻螻蟻,到了特定的時候,就會變成鬥爭的犧牲品。

    江小樓輕輕笑了:「雪凝,雖然你看透了作為一個棋子的命運,卻也沒辦法逃離這個瘋狂的遊戲。聰明人就是聰明人,他絕對不會因為恐懼未來而退出鬥爭,如果你一直害怕畏懼、試圖逃避,你遲早會成為一個棄子。」

    梁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但這麼一個聰明人,卻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嚴鳳雅與他如出一轍,簡直可以說是愚蠢透頂,成為別人利用的棋子。他把江小樓看成可以利用的對象,卻不知道對方在被他利用的同時,也正是處心積慮要殺他的那個人。人生本身就是荒誕不經的,這場戲原本是一場悲劇,卻衍生出鬧劇和諷刺喜劇的色彩,真真可悲、可笑。

    江小樓依舊淡淡含笑,明眸清湛卻幽靜無波。

    三個人從雅室出來,江小樓的面上罩了斗笠,朦朦朧朧,絕不會叫人看出痕跡。

    剛剛走到門口,外面的陽光直射而入,江小樓慵懶地瞇起眼睛。

    小蝶上去付款,老闆道:「一共一兩三錢銀子……」

    小蝶掏出錢來付賬,江小樓和酈雪凝正在等待。

    「老闆,樓上臨波閣準備好了麼?」一個年輕的男子含笑道。

    江小樓瞇起眼睛望去,許久不見的王鶴滿面笑容地站在門邊上,他說完這一句話,便轉頭和身側的一個年輕少女說笑,那少女身著淡粉色繁繡衣裙,面容嬌俏,唇邊帶著甜甜笑意,分外熟悉。

    兩人神態親暱,沒有看到江小樓。

    「今天的詩會在這裡辦嗎?」秦甜兒笑容滿面地問道。

    「是啊,子都在二樓包了一間雅室,邀請了不少人,你上去就知道了!」王鶴面上十分歡喜模樣。

    秦甜兒蹙起眉頭:「可我不愛舞文弄墨的——」

    「秦小姐不喜歡也不要緊,回頭等他們開場了,我們找借口出去就是,等天黑了,我正好帶你去看夜景,賞河燈,只是——怕你家人要惱我悄悄帶你出來了!」

    「我讓身邊的丫頭回去說過了,只說在姨母家中作客,不過我也不能呆太久,看了河燈就回去!」秦甜兒面孔紅得像枝頭含水的蜜桃,叫人垂涎欲滴。

    王鶴微笑起來。

    秦家雖然商戶出身,可自從出了一個探花郎之後,身價不斷飆升。秦思為人溫文儒雅,文采風流,因為一首賞花詞得到陛下和朝臣們交口稱讚。如今他得了岳丈劉城山的引薦,成為太子身邊的紅人。而驃騎將軍王充最近因為一點意外得罪了太子,所以吩咐王鶴從秦家著手,想方設法搭上秦思,順利解除這個誤會。王鶴送了重禮,秦思一直好言好語,親自接待,卻是不肯輕易鬆口,讓他摸不到頭緒。

    說到底,秦家終究有個商戶出身的底子,雖然秦思成為了御史的乘龍快婿,又做了太子寵臣,但驃騎將軍嫌親自登門掉面子,還是把兒子推出來,美其名曰歷練。歷練了兩三回,王鶴碰到的都是軟釘子,發怒不是,惱恨不是,他只能笑瞇瞇地來哄秦甜兒。秦甜兒長得美,人又甜,王鶴跑了兩趟秦家,很快與她熟悉起來。秦甜兒倒是比她那個滑不溜丟的兄長秦思好哄,三言兩語之間就和王鶴走得很近。

    按照道理說,一個名門千金是不該和男子單獨出遊,尤其是秦家這種新貴,越發看重這些矯情的規矩,生怕別人嘲笑他們是暴發戶,不懂規矩。但是王家的再三登門,王鶴的英俊魁梧,讓秦家人看到了另外一種希望。也許,這是聯姻的一個契機。

    王鶴丟給老闆一塊銀子:「把馬拴好,喂點好料!」

    看到這樣的豪客,又見他們衣著華貴,顯然出身高門,老闆自然心花怒放,立刻丟下小蝶,連連躬身說是。

    小蝶被丟在一邊,有點生氣,怒瞪著那兩個人。

    王鶴和秦甜兒居然破天荒地走在一起……

    江小樓望著,不由淡淡笑了,還真是稀奇。她向小蝶搖了搖頭,小蝶卻沒忍住,惱怒地把錢丟在桌子上:「老闆,給你錢……不用找!」

    王鶴狐疑地看了小蝶一眼,神色中有些困惑。

    老闆一愣,忙不迭接過了錢,連聲道謝。

    江小樓和酈雪凝,已經一前一後越過王鶴與秦甜兒,走出了酒樓。

    午後的陽光十分明媚,不自覺就渾身懶洋洋的。

    江小樓和酈雪凝信步在街上走,一路穿過綢緞鋪、古董店、玉器行,見到的人都是衣冠楚楚,富貴逼人。

    「我從來沒想到自己還能有一天,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酈雪凝感歎。

    江小樓不覺莞爾:「以後你的生活都會是這樣,你再也不會是從前的酈雪凝了。」

    國色天香樓早已毀了,賣身契也灰飛煙滅,如今的酈雪凝,是一個自由人。

    酈雪凝輕輕鬆了一口氣,轉過頭卻看到小蝶氣呼呼的,不由笑起來:「你家小姐都不介意,你在介意個什麼勁兒。」

    小蝶瞪大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向江小樓:「小姐,王公子站在你跟前,都沒有認出你來!難道你不生氣嗎?」

    江小樓和酈雪凝對視了一眼,不覺相視而笑。江小樓輕巧地道:「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他已經完全把你忘記了啊!那時候他每天那麼慇勤的跑來獻媚,好像沒有小姐你老天就會塌下來一樣,我還以為在所有人裡面他最真心,沒想到等小姐你容貌毀了,他整個人就不對勁了。不但跟那個姚珊瑚走得很近,還縱容她欺負小姐!現在更離譜,居然連小姐你都認不出來了!」

    酈雪凝看著義憤填膺的小丫頭,不由搖了搖頭:「你家小姐蒙著面紗,又一直低著頭,誰能認出來啊!」

    小蝶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麼,想想覺得酈雪凝說的也對,可再一細想卻還是不服氣:「但他認不出小姐,總該能認出我是誰吧,我在那邊站了好一會兒,他居然也認不出來,從前我天天在小姐跟前伺候啊!」

    「傻丫頭,你從前貪吃胖乎乎的,現在已經瘦了下來,誰會認出你來?縱然認出來了,天底下有太多長得相似的人,他又能如何?桃夭早已死了,站在你眼前的是一個全新的小姐,不管說多少遍,你為什麼就是記不住!」酈雪凝戳了戳她的腦袋,失笑。

    事實上,王鶴注重美色,怎麼可能注意到一個丫頭的容貌,認不出來也不奇怪。

    秦家和王家走在了一起,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江小樓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卻是一言不發。

    三人信步走著,到了一家古玩店門口,江小樓突然站住了。她就站在那裡,長久地凝視著博古齋的牌匾,一動不動。

    小蝶驚訝地看著,正要開口,卻突然被酈雪凝拉住。小蝶回頭,酈雪凝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向她搖了搖頭。

    江小樓神色平穩,聲音溫和道:「那是我家的鋪子……」

    博古齋是父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一家鋪子,父親為人簡樸,沒有什麼愛好,但對於古董一向很喜愛。他經常離開京城,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從當地的古董市場買一些破爛帶回家當寶貝。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古董商人,因為他經常買到假貨。當然江小樓很清楚,父親不是為買古董而買,他只是有時候覺得把那些假貨當成傳家寶流傳了一代又一代,最後因為各種難處不得不變賣的人很可憐。他曾經出了一百兩的高價,從一對窮得快活不下去的孤兒寡母手中買來一對瓷瓶。事實上,他很清楚那瓷瓶根本只是仿品,連一兩銀子都不值。

    商人重利,父親有點特別,為此大哥還會跟他爆發激烈的衝突。

    酈雪凝看著江小樓,表情悲傷。

    她已經看不出對方面上有任何一絲波動的痕跡,彷彿過去的一切已經成為回憶。可是當她走到這裡,明明應該心如鐵石的人卻停了下來,靜靜凝視著牌匾,試圖從中辨認出過去的痕跡。

    「不,我說錯了,應當說,曾經是。」江小樓停頓了片刻,才補充道。

    有一天,這些東西還會回來的,重新回到她的手上。她微笑著,繼續往前走,一家一家的辨認,這是綢緞莊,這是錢莊,這是酒樓……有些保留著過去的名字,有些早已經換了牌匾。

    「江家一直在遼州一帶經商,到了父親這一輩,因為母親早逝,他不想在傷心地繼續呆下去,於是帶著我們兄妹從遼州遷到京城,在這裡買房置地,還經營自己喜歡的鋪子。可是沒想到,這些他費盡心血才建立起的財產,一夕之間全都化為烏有——」

    酈雪凝望著她,輕聲道:「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總有一天可以全都拿回來。」

    話是這麼說,她自己卻很清楚,官府把這些鋪子收走之後,低價折現,很多人為了爭搶這些鋪子幾乎動用了一切的關係,打破了頭。能夠得到這種好處的,大多是一些豪門家族,想要從他們手上把鋪面全都拿回來,難於登天。

    江小樓笑了,轉眸望著她:「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不用我說就能理解我的心思。」

    酈雪凝認真考慮起來,道:「如果我們把農莊賣了,再加上咱們去錦繡錢莊取的銀子,說不定能贖回來一間……」

    農莊地處偏僻,賣不到多少銀錢,從錦繡錢莊取走的錢也有限……這裡的地段極好,能贖回一間都是萬幸。

    江小樓眉眼疏開:「不,我要的不是一間,而是全部。」

    酈雪凝驚訝地看著她。

    江小樓卻柔聲道:「不過不是現在,我如今縱然拿回了一間鋪子,卻未必能夠守住。」手中沒有權力,哪怕萬貫家財也是一場空。

    酈雪凝沉默,凝眸問道:「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江小樓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當然是回家啦。」

    酈雪凝是一個非常通透的人,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她,只不過有些事情不必立刻告知。江小樓還需要好好籌謀,等待恰當的時機,一舉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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