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籐蔓 文 / 秀才娘子
容娘心知大哥的眼睛便如鷹隼一般的銳利,如今他既已知曉,瞞是瞞不過去的,順著些反倒無事。若是說得在理,呃,大約是無事的。
守中的狹目已經掃了過來,道:「先用飯。」
小環忙喚婆子端飯來。容娘瞧著小環將桌上收拾乾淨,婆子端了飯菜擺上,就只需她就坐用飯了。可,大哥坐在那處,怎好用?
守中卻無走的跡象,他一手抄起一本賬本,竟然查看起賬目來。容娘歎了口氣,心知今日這頓飯是無論如何吃得不安心的了。她認命的坐下,盡量放輕了動作,又不敢太慢。哎,說甚麼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大哥這個閻王如何恁的難纏?
容娘草草用了半碗飯,便欲放下碗筷。孰料那邊專心看賬的守中竟似長了雙眼睛在額頭似的,頭也不抬,命令道:「將飯用盡。」
容娘囁嚅答道:「天氣太熱……。」
守中抬眼,眼中平靜無波。
容娘持箸,悲哀的將飯就了菜蔬吞完,心裡尚且琢磨,待會怎生交待高九郎的事情。
大哥的面前是不需偽飾的,只不知大哥能否贊成?容娘心裡有些不確定。罷了,反正錢已借出,難道還能去討回來?
「高九郎說,他要造磨坊,缺了些錢,看咱家能不能通融一千貫,他只需用個兩月,便可歸還。」
容娘說到此處,不由擔心的覷了覷大郎。守中已將手中賬冊放下,神情並無甚不妥之處。容娘試探著加了句:「——此磨坊,是高九郎自己的,並非為高家族中所謀。」
前些日子容娘要宋管事告與高九郎,磨坊之事暫且擱置。不料過幾天宋管事回來稟告,說是高九郎欲借錢造磨坊,且話說得明明白白,是自起爐灶,並非為高家一族所謀。若徐府能行此便利。他將不甚感激。
容娘就怕大哥計較此處,身在族中,為已謀利,名聲殊不好聽。
然守中只臉色沉了沉,問道:「你當初如何思量?」
容娘心中上上下下,不著邊際。她摸不透大哥的心思,便索性不去猜,直言不諱,縱是行錯了路,也只是考慮不周罷了。大哥那人。最不喜的便是找托詞推卸責任。上回被他罵怯懦蠢笨之事她可是記得牢靠。
「我觀高九郎為人。並非那等寡情少義之人。非但如此,家中逢難,高九郎毫不避諱,及時相助;家中順暢時。縱有利益來往,事先也說得清楚。其為人坦蕩磊落,容娘心中向來佩服。」
容娘說完這幾句,不由去看守中的神色。那人卻靜靜的等著她說下文,並不急於下定論。
「雖身在家族之中,掌管一方家族生意,卻行此事,難免有營私之嫌。但容娘以為,——有志者。當自謀出路。若能憑一己之力,出人頭地,同樣可為家族爭得榮光。若家族之中的子弟皆能如此,少些依賴之心,多些自立之舉。此家族方能後繼有人,日昇月恆。」
守中定定的瞧著眼前站立不安的小娘子,她又在抿唇,小獸一般濕漉漉的眼睛裡,有不安,有試探,有執拗,有決斷!她怕自己,卻又信任自己,希望能從自己這裡得到支持,和體諒。明明高九郎來提過親,她卻不避不諱,大大方方的借了巨財與他!誰才是那個坦蕩磊落之人?
徐守中的心中漸漸的滲透出一種奇妙的感覺,這是他二十六年人生中從未體會過的。這與戰場之上與將士並肩作戰同生共死的味道截然不同,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變軟,柔軟的不可思議。
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將領,家中把持方向的長子,重重的負荷,早已讓他忘卻了與人交心的滋味。而如今,雖無言語,他卻覺得,對面這個生機勃勃的小娘子,這個半路來的妹子,與自己的心意是相通的。
端午節時那個頭戴蟾蜍、稚嫩羞澀的小娘子,富陽城中那個邋遢的絕望乞兒,初聞六郎婚訊時失魂落魄的失意人,心生怨憤時杏眼圓睜十分生氣的小嬌娘……!
徐手中的心中向來只有戰場。自阿爺輩起,風雨坎坷的國家始終面臨外族的虎視眈眈。身為大宋朝的子民,身負國恥家恨,奪回失地、得歸故土的信念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他從來都是堅定的、勇往直前的,便是家,他也不及照顧。一切累贅的、繁瑣的事情,都不在他的考慮之中。而如今,這麼個未至及笄之年的小娘子,讓他有了一絲企盼,似乎稍稍停留,感受一回密林之中洩露下來的一道道陽光,便能驅散他的疲勞,讓他生出新的力量來!
徐手中的心中,便似長出了一根細細的籐蔓,嫩黃的葉子迅速的伸展,變得濃郁繁密,籐蔓生長,變粗,變長。瞬間,他的心中便被一叢蓬蓬勃勃的籐蔓佔據,這種佔據,讓他心生喜悅。
良久,守中方道:「日後如此大事,不得擅自做主。雖我不在家中,你也可與娘商量。世間之事,有時並非決策錯誤,而是時機不對。若你足夠強大,無人能撼動,你自可行所想之事。不然,便需借助他人之力。若日後有人問起,你便說借錢之事,是我的主意。」
容娘怔怔的看著守中,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這種光芒,與大哥平日的冷淡不同,卻是,有些熾熱!
守中走後,容娘有些心不在焉的瞧著圖紙,半天不曾動彈。小環瞧了一陣,欲言又止。她將桌上攤開之物一一歸置,容娘仍自怔楞,小環想了想,終道:「小娘子,大郎待你,甚是不同哩!」
容娘正在想守中方纔的言行,不提防小環出聲,不由詫異道:「如何不同?」
小環扁扁嘴,怪道:「小娘子如何不知?自大郎回來,凡事若有犄角,自有大郎為你擋了去,小娘子少受多少委屈?」
「那是我行事端正,並無做錯事情,大哥公正,自然為我說話。」
小環瞪著容娘。道:「小娘子以前也未做錯事情,怎的未有人護著你,為你說話?」雖小環心儀六郎,然如今她看得清楚,當初六郎若有大郎的魄力,小娘子當可免受許多冤屈。
容娘面色一暗,曉得小環所指。六郎待她之情從無虛假,但當時兩人年少,歷事不深。雖六郎有心呵護,卻不能違背長者意願。於此。她從未見怪。或許。真如大哥所說,是當時的兩人皆不夠強大吧。
容娘搖了搖頭,道:「小環,你去沈夫人那邊瞧瞧。看她身子可好些,錢可夠用?不夠,你再送些過去。便說,這是日後的束脩好了。」
小環見容娘放開,她心中也似放下了一塊大石,因而笑道:「不必小娘子操心,陳使臣日日過去,哪裡還要別個來管?老夫人說了,陳使臣大仁大義。實屬難得。待沈夫人好些,老夫人便要親自過問兩人的婚事,不容沈夫人拒絕的。」
容娘聽聞,知曉沈夫人既然能容忍昌明日日過去探望,心中必定是有所動心的。陳大哥自幼孤苦一人。若能得沈夫人相伴,多好!
容娘心中歡喜,卻將方纔大郎的異樣忘諸腦後。她囑咐小環將圖紙交與昌明,讓他稍作修改,待宋管事請了各樣工匠,城北的廊房擇期動工,容娘只核對些賬目,外頭之事皆交與二郎與兩位管事等人,總算落得清閒些。
這日,進之家十幾口人,過來問安。一家子原本其樂融融,又盼著臨安六郎七郎回家,又盼著徐夫人壽辰熱鬧,一時老夫人的屋中笑聲不斷。
容娘進得門來,與眾人見過禮,便侍立在側。
進之斜眼瞧了瞧她,心中怨忿頓生,便對老夫人道:「娘,何時咱家還有錢出借?都說那高九郎借了咱家的錢,在清江河上頭引水造壩,要弄一個清平數一數二的磨坊哩!況他受了咱女婿的重托,巨款拿在手中,做的這大掌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嫌不夠,佔據這掌櫃之位,圖謀私利,著實可恨!」
老夫人聞聽,很是詫異,驚道:「那高九郎平日行事很是穩重,為人也好,如何行此不仁不義之事?家中是誰借的錢與他?」
進之不露聲色,只悶悶喝茶。
那丁二娘因了婉娘之事,十分嫉恨容娘,便假意笑道:「呦,要造大磨坊,怕是得數千數萬貫的錢啊。府中若借出這麼些錢,恐怕一年利錢都不少吶!」
徐夫人冷冷的瞧了丁二娘一眼,道:「二娘越發一點規矩都不懂了,不如去觀中陪陪婉娘吧。左右她一人孤單,你去照顧,想必讓人放心。」
丁二娘嬉笑著退了下來,話已說了,得幾句氣話也不值甚麼。
老夫人剮了丁二娘一眼,卻問容娘道:「容娘,那錢是怎生回事?」
容娘早將各人神態看在眼中,怪道那日大哥說的那話,原來果真自己不夠強大,無法,現成的盾牌在此,不用白不用。
「大哥說,九郎眼光獨到,借與他用兩個月無妨。左右都是親戚,若九郎發達了,於高家也有益處。」
那邊進之卻冷哼道:「甚麼親戚,我家的女婿是高家大郎,可非甚麼九郎?不是容娘自認的親戚吧?」
此話自是指著高九郎求親之事而來,容娘心中大惱,一個小娘子家卻不好就婚姻之事說得。她壓住心頭怒火,想了一想,反向後退了一步,與玉娘並肩。玉娘不解的瞧了瞧她,隱約知道叔父之言對容娘不好,便握住了容娘的手,對她笑了一笑。
徐夫人大怒,喝道:「小叔,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如何越發不尊重。我家的錢,大郎要借與誰,便借與誰,與小叔何干?高九郎再如何,他能自強自立!若我有個如此好兒,我日日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