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章 饒恕 文 / 秀才娘子
來人正是大郎徐守中。
他點了點頭,道聲:「跟我來。」轉身便走。
徐守中在前頭大步流星,他肩闊腿長,腳步沉穩堅定,行動間目標明確,無端的讓人安穩信賴。
容娘小跑著方能跟上,然她心中歡喜非常,大哥來了,家中定然無事,八斤也定能尋著。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啊!
徐守中帶容娘來到一個客棧,一個青年迎出門來,瞥了一眼容娘,朝守中咧嘴一笑,道:「將軍追蹤的本事不過如此,這小小富陽城,也費了一個時辰。」
這話不恭不敬,徐守中卻並不理會,只瞧了他一眼,便自跨入。那青年嘻嘻笑著,隨後走進。獨留容娘在後,容娘從未見過人如此相處,忐忑著跟進。
那小二笑臉迎客,忽地見到後頭跟進一個邋遢的乞兒,眉毛一豎,喝道:「你這乞兒,好生癡傻,此處是你能進來的麼?去,去,外邊自去尋牆角呆著,莫來髒了咱家的地面。」
容娘一愣,到底是小娘子家,要臉面的緊,不由微微低了頭。
徐守中回頭,看了一眼容娘,道:「她是我妹子。」
小二驚詫不已,勉強將嫌棄的神情換了,低頭哈腰道:「是,是小的眼拙,這就去給小娘子安排屋子。」
容娘進得屋子,不由長舒一口氣。數月逃亡,已是許久未曾進屋子了呢,真好!
店家娘子送來了一套衣裙,又叫人打了熱水,安排妥當,便退出去了。
容娘大喜,費了大勁搓掉身上泥污,又換過一桶水,方收拾乾淨。她想了想,將發草草綰了,仍用木棍簪了發,便出來見大郎。
大郎徐守中與那青年正在堂中說話,見她過來,兩人齊齊將言語停了。
那青年眼中亮了一亮,心道,這才有些樣子,不然我當將軍的妹子是個母夜叉呢!
容娘福了一福,待要問八斤之事,徐守中卻敲了敲桌子一方,示意容娘坐下。
容娘心急如焚,卻也只得坐了。
「小娘子不必著急,我與小郡王打賭,兩個時辰定有收穫。如今你已尋著,他定不會空手回來。」
那青年笑嘻嘻的朝容娘道。
容娘不由大喜,垂首謝過。待她抬起頭來一打量,方才發現青年竟然只有——一隻手!另一隻衣袖空蕩蕩的,似是被齊肩削去了。
青年掀了掀眉毛,道:「若我說是掉下馬摔的,小娘子信也不信?」
容娘怔怔的搖了搖頭,道:「摔下馬來,只會對骨頭有損,不至……。」容娘不好說出口,只好用手做切割樣比了一比。
青年哈哈大笑。他濃眉大眼,年紀與大郎相若,但笑起來格外爽朗,讓人陡生親近之意。
容娘頓覺自在許多。
徐守中的眸子微微一斂,看向街上。
容娘以為大哥不滿自己的儀態,心中忐忑,便欲告辭回房。
那青年卻也笑吟吟的看向街上。
不過一時,容娘便聽到馬蹄聲響,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容娘不由得眼睛一亮,便欲站起去迎。守中瞥了一眼,容娘吶吶坐下。
須臾,幾匹高頭大馬急踏而來,在客棧前驟然停下,馬背上跳下幾人。當先一人,一身月白銀絲暗紋長袍,玄色大氅,端的是人中龍鳳,超凡脫俗。,正是小郡王趙東樓!他一眼瞥見窗邊的容娘,眼睛驟然一亮,便往這處大步而來。
徐守中與那青年起身相迎。
這群人,各各高大挺拔,形容出色。便是趙東樓的那兩個小廝,也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氣度。然而就著這一群人廝見之時,人群中鑽出一個小人,亂蓬蓬的發,小眼滴溜溜的轉動,待掃到容娘時,大嘴一咧,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飛一般奔來。
「阿姐!」
他那破爛的衣裳絲絲縷縷,隨著身子的飛奔而向後飄揚,那一頭張揚的亂髮,齊齊向後,便如一個貶入凡間的謫仙,——如果不看他那涕泗流漣的臉!
容娘也是又笑又哭,迎上前去。她一不小心將小小的八斤拉扯進這一場災難,累得他被困,還要挨餓挨打,又是他,在自己氣息奄奄時,照顧自己,乞討分食……。這一幕幕,一樁樁,居然是這個僅僅十一歲的八斤所做出的事情,他的達觀機智,讓自己在艱難跋涉的途中,便是苦楚也不知不覺過去。
八斤的雙手張開,眼看要抱住容娘了。身後一隻長臂伸過來,抓住他的衣襟往後一拖,將他拖離。趙東樓一手抓住八斤,眼睛卻只看著容娘,打量一番之後,問道:「可好?」
容娘福了一福,方纔的激動慢慢的平息,她笑了一笑,道:「還好。」
兩人靜靜的對立,卻是無話可續。許多事情,在沉默中過去反而更好。
八斤扭了扭身子,沖容娘道:「阿姐,嬌兒姐怕是不好呢?」
容娘一驚,方想起張炳才的事,忙問趙東樓道:「那張炳才現在何處?嬌兒姐對我有大恩,她實是無辜的,又受了傷……。」
「你莫管了,自有人料理。」趙東樓眼中滑過一抹厲色。
容娘急忙道:「不行,嬌兒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見她!」她的眼神急切,臉上有些黃瘦,唯有黑眸如星,清澈依舊。
趙東樓看了看她,往日散漫的表情不復,這大半年裡,他所經歷的事情,讓他變得沉穩了許多。他的手一揮,後頭陳泰看見,自去做事。
不過一時,李嬌兒被帶來。她臉色灰白,兩眼無神,嘴唇幾無血色。自馬車上下來,嬌兒便顫顫巍巍的,沖容娘虛弱的扯了扯嘴角。
容娘忙過去扶住她,憐惜道:「嬌兒姐,你的傷還未好麼?如何變成這個模樣?」
李嬌兒氣息微弱,說話的聲音也輕飄飄的,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走一般:「容娘,求你,求你放了張郎。」言罷,她的腦袋一歪,竟然無力的倒在容娘的肩上,身子卻軟軟的往下滑去。
容娘大驚,忙使了全力去扶她,不料一扶之下,心中酸楚更甚,嬌兒往日身材微豐,如今卻是瘦骨嶙峋,如羽毛那般的輕。她的嘴貼在容娘的頸邊,噴出的氣息卻是滾燙。
「容娘,你繞他這一次,他便是個孩子般的,不曉事理。上回,我哥哥的事,他嚇得夜夜做噩夢,半夜醒來,坐在床頭一個人哭。他是被驕縱慣了哩!容娘,我的孩子,不能沒有阿爹啊!」嬌兒的話說得斷斷續續,聲音又輕,卻出奇的清晰。
容娘恍恍惚惚的聽著,想到這大半年所受的屈辱,這一路風餐露宿的逃亡,雖自己下不了手,卻總夢到那個人暴病而亡,或是被人一刀劈開,那樣慘烈的景象,卻是幼時金人在夢中的結局。可是,孩子……,容娘撫了撫嬌兒的臉,那樣瘦,如刀刃般削薄。
容娘茫然瞧了瞧八斤,八斤也呆呆的看了看她,漸漸地臉垂下去。張炳才是害死他阿爹的罪魁禍首,二癩是直接下手的那人。——可是,嬌兒卻救了他!這一筆沉重的賬,讓這麼一個小小的人,如何去算?
一時沉寂。嬌兒微微抬了眼睛,對容娘道:「容娘,若不能繞他,也不怪你。世事因果,該是他的報應,逃不了的。是我,想不開啊……。」
這個「啊」字卻如一縷青煙,若有若無的拖了開去。嬌兒的身子沉沉的往下墜,容娘抱不住,兩人一起委頓下去。縱是八斤機靈,也反應不及,只看見嬌兒的白綾裙下面,血色暈染,漸漸的,竟有暗紅的血從裙底流了出來。
郎中看過李嬌兒,說她上胎小月,身子又未養得大好,底子太虧,這一胎是無論如何也留不住的。怕是往後要生,都有些為難呢。
頭一胎?容娘不由憶起那晚嬌兒白裙下的那灘觸目驚心的血跡,原來,竟是小月了麼?她強自鎮定,是為了讓自己快些離開吧?
容娘輕輕向趙東樓求道:「嬌兒姐救了我,又連失兩個孩兒,如今便當我還她一命,好麼?」
趙東樓很是生氣,偏了頭不理容娘。
徐守中一旁聽見,道:「便如此罷,我徐家的人,不欠別人的情。」
趙東樓聽了,頭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