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黑夜 文 / 秀才娘子
小婦?
容娘偏頭看了看院中賞花的沈夫人。
院中很小,不過十來步進深,院中別無他物,只有牆角,稀稀疏疏發了幾蓬野草,點綴著嬌黃的細碎花朵。
沈夫人越發消瘦,背影裊裊,舉止輕柔嫻靜,便如圖畫上的仕女一般,帶來婉約恬淡的氣息。
容娘心道,原來,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幸呢!
容娘等了一等,不見沈夫人進來,便對那僕婦說道:「巧得很,我那還有幾貫錢,左右我明日便要回去,再不出來了。這些錢也沒有用處,我便使人送來此處,也好免了夫人心頭之憂。」
言罷,便要告辭離去。
沈夫人卻示意那僕婦先去打探,那婦人去了甚久,回來之時卻是面上驚惶,說是各個出口都有可疑之人把守。
容娘不覺惶然。若是如此,自己如何出得去,又如何回得府中?
她心上著急,便欲不顧一切衝出去。幸虧那婦人機靈,見容娘神色不對,忙雙手抱住。
沈夫人波瀾不顯的眼中漸漸有了憐憫之色,她勸道:「既是如此,急也無用。不如安心待在此處,待那群人走了,才好出去。」
容娘卻道:「若他總也不去,我便不回麼?如此,不知哪日家人去了嶺南,我還在此處蹉跎哩!不行,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容娘滿院子轉悠,想了一時,對那僕婦道:「可曾識得此間一個叫八斤的半大小子?」
那僕婦茫然的搖了搖頭。
「頭甚大,嘴甚寬,個頭瘦小。」
僕婦咧嘴一笑,點點頭,道:「他常從此處經過,如今仍在盧婆子店中幫忙。」
容娘大喜,忙請那僕婦去叫八斤前來。
八斤卻是鬼的很,待到入夜,方鬼鬼祟祟摸門而入。他那小眼睛在黑暗之中閃閃發亮,莫名的精神。
「容娘子,原來你在此處,小環姐姐尋了好些回哩!怕是將清平縣都翻遍了。」
八斤咧嘴,白生生的牙齒在黑夜中很是醒目。
容娘叫他進屋。屋中燈火如豆,八斤給沈夫人行了個大禮,道:「多謝夫人救了我家小娘子。」
沈夫人甚喜他的忠義,朝他微微笑了一笑。
八斤人小,心眼卻多。他問容娘:「小娘子有何計較?」
容娘毫不猶豫道:「我要回府。」
八斤眼神暗了暗,想著今日街上傳聞,不好隱瞞,道:「如今,城中有人傳言,說是大郎勾結金人,故意貽誤戰機,放了金人過河回去哩!」
此話便如夏日長空中一個炸雷,將在場三人炸得神魂俱裂。
南逃之痛,深入肺腑。雖時日變遷,然故鄉的一草一木,一屋一捨,無時無刻不在腦海中浮現。更有那魂歸西天的親人,不知去向的故友,一言一行,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不知有多少個午夜夢迴,每每被那撕心裂肺的離散之痛驚醒,輾轉到天明。
容娘心頭已轉過無數念頭,慢慢的那些念頭皆歸結到了一處,回去!
一念至此,容娘霍地起身,便往屋外走。
沈夫人忙道:「容娘,你做甚麼?」
僕婦忙拉住容娘,八斤也趕在前頭擋住,道:「容娘子,外頭張炳才的人還在哩,小娘子此去豈不是自投羅網?到時,小娘子便是想回府中,也是不能了。」
容娘杏眼圓睜,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漸漸的雨霧泛了上來,緩緩的落下淚來。
「我要回去,八斤,我要回去……。大哥決計不會行此叛逆之事,定是有人誣陷他!他們,要動手了。——我要回府,要跟娘在一處。八斤,你想想法子,帶我出去。」
容娘黑黝黝的眸子中儘是哀求,語帶泣音。八斤的小眼睛呆了一呆,忽道:「稍等。」便撒腿跑出去了。
不過一時,八斤返回,卻是給容娘子討來了一身男子衣裳,叫容娘換上。
容娘領會,三兩幾下將衣裳套上,又挽了男子髮髻,倒也像模像樣,那僕婦特特的隔遠瞧了瞧,說是晚間決計認不出來。
臨出門之際,容娘卻又返身,從袖中掏出一件物事,交給那僕婦,道:「這是我叔父家的田契,煩你明日送往我叔父宅中,他定知曉意思。我那婢女小環就在宅中,她孤零零一人,沒有著處。還請求了夫人,收留她則個。她手中的銀錢,盡與夫人安排。」
說罷,她朝沈夫人福了一福,逕自去了。
夜深人靜,小巷中人皆已入睡。偶有小兒啼哭,便突兀的響亮,有婆娘含糊的哄人,那哭聲也漸漸消了。這一大片屋舍之中,仍是寂靜的嚇人。
四周黑乎乎的,不辨東西。所幸八斤於此甚熟,專挑了那旮旯之處行走,有時甚至穿門過戶,以防碰上張家之人。
容娘趔趔趄趄的跟在後頭,不免弄出些聲響,偏生此處陰溝甚多,幾回容娘一腳踩進污泥之中,方曉得踏錯了,忙將腳出來。八斤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躊躇了一下,便返回容娘身邊,拉住她的手往前。容娘也顧不得許多,反手抓住,小心翼翼的跟在八斤身後。
也不知走了多久,八斤忽然停住,他按住容娘,手頭用了些勁,示意她在此等候。容娘點了點頭,全然不知在這漆黑的夜色之中,便是當面也無人瞧見。
八斤身子輕快,落腳如貓般悄然無聲,他往街口探了探,又往對街瞧了瞧,夜色太深,房屋擠擠挨挨的,卻是哪處角落都可藏人。
然他心知,後頭的小娘子心急如焚,怕是再不聽勸。左右只過了這條主街,竄入對面,離徐府便只有兩條小巷子了。
八斤拿定主意,便要回頭接容娘。不料斜刺裡伸出一隻大手,將他當胸抱了,那手順道便將他胸前一摸,乾笑道:「不是!」
八斤又驚有怒,罵道:「大王八,你摟阿爺作甚,要找姐兒,不曉得去河邊麼?」
那人正是街上有名的閒漢,就叫大王八,他笑道:「原是八斤,哥哥今日得了張家幾個錢,在此守一個小娘子哩!偏你鬼鬼祟祟從此竄出來,可怪不得我。」
容娘在後頭聽見,心頭急跳,不曉得八斤能否脫身。
那大王八忽地疑道:「八斤,半夜三更,你到此作甚?莫非幫你家小娘子脫身來了?」
容娘心知不好,身子便悄悄的往後挪動,尋思著退回去再做打算。
八斤在那頭玩笑道:「家中窮得叮噹響,也想半夜出來撿幾個錢使使哩!」八斤急欲脫身,嘴裡卻是插科打諢,不三不四。
容娘過了一個拐角,急急的摸索著往回奔去。
後頭人語聲漸漸嘈雜,有人大聲道:「既然八斤在此,再無別事,定是他家小娘子在此。快追,抓到那小娘子的,郎君賞錢一貫!」
八斤尖尖的嗓子夾雜在其中,爭辯了一回,卻終究被淹沒下去了。
沉沉的腳步急響,竟是有數人追了過來。
容娘心中叫苦,適才若非八斤引導,決計走不到此處。如今她一人逃亡,哪裡知道方向,不過亂竄罷了。她高一腳底一腳,又驚慌失措,或時時碰到牆壁,磕了腦袋;或被雜物絆倒,卻是越跑越慢,後頭的呼喝聲愈近,前方,竟是一條死巷!
容娘將三堵牆摸索了個遍,再無一絲縫隙。後頭的腳步聲越發靠近,那聲響便如春日的驚雷一般,轟隆隆的滾了過來,幾將容娘傾覆。
容娘心中絕望,背靠牆壁,潸然淚下。
六郎,六郎……!
六郎板著臉的模樣;六郎嘴角微勾,笑意隱現的模樣;六郎目光熾烈,情深如水的模樣;六郎眉頭糾結,痛苦喚她的模樣……!縱數月未見,然六郎的容貌,未有一絲一毫淡忘,反愈發清晰,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