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四八章 心心 文 / 楚寒衣青
邵勁的問題讓王一棍登時一滯。
他剛才和邵勁說了許多,唯獨沒有說過徐善然在京中的處境問題;他當然也並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相較而言,他總是覺得,這個問題也許並不那麼緊要……
而現在,他為之服侍的人將話挑明了,站在旁邊等待他的回答,目光洞徹得像是將他的內心都看穿了一樣。
「這……」哪怕平時慣常用荒誕的嬉笑怒罵來掩飾自己對現狀的不滿,這一刻王一棍也真正意識到自己和自己所鄙棄的「現狀」並無太多差別。
他曾因為鬱鬱不得志而鄙薄那些用盡手段哪怕遺棄糟糠之妻也要上位的男人。
而實際上,他內心鄙薄的也許僅僅是不得上位的自己,而並非那些偽君子的男人。
好在邵勁的視線並沒有在王一棍身上停留太久。
他很快移開目光,轉而在這隊伍的邊緣之處踱步。周圍的樹木草叢在野風的吹拂下發出簌簌的聲響,天空中驕陽依舊,只是此刻的驕陽也已不能驅散來自北方的寒風。
邵勁似乎在自言自語:「若叫輝王安穩到了封底,只怕惡了晉王;可若不叫輝王安穩到達封底,莫非晉王還會放過我?若我除了事情,她呢……」她又是否會因此被人放過?
王一棍定定神,立刻彌補自己剛才的錯失,他細細與邵勁說道:「東主不能如此想。東主尚未出事,晉王只怕還有些顧忌,但若東主出事,夫人如何能夠倖免?別的不說,等東主因輝王被襲一事下了大獄,只怕就要任人魚肉,到時候還不是晉王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他頓了頓,又輕聲說:「東主且想想那些前段時日才被抄家文臣武將!」
抄家者主謀東市斬首,餘者女子入教坊,男子配邊關。
邵勁臉色微微一沉,又聽王一棍分析道:「其實東主現下不需太過憂心夫人之處。畢竟晉王要防備的重點還在東主身上。東主只要不明目張膽的與晉王作對,晉王一時半刻只怕也不會將手伸到夫人之處。究竟晉王要登基稱帝,一者一時半會抽不出手來,二者帝王富有天下,也不會將一點皮毛小事斤斤計較……以後之事可以後再看,但此時最重要的,還是將輝王一行早日安穩送到地頭,而後東主再趕緊趕回京城,這才能看著局勢走下一步路。」
對方說的是正確的。
邵勁心裡也知道自己最應該怎麼做,才能將危險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但所謂的「危險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並不是「沒有危險」,如果事情並不如王一棍所分析的,或者晉王真的喪心病狂至此,那他豈非要抱憾終身……?他又怎麼可能拿徐善然的安全來賭這個概率……?
王一棍這邊見邵勁眉頭緊鎖始終不說話,心頭也暗暗著急,他還想再開口勸說一二,忽地想起一件事來,忙道:「好叫東主知道,我出行之前夫人曾給了一樣物事,說是要交給東主的!」
「什麼?」邵勁精神一振,幾乎立刻就埋怨道,「有這東西你也不早點拿出來?」
「一時半會不能記住,不能記住。」王一棍苦笑道,將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不過是藍底繡錦雞的荷包遞給邵勁,這手還才剛一伸出來,手中的東西就被面前的人奪了過去。
……這東西又不會長腳跑了,也不用這麼著急啊。
王一棍暗暗吐槽道,吐槽完了才發現剛才邵勁臉上的沉沉壓著的焦慮散去不少,雖有另外的急切覆了上去,但總體來說,剛才壓抑的氣氛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散去了。
王一棍若有所悟。
那邊的王一棍在刷新自己的觀念,這邊的邵勁拿到荷包,已經急急解開了,這荷包說特別不特別,相較平常巴掌大小的荷包還是更大了一圈,邵勁拉開抽繩,先自裡頭抽出了一疊銀票……
雖然很實用啦,可這時候想要的總覺得不是這玩意……邵勁默默地將銀票塞進自己兜裡,又去掏荷包,這一下直掏出了三個蠟封藥丸。
他將藥丸拿到鼻端嗅了一下,沒啥味道,但轉轉藥丸圓鼓鼓的身體,很快就能發現上頭用眉筆寫著的一個『內』字。
內服,應該是保命用的。邵勁又想,然後他又默默地將這藥丸給揣進了懷裡,還是那句話:真的很有用,可總覺得這時候想看見的並不是這個……
扁扁的荷包已經掏出了兩樣東西,還拎在手裡的袋子輕飄飄的沒個重量。
邵勁不抱什麼期望地再往裡頭一淘,結果還真出乎意料地掏出了一個掉在角落裡的小紙團。
這什麼東西?他狐疑地看了看上去隨隨便便捏就的紙團一眼,慢慢展開來,就見上頭用墨筆寫了一個字「信」字。
在滿是如蛛網般褶皺的紙張之中,墨筆似乎是在還沒有完全乾涸的情況下就被團起來了,因而沒有被寫上字跡的周圍也沾了星星點點的墨痕。
邵勁盯著那個位於紙張最中央的字看。
他並不是沒有看見過徐善然寫字,但徐善然的字跡在他看見的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筆工整的簪花小楷,寫出來或纖細秀美,或花團錦簇,總是十分宜人——並符合當下審美的。
但也偶爾有一兩次,邵勁看見徐善然會隨意在一張廢紙上寫些東西,這個時候,徐善然的筆跡就不如那些落於正規紙張上的那樣婉約含蓄了。
她的筆鋒會放得更開,寫得會更加隨意。
隨意到了一定程度,就如同邵勁此刻見到的這張紙上的那樣龍飛鳳舞。
一個張狂的信字,說出了徐善然所有要對邵勁說的話!
微笑不知不覺就浮上了邵勁的臉頰。
局勢到了這一步,或許真的上天入地、進退無路。但不管是到了現在這種兩難的境地,還是真到了那種窮途末路的境地,他也應該相信徐善然,而徐善然也一定會相信他。
新婚之夜不碰對方並不純粹是因為年紀的緣故。
還因為哪怕他們相處了八年,在這件事情上,他依舊能感覺到徐善然輕微的排斥。
這種排斥並不真正表露於面上,或許也並不是徐善然的本心,但確確實實、真真正正存在著。他本來以為是因為徐善然離家到了他身旁的緣故,後來發現這或許有一些,卻並不是全部,更不是排斥的重點。
但現在——或許他已經找到真相了?
他們之間,還是缺乏最終最後、最不加掩飾的信任?
這種相信,也許正是徐善然想要對他說出口,想要從他身上述求,而始終沒有說出口的、沒有述求到的東西?
邵勁將這張紙條重新展平折好,四四方方地和那幾個藥丸一起再塞回荷包裡,接著他將荷包揣到懷裡,對王一棍說:「行了,我們走吧,趕緊一點,一個月能走個來回。」
王一棍:「……」態度轉變得是不是太快了?
這時候邵勁已經利落地翻身上馬,他示意自己的士兵給王一棍牽來一匹馬,眺望著遠處的天空,慢騰騰說:「我現在反倒有些期望寧王登基了——」
王一棍:「……慎言啊!」
邵勁笑了笑,若有所思說:「但寧王之所以失敗,恐怕只在於他還不夠狠。」
寧王不肯弒父還能說是為朝局著想又有謝惠梅在側的緣故,但寧王不動這輝王安王晉王三王,就算是心裡看不起這三王,只怕多少也還是念了一些兄弟手足之情。
可惜事已至此……
——再想無益!
邵勁打了個呼哨,雙腿用力一夾馬腹,坐下駿馬如離弦之箭般前射而去。
周圍的兵士已經自發組好隊伍,齊齊吶喊一聲,便自跑動起來,停留在原地的馬車也骨碌碌向前,自遠處看來,塵埃漸起漸生,須臾便騰起一團團煙霧。
京中一應事宜,邵勁尚能分析得清楚,何況是徐善然?
她在得到晉王入了皇宮的消息之後就悚然一驚,在極短的時間內將絕大多數的可能都想到了,而後來的發展果然也沒有超出徐善然的預計,不過是在各種各樣的陰謀詭計之中,晉王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邵勁此刻掌握著京營勢力,但已經被晉王調出了城外,那麼晉王再特意過來理會她的可能性並不高。
但依晉王的狠辣手段,「特意」未必會做,「順便」卻一定不會拒絕……
徐善然在邵勁離開的日子裡並沒有閒著。
她暗中將家裡的大部分家丁換成了軍中出來的士卒,讓他們按照軍中習慣,日夜都留專門的隊伍巡視府邸。
又特意在夜間的時候將眾人的活動範圍局限起來,以主院為核心,再向外輻射一圈,這院子買的急,並不如御賜湛國公府那樣佔地廣大美輪美奐,現在剛剛好足夠將手中的力量分佈在二門之處,守好每一個可能被衝進來的門戶。
如此過了不過二十七天的時間,徐善然睡到半夜,便被隱隱傳來的嘈雜聲驚醒,等她坐起推窗,便看見遠處火光沖天,數道熟悉的身影匆匆自院門處跑進來,第一個出現在她視線裡的,除了本來就守在外頭的棠心之外,就是眉間隱含焦急的高嬋了。
「怎麼樣?」徐善然問進來的高嬋。
「我在外面第一時間就聽見有人直撞我們的大門。那時候連遠處的火光都沒有看見。」高嬋言簡意賅。
第一時間。徐善然暗想。很清楚了,看來不論邵勁是安穩地送輝王到了地頭,不給晉王把柄;還是邵勁暗中如了晉王的意,讓輝王在中途不幸,晉王都不會放過他們。
「現在我們……」高嬋低聲問。
「今夜他們應該突破不進來。」徐善然輕聲說,「晉王今夜的重點不是我這裡,他更不會料到我這府裡還有如此多的勇士。」
「而等今夜過去……待風節回來才好再說。」徐善然說道。
高嬋默默點了頭。
徐善然在屋子裡呆了一會,頗覺氣悶,便推門逕自走了出去,在院子裡踱了兩步之後又往院外走去。
少了那虛虛實實的屏障,喊殺聲就如響在耳邊一般清晰,放眼看去,夜色雖然濃黑,處處盛放的血光也並非不可辨別。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徐善然在心裡咀嚼著這幾句話。
一步步走到今天,這一世如果光只看到現在的情況,竟難說兩世哪一世更凶險。
邵勁還是有機會的。
徐善然又想。
他現在手裡有一隊京營人馬,又有輝王在手,王道行並非沽名釣譽之輩,眼下的局勢他應該能替邵勁分析得入木三分。
那麼邵勁必然會知道,現在最好的選擇,不是讓順著晉王的意讓輝王死,也不是不順晉王的意單獨回來。
他應該帶著京營眾人馬,裡通外合賺開城門,以晉王矯詔殺君之罪名,拱衛輝王上位。
到時候京中又是一夜血流成河。
到時候這裡將成為兩方必爭之地。
徐善然環目四顧。
她擋得住嗎?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
信任這種創傷,要徹底根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