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二二章 鬼 文 / 楚寒衣青
時間暫時倒退回竇氏與楊氏出府的那一天晚上。
被徐善然惦記的徐丹瑜在這個時候尚且還和平常一個模樣。
他最近都勤勞的跟在徐佩東身旁,服侍著進進出出,不管是徐佩東出去會友對文還是徐佩東在家讀書作詩,他都跟在旁邊,端茶添墨,伺候起居。
再加上之前徐善瑞那件事——說道這個,徐丹瑜就不得不認為徐善瑞實在是個傻瓜,就算再憤怒再不理智,他們當時所在的可是主院的外頭,再說他之前也還說過了徐佩東與徐佩鳳都在裡頭,後頭又沒有說什麼真正刺激徐善瑞的話——徐善瑞怎麼就這樣禁不住激?這豈不是又中了那個女人的計策?這樣別說叫徐善瑞與其爭鋒相對了,哪怕叫徐善瑞給她多下幾個絆子,都能被她用來反坑到徐善瑞自己!
一想到徐善然,徐丹瑜就覺得自己的心臟變成了個大大的水潭,苦澀的泉水自其中泊泊冒出,一刻也不停地直衝腦海。
他這些日子跟在徐佩東身後許久,雖說徐佩東對他的態度大為進益,但他之前的打算——利用一些事情攛掇徐佩東失去對徐善然的信任和喜愛,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這一點在這次的事情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他那一日雖被徐佩東打發著出去守院門,但既然是涉及徐善然的事情,他的腳步當然沒有走得那麼快,他當時慢吞吞走著,一邊走一邊豎起耳朵,結果還沒出了五六步,就聽見徐佩東大聲的與徐佩鳳爭執,口口聲聲不離自己的女兒如何如何。
而徐佩鳳呢?
現任的湛國公明顯知道徐善然背後到底做了什麼,但他居然什麼都不說,只一個勁的向自己弟弟賠禮道歉,全說是孩子的過錯,是孩子還沒受過挫折,是孩子一時糊塗所致……等自己細細掰碎了給孩子講,孩子就會醒悟過來,到時候再讓孩子去給他叔父,讓兒媳去給五丫頭道歉……
他當時幾乎氣得一口血吐出來!
為何湛國公如此在意自己的這個弟弟?為何這個明明應該說一不二的當家主人偏偏對徐善然的事情一語不發,甚至寧願委屈自己的長子背了黑鍋?
這難道真的是因為——是因為徐善然這麼多年來做的那些事情嗎?
其實如果當日徐佩鳳說出徐善然做的那些事情,在徐佩東面前揭露他女兒並非那種弱質芊芊的閨閣女子,告訴徐佩東自己的女兒遠沒有他自己想像的那樣的無辜呢?
徐丹瑜忍不住這樣想。
事情現在已經過去,這個猜想恐怕不會有得到結果的那一日。
但他隱隱約約的覺得,如果徐佩鳳真的選擇了這樣做,也許當日的徐佩東真的會勃然大怒,哪怕事後徐佩東真去調查,真知道了女兒的一切,但同胞兄弟之間的裂痕只怕已經無法彌補……
徐佩東簡直出乎意料的信任、和憐惜自己的女兒。
他說了邵勁的事情,徐佩東也確實有懷疑,可是後來又如何了呢?徐佩東竟然一點兒也沒有在妻女面前透露口風,只暗中對邵勁冷淡了一些。
如果連私相授受這種事情都無法撼動徐善然在徐佩東心中的地位,那他還能做什麼叫徐佩東對徐善然心生動搖?
可是徐善然究竟做了什麼得到這種信任?
徐丹瑜發現自己完全想不起來,他回憶過去,可過去只是一片茫然。他只知道,在那天徐佩東心懷怒氣地帶著自己返回四方院之後,他還是像往常一樣隨侍在徐佩東身旁等待吩咐,徐佩東先時也與他說著不要在意徐善瑞話的安慰,但說著說著,話題就跑偏了,也不知哪一句話之後,他看見徐佩東自座位上站起來,站在書房書架面前踱著步,他正有些疑惑,就見徐佩東隨手抽出了一本古籍,嘴裡嘟囔著:「十五了,得開始多抄點,等過兩年也好放進箱子裡給帶過去……如果嫁的是讀書人家,再搞個帶過去,這一輩子也就怎麼都不會受委屈了吧……」
徐佩東口裡雖沒有明確說是誰,但他話裡究竟指的是誰,又還有什麼疑問?
徐丹瑜心煩意亂。
他開始想著,自己的計劃是不是需要調整一下,他在謝惠梅的人和徐善然之中選擇了徐善然作為突破口,就是因為他心裡覺得相較於前者,後者不管是實力還是城府,都遠遠不及,可是時至今日,他突然又有些不確定了,也許徐善然並沒有他想得那樣有著無法逃避的身為女人的缺點?也許謝惠梅那邊其實可以有所圖謀?畢竟雖說那些人的背後站著謝惠梅,但謝惠梅作為一朝閣老,只怕根本沒有時間去注意他手中探子謀劃出的一個小小的下線……
就算到了初秋,窗外的知了還叫得人心煩。
徐丹瑜看了兩頁,也不知怎麼的,無名之火只心頭躥起,當即就氣急敗壞的摔了面前的一本書!
甚至在書籍摔倒桌面上,發出「砰」的一聲響亮聲音的時候,他還在心裡酸溜溜地想著:徐善然的命究竟是有多好啊,母親出生名門,手頭寬綽;父親雖不理世事,但活得端的是清高舒服,一個名士嘛,走到哪裡都要被人捧著;而她自己呢,也不知道給這對父母下了什麼樣的蠱,哄得兩人都把她捧在手裡怕壞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別的都不說了,就是這夏天生在樹上草叢中的知了,天生天養的,也要被這一對夫妻說怕吵著了自己女兒休息,一入夏就趕著叫那粗實僕婦拿桿子將其黏掉,還是徐善然自己說偶爾聽聽也是一種野趣,才沒有把這桿子黏知了發展成每日一事……
呸!
一點聲音就怕人被吵壞了,真不知道徐善然究竟有多身嬌肉貴,合著對方真是水做的花妝的,嬌柔可人極了呢!
可她要真是一碰就散的水,一揉就爛的花還就好了!
但她那樣子——
徐丹瑜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憤憤地想:就算是水,也是滔天洪災水;就算是花,也是食人霸王花!
「少爺,怎麼了?」
先前的那一道書本拍打桌面的聲音傳了出去,守在外邊的大丫頭聽見動靜,這時已經放下手中的針線活過來探個究竟。
「沒什麼。」徐丹瑜不耐煩說。他在這幾年間也發展出了一些自己的耳目,但這個丫頭也不知到底是個精的還是個愚的,任他數次試探,都沒有試探出個究竟來。而他心頭有所顧忌,也不敢直接將這由何氏選過來的丫頭拿走,只是自來對其沒有多少好臉色。
做丫頭的總是要看主子臉色過活,這大丫頭不得徐丹瑜的喜歡,平日裡也是十分的低調,只一門心思的精心照顧徐丹瑜。
此刻雖說徐丹瑜臉色不好,她也只十分貼心小意地說:「少爺晚間讀書辛苦了,奴婢剛去廚房拿了一盅補身的熱湯過來,放在桌上,少爺您先歇歇,等喝了湯在繼續。」
說罷,徐丹瑜只聽見片刻的西索之聲,正是那丫頭進來放下湯又出去後的聲音。
這時已經確實看不進去書了。
徐丹瑜等人走了之後自桌案後站起來,轉過屏風,走到圓桌之前,果然看見紅漆托盤之上放著一個紫砂小盅。
他走到椅子前坐下來,漫不經心地打開罩在最外層用作保溫的蓋子,就見一個小小的紙團塞在那紫砂盅的第二層蓋子之上。
這是什麼?
徐丹瑜懵了一會。他放下已經拿在手中的湯匙,轉而狐疑地拿起紙團展開來,就將上面用墨筆寫了一行沒有題頭也沒有落款的字。
「今夜子時見。」
徐丹瑜在看見這行字的一瞬間就知道紙團的主人究竟是人了!
他猛地站起來,後退的腳步撞到了自己坐著的椅子,「咚」的一聲悶響,他連著趔趄了好幾步才站穩身體,幾乎在一能穩定住自己的步伐的時候,他就衝著外頭大喊大叫:「紫苑,紫苑,你帶的是什麼東西,你——」
叫做紫苑的大丫頭匆匆自外頭跑進來,面對徐丹瑜時臉上還帶著愕然與委屈:「少爺,怎麼了?我今天拿的是少爺平常慣常吃的夜宵啊?」
「那怎麼會有——」徐丹瑜渾身發抖,一半是氣,一半是害怕。
「有什麼?」紫苑緊跟著接上話來,因為語速太快,竟似有了一絲迫人之意。
也正是這絲咄咄逼人的感覺,叫徐丹瑜如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了。
他因為自心底升起的冷意打了個寒顫,捏著紙條的那隻手卻彷彿捏了團燒人的火焰。
這冰火兩重天的感覺讓徐丹瑜更為焦躁,可是已經明白過來的他在這個時候卻不敢再對眼前的丫頭多說一個字。
字條肯定是謝惠梅手下的人傳遞進來的。
可這字條是怎麼放進來的?
這府中的哪一個人是謝惠梅的人?
他眼前的丫頭,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又或者這紙條就正是有對方親手放進來的?
徐丹瑜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陌生無比,他曾經熟悉的人事在這一刻忽然就萌上了一層霧靄,由清晰變得模糊。
他僵著臉勉強揮揮手,什麼也不說,只讓那丫頭出去,自己則心事重重地坐回桌案後,再次看那字條上的字跡。
字跡很陌生,不知道是誰寫的。
其實他又不是徐佩東那樣的書法大家,就算這個人曾今在他面前寫過字,他也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今晚子時見,今晚子時見。
現在離子時還有好些時間。
他們要怎麼見,在哪裡見?
對方過來是為了什麼……
他們會不會鬧出什麼動靜,讓自己被人懷疑?
不,不會的,他的身份特殊,就算是謝惠梅,也不一定能找到多少個像他這樣家族中的直系子弟,他們不可能隨隨便便的就消耗掉他……
可如果對方不注意被人發現了呢?
如果對方不夠重視國公府,在進來的時候大意叫護衛發現……
那他應該……
……怎麼辦……
也不知道怎麼的,本來憂心忡忡,一心一意要在屋子裡等到子時的徐丹瑜在不知什麼時候,突然感覺到了濃濃的睏意。
他掐了掐自己的腿,又喝過放在手邊濃濃的冷茶。
可是困意就像是夜晚裡不可抗拒的黑暗,輕而易舉的就將他的整個世界給吞噬。
他最終閉起了眼睛,並且很快睡得人事不知。
大概許多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經歷:自己眼睛緊閉,還在沉睡,可是意識已經先一步甦醒;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思考,但卻像是有一道無形的線拴著眼皮,只能在黑暗裡茫無目的又混亂地想著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東西。
徐丹瑜正陷入這樣的情況。
他的眼睛還閉著,可是意識已經先一步清醒了。他的思維亂糟糟的,好像有許多個念頭在腦海裡穿行著,又好像這些念頭從沒有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我怎麼了?
徐丹瑜困惑地想。
我應該醒來!
他突然又想。
我還有事,我應該醒來!可我有什麼事?我——
念頭到這裡戛然而止,他已經奮力睜開了黏在一起的眼瞼!
而後,在昏暗光線下褪色了斑駁的藏在陰影中的橫樑,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闖進他的視線裡。
這是一個徐丹瑜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
它好像是一間許久沒有香火的廟。
案桌後的彌勒佛身上的金箔已經剝落大半了,上面落了厚厚的灰,還有大大小小的蜘蛛網;香爐裡雖然插著許多只香,但它們早就燒頹了,只有灰白色的灰燼在香爐中沉默;鋪著紅氈布的案桌之上倒是還供著瓜果的,只是那些瓜果已經放了不知多久,早就全爛了,蒼蠅圍著那些瓜果嗡嗡的叫著,白蟲子在腐爛的地方進進出出……
徐丹瑜腹中一陣翻湧。
他這時總算沒有再發呆,趕忙自自己躺著的蒲團上站了起來,不想他剛一站定,就聽見有聲音隨著寺廟敞開大門處灌進來的陰風一起傳遞到他的耳朵裡!
那是輕輕地不辨男女的笑聲。
徐丹瑜身上的寒毛都炸了起來:「你是誰!你在哪裡!」
「你知道我是誰。」這一回,那聲音很快回答,並沒有再裝神弄鬼。
徐丹瑜稍微鎮靜下來,他試探性問:「你在哪裡?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帶我來到這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
這回,那陰沉沉地笑聲又一次響了起來:「你明知道我是什麼人,卻在這裡巧言狡辯,莫非已經忘了之前的事情?你殺的那個——」
「等等!等等!」徐丹瑜慌亂地叫著,他彷彿受不了似的連連後退,「夠了夠了,我還記得,你們想要幹什麼?」
「說說湛國公府最近的事情。」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似乎沒有看見又或者並不在意徐丹瑜的動作,只命令道。
「國公府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你究竟想要知道什麼?」徐丹瑜語調急促,在話語慌亂的同時,他的目光卻並不如同他外表所表現的那樣毫無章法。
他早在剛剛起身的時候就飛快地掃過這個不大的佛堂。
從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外頭不大的院落,那院落的大門緊鎖著,又隔佛堂隔得遠,如果人藏在外頭,除非大喊,否則他根本就聽不見;而在院落之中,青石板鋪得整齊,雖然石縫中間已經亂生雜草,但這些雜草稀疏矮小,根本不能藏人。
還有這佛堂。
說話之人最可能的就是藏在這佛堂之中了。
但這佛堂中的簾幔已經被蟲噬得爛了,多數都剩下半幅要掉不掉地掛在窗邊,也並不可能藏人;而那供桌之下與佛像背後——
徐丹瑜現在就站在佛像背後,佛像背後並沒有人;而在他慌亂退後之前,他也已經同樣「慌亂」地將那蒲團一腳踢進供桌之下,可惜的是蒲團毫無障礙地穿過供桌,直撞到那佛像的桌子下才算罷休。
那裡頭也不可能藏人。
那就只剩下最後的地方了。
佛像背後,與敞開大門相對應的緊閉的窗格之後,有人正藏在後邊,裝神弄鬼。
陰森森的佛堂之內,一盞燭光在風中幾欲熄滅。
光線搖曳下,那伸伸縮縮的影子如同鬼魂,在牆上與徐丹瑜的臉上張牙舞爪。
慌亂的表情之下,徐丹瑜的眼神與佛堂一樣陰沉。
他聽見那聲音冷哼說:「不要耍花樣,我問的是這些天來徐善瑞與你們四房之間的衝突。」
「這件事……」徐丹瑜終於挪到了自己想要到達的位置,他彷彿遲疑似地停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突地抬起手臂猛地照後一貫,直接將那閉合的窗格給用力推了出去!
然後他猛地向前一躥,半個身體都自窗格中躥了出去,目光隱帶得意的準備落到那藏在寺廟之後的人身上——
又一陣風吹過了。
徐丹瑜得意的表情僵住了。
佛堂背後,緊閉的窗格之下,除了青石板之外就只有不遠處的石牆和與前院一樣稀疏的雜草,荒涼到連一株多餘的樹都沒有,又哪裡來的什麼人呢?
他扶著窗框的手突然顫抖起來。
那聲音再一次響起來,還是像剛才一樣,像是從他的腳底開始,如同籐蔓一般緊緊纏繞著他不鬆手。
他根本聽不出那聲音到底是哪裡來的。
他只聽見這聲音開始大笑,狂妄地大笑。四面八方的狂笑朝他湧來,擠壓著他,輕而易舉地將他顛仆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日更第三天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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