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零二章 母女談心 文 / 楚寒衣青
何氏睡得有些不安穩。
一陣一陣的亂夢讓她在半夢半醒間茫然無措地徘徊著,疲憊就像枷鎖一樣捆著軀殼,她的意識倒是還算清醒,但不管怎麼樣努力,總是來自冥冥中的緊張讓她不能安枕。
這樣的緊張到底是什麼呢?
何氏苦苦思索。
這樣的緊張,就好似……好似那天夜裡,她怎麼也睡不著,終於在半夜被火光驚起,突然想看看女兒,結果卻見到空無一人的室內那時的心情——
好像從那天開始,她每天每天,都特別怕有一個人突然闖進來,指著她狠狠說:「何素雪,你教的好女兒,她做的那些齷齪事我都知道了——」
「你胡說!」她又驚慌,又憤怒,大叫道,「我女兒最是乖巧不過——」
「太太?太太?你是不是魘著了?」桂媽媽的聲音掙破所有迷霧,重重傳到何氏耳朵裡。
何氏猛地驚起來,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臟,好半天才就著窗外的天色意識到一夜已經過去了,她問:「我剛剛說了什麼沒有?」
「沒有,奴婢只聽見太太你含混的嘀咕了不知道什麼話。」桂媽媽忙道。
何氏送出一口氣,這才發現桂媽媽雖關切地看著她,臉上卻殘留著些焦慮。她不由問道:「怎麼了?」又突然急起來,「是不是五姑娘那邊出了什麼事?」
桂媽媽忙說:「太太不要急,姑娘那邊沒什麼,就是剛剛去唸經的時候撞到了供桌,腳被供桌上的果盤砸了一下。」
何氏剛鬆下一口氣就聽見這句話,差點沒提起來背過去,她急道:「怎麼這麼不小心!身旁的丫頭都是擺設嗎?現在怎麼樣了?」一席話說下來,再聯想到剛才的夢境,她心煩意亂得不行,掀了被子便匆匆下床,「快給我梳洗一下我現在就過去看看!」
這話落下,滿屋子的侍婢立刻忙得團團轉,不過一時的功夫,何氏已經帶著桂媽媽匆匆來到徐善然禮佛的佛堂之前。
她一眼看去,就見自己的女兒扶著丫頭的手,似準備從地上站起來走走,不想剛邁出一步,那被砸到的腿使不上勁,整個人便又往旁邊歪了歪。
親眼見著了這一幕,何氏哪裡還顧得了之前自己放下的「你要是不說日後就不要再同我說話」狠話,人還沒跨進門口,口中就叫了一聲:「小心些!」
佛堂裡的幾個人齊齊轉頭,別的丫頭當然不入何氏的眼,何氏的目光牢牢黏在徐善然身上,一眼就看見對方微微發紅的眼眶,這八年以來,她如何見到自己女兒掉一滴淚過?此刻心疼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跟在何氏身旁的桂媽媽最是知機,眼見著現下氣氛正好,直說一句「我帶著小丫頭們去叫大夫過來」,便把母女兩身旁的丫頭都趕到了外邊去,只一眨眼間,這個小小的佛堂就只剩下徐善然與何氏了。
或許是面對親人的時候,人總有幾分嬌氣,此刻徐善然面對何氏,是如何也做不到像邵勁面對太子那樣,眼淚說來就來堪比奧斯卡影帝,最終也不過是聲音軟軟的叫了一聲「娘親」。
何氏聽得這一聲,實在心酸極了,她說:「今生的兒女前世的債,早晚有一日你這冤家得要了我的命去!」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徐善然少有的滯了滯,才接上話:「……母親就這般不信任女兒嗎?女兒前幾日不過在思索要怎麼把事情告訴母親而已,母親就說如此誅心之話……」
按說話到此時怎麼也該掉一兩滴淚,但相較於何氏真正傷心的表情,徐善然沉默一會後,臉上竟露出了笑容來。
她就帶著十五六歲少女所有的嬌憨的笑容走到何氏身旁,挽著何氏的胳膊到蒲團前跪坐好,低聲嗔道:「娘,別的不說,你只想想,我們家大門二門三門,一道道門哪一個沒有人把守了?外頭進來仔細盤查的時候,裡頭出去就很容易嗎?祖母在的時候,哪怕娘你要出去外邊,也要先通過大伯母拿對牌,上上下下套車的套車,準備器具的準備器具,還沒有一刻鐘,這消息就傳得半個府邸都知道了!」
何氏緊皺著眉頭:「你是想說那一天晚上你沒有出府?」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也好似鬆了鬆,她不由自主地想:確實啊,府裡規矩甚重,除了成年男丁之外,哪裡有丫頭僕婦半夜出門的道理?哪怕是用老的小廝和總管,出去也是要對牌好好記錄的。女兒就是想出去,又拿什麼辦法出去呢?
這個道理一想明白,這些日子沉甸甸綴在心頭的重石就一下子鬆了。何氏幾乎立刻就想到自己的女兒也許不過是半夜在園子裡走走……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她為什麼不直說呢?
何氏這邊念頭紛亂。
徐善然的想法就簡單而直接得多了,她心道這時候也只能叫老國公為自己兜底了,遂小聲說:「那一天晚上我確實出了府,但祖父知道這件事情。」
這又是從沒有想到過的可能,何氏大吃一驚:「什麼!?」
這就是徐善然要告訴何氏的了。她再從容解釋說:「娘,您還記得周姨娘的事情嗎?」
「怎麼說了這個……」何氏的臉上有些疑惑,「周姨娘害了病,挪到莊子上沒多久就去了。」
「周姨娘是外人安插入我們家的探子。」徐善然說,「在那年,女兒剛好看到了周姨娘的一些事情,又恰巧察覺到府中不太對勁,便私下裡悄悄和祖父說了,不想祖父十分高興,以後便常與女兒說許多事情,女兒也順著祖父的意思做了一點事……」
「做了什麼事?」何氏緊跟著問,問過之後才意識到徐善然剛才究竟說了什麼,一時間她又驚呆了,「等等,你說周姨娘是別人的人?」
徐善然肯定地點過頭之後再說:「接觸了一些外頭的事物。比如女兒知道我們家在朝堂上的位置,知道我們的盟友和敵人,女兒手頭上也有一些可用的人……」
何氏的喉嚨幹得發癢:「你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父親也不知道。」徐善然說。
「那你祖父怎麼能!公公怎麼能——你只是一個女孩子——」何氏氣得手都打起了擺子,「我是小門小戶中出來的嗎!你是沒有外祖家撐腰嗎!一個好好的女孩子正該一輩子金尊玉貴安安心心的過日子,他們徐家的男丁都死絕了要把注意打到姑娘家身上了是嗎!」
「母親覺得我委屈?」徐善然輕聲問。
「當然!」何氏都氣得口不擇言了。
「母親為何覺得我委屈?」徐善然再問。
何氏這才發現女兒問話的時候坐姿端正,神情肅然。她咬牙:「你祖父太荒唐了——他叫你做事情的時候,你為何不先問問我?為何不問問你父親?莫非你祖父讓你連你最親的人都不告訴!?」
徐善然避過這話題。她說:「母親,我並不覺得有何委屈的。」
「你——」
「您先聽我說。」徐善然說,「在我是一個女孩子之前,我是徐家的人。在我是徐家的人之前,我還是一個單純的人。」
「忠孝禮義,我從小就學到大的東西;我既能為父母分憂,我為何不做?我既能為家族做事,我為何不做?我並未感覺到任何委屈,只因為我確實能做這些事情,我在做這些事情的同時,更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事,見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娘,你是不是希望我一輩子快快樂樂的?」
何氏不語。她看著女兒熟悉的面龐,好一會才將手放上去,苦笑說:「我對你只有這個期望了。」
「那母親正該高興才對。」徐善然笑道,「我見得多了,知道得多了,就不會再讓為隨隨便便的人不快活了。我為什麼不快活呢?我有這麼好的出身,有這麼好的家人,我有揮霍不盡的錢財,我有忠心耿耿的下人,相較於外頭那些吃了這頓沒有下頓,窮苦到要將兒女賣給大戶人家做傭人的百姓,我能活的快快樂樂,那我為什麼不快快樂樂的活下去呢?」
何氏撫著徐善然臉的手移到了對方的髮髻上。
她盯著自己的女兒看,就好像她好久好久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女兒了。
她沉默了許久,最終才說:「……你喜歡這些事。」
這並不是疑問句,她到底還是瞭解自己女兒了。如果自己的女兒不喜歡這些,如果自己的女兒厭惡排斥這些,那麼女兒一定早早的就告訴自己與她父親。
可是這麼久以來,她從來沒有從女兒口中聽到一些蛛絲馬跡,自己的女兒,顯而易見,是在幫著她祖父一起瞞著他們……
她怔怔地看著徐善然,一時之間複雜極了。
徐善然一時也沒有說話。
她將臉埋入母親的掌心,片刻後又伸手環住母親的腰肢。
對方柔軟的身軀比任何事物都更叫她安心。
徐善然輕輕說:「娘,女兒也不知道能不能說喜歡,只是不討厭吧。」
「而且這十幾年間,如果有機會嘗試去瞭解更多的事情,也沒有什麼的不好的。」
「何況很快很快,女兒也不能承歡父母膝下了——」
這話一出,本來一臉悵然的何氏也哭笑不得,輕輕拍了對方的背脊一下,她呵斥說:「多大的女孩子了,怎麼還嘴上沒有把門,剛才那些話是你能說的嗎?」
「只說給母親聽而已。」徐善然笑著抬起臉,沖何氏眨了眨眼。
何氏果然沒能真正生女兒的氣,她長歎一聲,說:「你祖父應當沒有對你的親事多說什麼吧?」
楊家的事早已經過去了,徐善然當然不會再將其拿出來節外生枝。她神色自然說:「當然沒有!祖父雖說會讓女兒做一些其他事情,但心裡也是極疼女兒的,女兒的婚事自然由父母做主!」
還好,還好。何氏長長出了一口氣,但她突然又疑慮道:「那之前——」
這是記起之前有過傳聞的楊國公府的事情了,徐善然趕緊圓道:「當時女兒也以為祖父有這想法,不想等國宴上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女兒鼓起勇氣去問祖父,祖父就與女兒直言說是誤會,他怎麼可能將女兒嫁給那樣一個身體不好的人?」
何氏半疑半信地看了徐善然一眼,她倒是不懷疑女兒誆騙自己,只是擔心自己的公公心中有別的算計,自此便打定主意其他可以不管,女兒的婚事絕對一步不讓!
不過這時,她突然發現女兒臉上還有些遲疑,便狐疑問:「你剛才是在為你祖父說好話?」
當然不是!徐善然肯定搖頭。
何氏緊盯著徐善然:「那你——」她看著徐善然,念頭轉了好幾回,好一會了,才福至心靈似地問,「是自己有想法……?」
徐善然做不出臉紅的表情來,便立時低下頭去。
千言萬語都在這一垂頭之中。何氏心道自己應該又驚訝又憤怒才對,但剛才她實在接受了太多事物,此刻也調用不出更多情緒。
所以她不過略一沉默,便分外鎮定問:
「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檢查的時候發現昨天那章確實錯別字好多,十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