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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三章 仙人跳(二) 文 / 楚寒衣青

    邵方貼身小廝是被人用刀鞘拍醒的。

    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見濛濛亮的天色以及一群穿捕快衣服的人站在眼前。

    他們大聲說了些什麼,但這聲音傳入貼身小廝的耳朵裡,更像是一種巨大的、不知名的嗡嗡聲,像無數昆蟲擠在一起所發出的噪音。

    我這是怎麼了?

    我這是在哪裡?

    他困惑地想著,但這樣的困擾如同清晨的迷霧那樣很快消失在灼灼的日光之下。他的耳朵旋即恢復的功能,他也跟著記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自己昏迷前所見的最後景象!

    因此他在面前這些穿公差衣服的人「你是什麼人!」、「躺在這裡做什麼!」的喝問之下,很快自地上跳起來,焦急說:「我家少爺被人綁了進去!你們快去救他!」

    一群圍著小廝的公差面色古怪的相互看了看。

    那最先用刀鞘敲小廝臉的公差問:「你家少爺是哪家的少爺?」

    「我家少爺是懷恩伯的長子!」

    「你說他進去了?」那公差又問。

    「沒錯,被人扛進去了!這裡面一定窩藏著盜匪,你們快點進去看看!」小廝焦急說,回憶著邵方被扛進去的畫面,便恨不得立刻上前叩響緊閉的大門。

    但顯然他的焦急一點都沒有影響到站在巷子裡的眾位差人。

    他們一個個抱著雙手,古里古怪要笑不笑的看著急得團團轉的小廝,還暗自交頭接耳,悄聲說些什麼:「好久沒見到這麼實誠的傢伙了……」

    「簡直太傻!」

    「也不知怎麼被他那個少爺給選上的……」

    這些人的態度叫小廝的眉頭都擰成了個疙瘩,他正疑神想著是不是有些不對勁,那為首的公差就喝一聲:「行了,別拖延了,上去叩門!」

    當下就有兩個面貌比較年輕的差人應了一聲,直接上前用力叩門,彭彭彭的跟擂鼓一樣響:「開門開門,例行巡檢,例行巡檢!」

    那閉合的大門之後似乎傳來了些響動,小廝正擔憂自己少爺會不會受傷,剛要上前囑咐這些差人,就見那兩個叩門的差人對視一眼,跟著退後兩步,突然用力合身前撞,直接就撞破了大門!

    聲音卡在喉嚨中的小廝正目瞪口呆,就聽裡頭傳出高高低低的屬於女人的驚呼之聲!

    等等,怎麼會有一群女人的聲音出現?

    他懵了半晌,被那一群差人裹挾著進了門,就見一群女人衣衫不整的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庭院中亂竄……

    等等、等等,小廝的腦筋都有些轉不靈活了,這些都是私妓——?

    不應該啊,怎麼可能……

    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說了自家少爺在裡頭,還、還說了少爺是懷恩伯府的長公子……

    他的冷汗唰一下就下來了。

    他突然開始期待自己少爺真的被人打暈扛走到別的地方去了。

    邵方覺得自己做了一個五彩繽紛的迷幻似的美夢。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片溫香軟玉之中,他左擁右抱的好不逍遙。

    而那些美人們,雖然面目迷迷糊糊的,但個個身段都是一流,長腿微抬、玉臂輕舒之間,說不出的風姿動人。

    他就情不自禁的沉迷下去、沉迷下去、直陷入那一幕幕色相之中不能自拔。

    所以當破鑼似聒噪在耳邊響起,當冰冷襲上面頰的肌膚的時候,邵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破口大罵:「什麼人來攪爺爺的好事——」

    然後就有帶笑的聲音奚落他:「這位小爺,知道您是爺。但也且先睜開眼睛披上件衣服遮遮身子,如何啊?」

    邵方愣了一下。

    他用力甩了甩腦袋,讓還有點渾噩的頭腦真正清醒過來。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床榻上,榻邊還立著一個披著衣服的陌生女子在瑟瑟發抖。

    他又看向剛才聲音傳來的方向,就看見一眾公差站在屋子裡頭,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而他的小廝,正在這一群公差之中,縮頭縮腦的站著。

    邵方很快搞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他的心臟一路往下沉著,直沉到腹腔之中,臉色也飛快變得鐵青,他說:「有人對我仙人跳!」

    那公差笑道:「這就不管我們的事了,小伯爺先穿好衣服出去吧。我聽說方大人已經準備好了折子,但現在再趕趕,說不定也趕得上說服方大人相信小伯爺的話呢?」

    公差口中的方大人正是朝廷中的一位言官,一向以敢說敢罵聞名。

    去說服這樣的人?

    只會被對方先兜頭當街罵上一頓,再將這件事拿到朝廷上,作為「勳貴子嗣仗勢欺人目無法紀私下賄賂朝臣」的證據再罵上一頓。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與這些下九流的公差廢話,青著臉穿好衣服之後,就直直走出屋子。

    「少爺……」小廝湊近來低聲說道。

    邵方一腳將小廝踢了個跟頭,拂袖罵道:「還不跟我回府!」

    小廝也不敢作聲,捂著撞疼了的額頭,快速自地上爬起來,跟上掩著臉往外走的邵方,一路直回到懷恩伯府去。

    這時候正正好就是眾位大臣上朝的時間。

    懷恩伯邵文忠已經穿戴好衣服,正在廳中吃著早飯。

    邵勁因為要進宮做侍讀,雖然現在聖旨還沒有真正發下來,但也要入宮先陪伴代王,所以也起得很早,正跟邵文忠一起吃早飯。

    至於姜氏自不用說,當然也陪坐在一旁。

    因此邵方快步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雖說不上和樂融融,但也規矩儼然的一幕。

    他的目光登時就如同釘子一般釘在邵勁身上,又握了握拳頭,只覺得一把野火在心間燒得難受極了。

    廳中的三人自然也看見了從外頭走來的邵方。

    邵勁先離座給邵方行禮,淡定的說了聲:「大哥好。」

    邵方氣極反笑,說:「有你這個好弟弟,我怎麼會不好呢!」

    邵勁的臉上恰到好處的露出些訝色來,就彷彿他真的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大哥何出此言?」

    邵方正要說話,邵文忠就先出聲打斷了兩兄弟的對話。他皺眉盯著邵方,尤其是對方身上和昨天一模一樣的衣服,問:「你是怎麼回事?昨晚去了哪裡?」

    邵方也顧不上和邵勁互掐,立刻跪倒在地,哭訴說:「爹,孩兒被人仙人跳了!孩兒被人敲暈了扛進私妓那裡去,又被公差抓到,那些公差說方大人正要上折子斥罵這件事情——爹你一定想不到孩兒是被何人所設計!」

    邵文忠的面頰抽了兩下:「——你說什麼?」

    姜氏心頭猛地一跳,眼見不好忙要阻止:「等等——」

    但已經太遲了。

    邵方已經將那人大聲的說出來:「就是邵勁!是他陷害孩兒的!」

    彷彿始終遮著那些骯髒的、可笑的、污穢、粉飾一切事物的遮羞布終於被扯下來了。

    這廳堂之中竟然寂靜了兩三秒鐘。

    邵勁嘴唇連著抖了好幾下,才把快要溢出喉嚨的笑聲給壓下去。他將頭埋下去,不叫其他人看見自己古怪的神色,但埋下去的同時還惦記著悄悄瞟了邵文忠一眼,只見邵文忠臉青得都跟那青銅雕塑一樣了。

    他也不無感慨,心道這男人覺得一整個家子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現在好了吧,被活生生的甩了響亮的一耳光,實在是該啊!就可惜這時代沒有照相機,不能把這個給永遠定格下來貼在臥室的牆上,不然每天對著樂一樂,肯定特別有利於身心健康發展!

    「……為什麼是你弟弟陷害你的?」邵文忠壓抑的嗓音就如同暴風雨的前奏。

    邵方也是被擺了這麼一道氣得糊塗了,竟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兀自憤懣說:「我昨日聽小廝說弟弟一個人悄悄出門,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心裡惦記著他可能有什麼事情不好對家裡說,就悄悄跟上去想看看能不能幫忙,結果到了那私妓接客的腌臢地方,他就將我打暈扛進去,等我再次醒來,已經被人捉在了床上!」他又紅著眼睛瞪著邵勁,罵道,「我平日如果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只管與我不對付就是了,現在你做這樣的設計,到底把父親母親置於何地?」

    邵勁一直聽著邵方把這些話全都說完了。

    然後他才輕輕咳嗽了一聲:「哥哥,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不過昨天晚上,我並沒有出府去。」

    邵方冷笑:「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

    「那要是我告訴你他昨天晚上確實沒有出府,一直跟我在一起,你是不是也要說我在狡辯?」一道冷冷的聲音自旁邊插入。

    邵方想也不想:「當然!我親眼看見邵勁進了那道房門……!」

    姜氏此刻再不能不說話,她怒喝了一聲:「夠了,你是怎麼和你父親說話的!昨天喝了半夜的酒,到現在還沒有清醒過來吧!」

    「娘親,我沒有——」邵方嗆聲到一半突然驚醒過來,忙去看自家父親的面孔,只見父親的面容就如同冰雪一樣的冷,他聲音頓時有點結巴,「父親,我……」

    「昨天你弟弟跟我在一起談了半宿的話。」邵文忠冷冷說,「我看正如你母親所說,你現在也還沒有睡醒吧——給我去請一旬的假,在家裡好好呆著,別再出去丟人現眼了!勁兒,我們走。」

    邵勁低應一聲,沒有去看邵方灰白的臉色,只跟著邵文忠往前走去。

    這一路上再沒有二話,等到轎子在宮門之前停下來,邵文忠自上走下來的時候,他對跟到自己身後的邵勁說:「代王的脾氣有點古怪,你要好好服侍。」

    「是。」反正當孫子的總是自己,邵勁很坦然。

    「皇上的本意是給代王找一個能管束住他的伴讀,但代王年紀還小,只要不鬧出那些是是非非,調皮搗蛋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邵文忠又說。

    「是。」反正熊孩子不是自己家的,邵勁無所謂。

    「去吧。」邵文忠說。

    邵勁點了頭,正要往前,邵文忠輕輕的聲音突然又傳來:

    「我不管昨天的真相是什麼,我只要叫你知道,你和邵方都是我的兒子,在我眼裡,你們都是一樣的,誰更強,以後我肩上的這擔子,就交給誰來擔著。」

    邵勁的腳步緩了一下,他回頭面對著邵文忠,剛說了句:「爹……」

    但邵文忠已經擺了擺手,道:「行了,快去吧。」

    說完這句話之後,邵文忠也不等邵勁再做什麼反應,逕自往大朝會的路上走去。

    邵勁神情微妙的盯著邵文忠的背影一會。

    他這時候突然竟也有些佩服邵文忠。

    昨日的那些事情並不真是無跡可尋,但邵文忠竟能明說「不管誰是誰非,我只看誰更有用」……暫且不管姜氏當年是怎麼嫁給邵文忠的,至少邵方是這個男人一直看著長大的血脈,又沒有他那樣曲折的身世,結果現在只他只表現出了自己的「用途」,邵文忠就立刻選擇「更有用」的……

    這男人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也真叫人歎為觀止。

    果然一個人的品性從小事上就能夠體現得徹徹底底,對邵文忠而言,那些所有禮義廉恥大概都毫無價值,唯獨叫他重視的,只有對他有用、符合他利益的人……除此之外,什麼血脈親情,又值個什麼價錢?

    如果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說不定就要被他騙倒了,但現在嘛……

    他抬眼看著因為直接炮擊了楊國公而被眾人避著、就一個人向前走去的邵文忠,認真祈禱著對方最後能夠發現這些權勢利益能夠陪伴他一輩子——否則為了它殺妻害子,泯滅良知,豈不是大虧特虧?

    這個念頭一轉過,邵勁也不再為邵文忠花費時間,逕自轉身對走上來迎接他的公公揚起笑臉,同時自自然然的就遞了個荷包過去。

    那公公不動聲色的用手指輕輕一捏,臉上就綻開笑容:「邵公子請往這邊走,代王已經等待許久了。另外,」他藉著轉身的時間悄聲說,「待會看見什麼可不要太驚訝,代王就是調皮了一些……」

    代王的調皮在這短短半天之內邵勁已經反覆聽過並親自見過了。

    但對方具體「調皮」到什麼地步呢?

    等邵勁跟著那公公進宮去見代王,卻被反鎖在一間關了好幾隻惡狗的屋子裡的時候,他終於徹底明白了。

    他歎了一口氣,將雙手掰得卡卡連響,心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感謝對方還算客氣,沒有直接牽了一頭老虎或者獅子過來?

    不過如果過去那些老師伴讀或者宮女太監就是被這樣搞走搞死的……

    邵勁甩了一下胳膊,手臂如同鞭子般發出聲爆響,牽動拳頭直砸在躍過來的惡狗鼻端!

    ——這熊孩子果然已經熊的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一轉眼的時間,春天也快要過去了,徐善然的婚事因為楊川的入獄而暫時擱置,但另一個人的婚事卻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徹底敲定。

    這一日徐佩東左思右想之下,還是將徐善然與徐丹瑜都叫到屋子裡來,言簡意賅的說了有關徐丹青出嫁的事情,說完之後,他便將目光投向女兒所坐的位置,但見自己的女兒依舊端坐如初,並無其他什麼表現。

    徐佩東在心底暗自鬆了一口氣,又是欣慰又是自豪,正想著要再說些什麼,就聽徐善然說:

    「哥哥,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臉色怎麼有點不好看?」

    嗯?徐佩東順著徐善然的聲音向徐丹瑜看去,只見自己的兒子癱坐在椅子上,臉色發白,額頭似乎都開始冒冷汗了。

    「丹瑜?」他關心問,「你的臉色不太好,怎麼了?」

    「沒、沒什麼……」徐丹瑜結結巴巴說,「大概是昨天、昨天晚上著了涼……」

    徐佩東認真看了看徐丹瑜的臉色,見其真的特別不好,就說:「我叫大夫進來給你看看。」

    「謝謝、謝謝父親……」徐丹瑜說,目光卻並不像徐佩東投注在自己身上那樣看著徐佩東,而只是直直的注視著徐善然。

    他的腦袋轟鳴一片。

    他終於明白這些天裡自己錯估了什麼。

    但他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

    他不明白徐善然究竟在想著什麼東西?

    只有徐善然那張彷彿帶著普通笑容的、實則意味深長的面孔,在他眼睛裡腦海中,無限的放大著、放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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