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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棠心 文 / 楚寒衣青

    房內似乎一時靜了靜,棠心並不知道得很清楚,她伏在地上,痛哭失聲,哽咽難言,只覺得兩個多月裡受到的所有委屈都痛痛快快地哭了出來,恍惚間似乎還聽見人說了聲「你們都下去吧」,等再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閨閣之內,除了還坐在繡墩上的姑娘之外,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窗外湛藍的天覆上了重重雲翳,黯淡的光線讓室內變得灰濛濛一片。

    徐善然並沒有立時將目光轉到跪在地上的棠心身上。

    她隨手拔下發間最後一個花鈿,擱在妝台上,發出輕輕的碰撞聲,又站起來去拿桌上的燭台,將屋內的銅燈一一點了。

    暖橙的光芒很快驅走室內的陰鬱。

    徐善然慢慢走到棠心跟前,垂下眼,居高臨下地看著伏地的婢女。

    棠心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身上太過單薄的衣服並不能抵禦早春的寒氣,她哭泣的時候還沒有感覺,等到現在,地上的寒涼就跟鋼針一樣穿透那些薄薄的布料直刺入身體,那些早被凍傷的地方更湊熱鬧似地疼癢起來……

    她忍不住伸手去抓面前的天水碧的裙擺,哀求說:「姑娘……」

    「棠心,你和竹實都不是國公府的下人。」徐善然突然開口。

    「母親當時嫁過來的時候將你們一家子帶過來,你父親母親都呆在莊子上看莊子,你在這裡的事他們也知道,不過你別想著他們怎麼幫你,先想想你怎麼不牽累他們比較好,你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

    「我聽說最近有人看上你了?」

    「那戶人家要說身家也還算不錯,在大嬸嬸跟前也有點臉面,她要是求了,你既不是國公府家生的下人,又惡了母親,大嬸嬸多半隨口也就准了。換個角度想,日子總是過出來的,她家已經比外頭好上很多了,你順從小意,說不定也——」

    棠心聽到這裡,臉色就跟死人一樣白。眾人的諷刺蔑笑排擠踐踏,什麼都好,聽得久了,哪怕是被諷刺被蔑笑被排擠被踐踏的自己也覺得全是自己的過錯。可是只要還是個人,她總期望自己能過得好一點,總期望前方還有些光明,自己也終究能努力走上平坦的那條路:「姑娘不知道,那人已經大死了兩個老婆了,第二個還是懷了身孕的,流出來都是個成了型的男孩……姑娘,姑娘,您就發發慈悲,救我這一遭吧!」

    「我能夠救你。」徐善然口吻淡淡的,但一個字一句話,她說得不能更清楚,「我能救你,能把你再調回我身邊,還能把我這個院子交給你管,讓你當我這屋裡頭的第一人——這不是你最初想要的嗎?」

    棠心愣住,又慌忙囁喏說:「不敢,我不敢,奴婢不敢……」

    「但你能給我什麼呢?」徐善然打斷棠心的話。她並不需要和一個丫頭兜圈子,沒有棠心,還有梨心,還有蕊心,她只需要找一個符合自己要求的丫頭。她蹲下身,直視俯跪在地的婢女,再次詢問,「我能救你,你能回報我什麼?」

    棠心走的時候還顯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重新進了屋子的李媽媽一邊幫徐善然換衣服,一邊試探性地笑道:「姑娘,棠心突然過來是跟懺悔的嗎?這倒算她有點良心,不過有些事啊,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再沒法描補的……」

    徐善然並未說話。

    她在習慣著從掌控林府的老夫人變成七歲的小女娃,她周圍的婢女媽媽,也要跟著習慣她的轉變。

    她再不可能像真正七歲的女孩一樣,什麼事也聽媽媽說,什麼事也跟媽媽說。

    李媽媽等了一會,不見徐善然回答,多少有些尷尬,又想再次開口。還是綠鸚見機得早,連忙上前打岔:「姑娘,晚上你只和老爺太太一起吃飯,吃完消消食就差不多歇息了,也不用戴太多東西,就戴上老爺去年給的那塊墨玉,頭上只綁兩條五彩絲緞可好?」

    「就這樣吧。」徐善然說。

    事情便揭過去了。

    一番收拾停當,等徐善然帶著丫頭來到何氏這裡的時候,四方院的正屋裡頭已經塞了滿滿的主子並丫頭。

    只見何氏坐在上首左座,換了件素淡的蓮子色纏枝牡丹紋長襖,下邊的兩溜長椅上坐了一女一男,身旁則立著一位穿深青色長襖、微垂著頭、看上去彷彿府裡管事僕婦的婦人。

    徐善然一眼掃過,便將人全都認出來了。

    這還是她自回來之後第一次見著他們。

    她的庶姐徐丹青,庶兄徐丹瑜,還有生了這兩個孩子的姨娘周氏。

    念頭轉過之間,徐善然已經邁過門坎走入廳中,先對著母親問了好,又依次和坐在旁邊的庶姐庶兄見禮,這才倚著母親的話,依偎到了母親身旁。

    趕了一天路的何氏也有些累了,正歪在靠枕上歇息,一向跟在何氏身旁伺候著何氏的桂媽媽正拿著算盤,辟里啪啦地對著賬本撥珠子。

    徐善然在坐下的時候稍稍看了兩眼,沒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再結合著以往的記憶,便斷定這本賬肯定沒有問題。

    不一會兒,桂媽媽算完了賬,果然合起簿子對何氏笑了笑:「都算完了,並無什麼需要更改的地方。」

    何氏便對站在旁邊的周姨娘笑了笑:「我不在的這兩個月,你也辛苦了,難為你能做得這麼周全。回頭從我這裡拿些燕窩去,你也補補身子。」

    「這都是婢妾應該做的,當不得太太的謝字。」周姨娘對何氏福了福身,恭敬說道,「太太若沒有其他吩咐,婢妾就先告退了。」

    何氏看了下天色:「老爺今天就從外地回來了,正好還趕上飯點在家吃,要不你再留一會?」

    「老爺許久不見太太五姑娘,正該和太太五姑娘好好敘話,太太雖心慈,婢妾也該知道好歹,早早退下才是。」周姨娘說著又福了福,這才轉身出去。

    那坐在旁邊的徐丹青和徐丹瑜完全不在意。

    因著徐丹瑜是男孩子,在嫡母面前還拘束些,徐丹青已經早早笑起來了:「母親這次在外呆了那麼久時間,有沒有給女兒帶什麼禮物?也不用母親什麼珠寶首飾這等阿堵物,都說那山上最有佛性,一隻花一片葉子也就夠了!」

    何氏本來還對著周姨娘的背影有些歎息,被徐丹青這麼一攪就笑了:「我要真帶回那些花枝葉片回來,也不知道要被你這猴精猴精的怎麼埋汰了。」

    說著讓桂媽媽拿了兩個匣子出來,一個匣子是給徐丹青的,一個匣子是給徐丹瑜的。

    兩人均結果打開一看,只見徐丹青匣子裡是幾樣首飾,粉的花兒嫵媚,綠的葉片剔透,還有那工藝精湛,栩栩如生的蝴蝶釵子,只剛開蓋子就見那蝴蝶觸鬚微顫,蝶翼輕抖,直欲翩翩飛起。

    至於徐丹瑜的就更簡單了一點,不過筆墨紙硯,好筆好墨好紙好硯罷了。

    兩人都站起來對何氏行禮道謝。

    徐丹青就跟變戲法一樣從袖中抽出一卷佛經,笑嘻嘻地遞給何氏:「母親看,這是我為妹妹抄的經,這兩個多月裡每天早晚都念三遍佛,天幸妹妹自此就沒事了。」

    這話說得有些蹊蹺,竟似徐善然好起來是因為她抄了經念了佛。

    何氏笑著接過了。

    徐善然也微微一笑,自何氏身旁站起來,給自己的庶姐福了福:「謝謝姐姐,想來要不是姐姐這些經,我恐怕還好不了;可惜姐姐統共就抄了一卷,要是再多抄兩卷,指不定我上個月就能回來了。」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

    徐丹青自己帶著含義說話,再聽徐善然的玩笑話,就聽出不止一個含義了,當場就被噎得有點說不出話來。

    正好這時外邊的丫頭說「老爺回來了」,眾人的目光便都向廳外看去,不一會兒,就見頭戴玉冠,身穿滾銀邊紫羊絨鶴氅的男人走了進來,那人笑道:「你們在說什麼呢,我遠遠的就聽見了笑聲。」

    那人膚色微白,丹鳳眼,頷下有長鬚,一舉手一投足說不出的灑脫自然,天生一段風流在身,正是出去數月了的徐佩東。

    這人進來之後,坐在炕上的何氏也下了炕,帶著兒女給丈夫問好,問好一畢,徐丹青又歡呼一聲,跑到徐佩東旁邊,抱著徐佩東的手撒嬌說:「爹爹你總算回來了,你不知道女兒這兩個月來有多用功!」

    本看向徐善然的徐佩東被這一打岔,要說的話便有些忘了,轉而先對大女兒說:「哦?那把你的畫拿來讓為父我品評品評?」

    「還怕爹爹你看不成!」說著徐丹青便讓貼身丫頭去取畫,轉頭的那一瞬間,她沖徐善然投了一個眼神,得意又挑釁。

    已經坐回位置的徐善然自然看見了這隱蔽的一眼。

    她心裡有些好笑,又覺得跟這樣一個小女孩爭風吃醋,輸了固然是笑話,贏了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

    怎麼看都是一件不如不做的閒事。

    但這是對林徐氏而言。

    而她現在,只有七歲。

    又盼著早點長大能大刀闊斧地去做事,又盼著慢點長大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去準備,說的大概就是她現在這種心態了吧?

    徐善然如此想道,就見那去拿畫卷的婢女已經再回到廳中,將畫卷交給徐佩東。

    徐佩東接過展開,稍看兩眼,就開口讚道:

    「不錯!看得出你這一段時間是用了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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