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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遠客 文 / 田言密語

    「姐姐。」吃罷酒釀圓子,小玄倒了杯溫水遞到蘭兮面前,蘭兮看到小玄另一隻手心裡托著顆褐色的藥丸,不由微微一愣,小玄將藥丸往前送了送,眼望著蘭兮,輕緩道,「吃藥。」

    小玄眼中熠熠,輕柔而又堅決地注視著蘭兮,在他眼底,其實還是藏了些忐忑,蘭兮是箇中高手,他手上的藥,她只聞到味兒,不說能辨出配方,其成分肯定是一清二楚的,自然,這藥於她有無用處、有多少用處,她也心中有數,她若說不必吃,他也沒有充足的理由去說服她,可他,總得試試。配藥是如此,拿給她吃亦是如此。

    蘭兮卻是一愣之後即取過了藥丸,隨手放入口中,端杯喝水吞服。小玄的心思,她如何不懂。別的做不了,配合著隨他折騰卻不難,再說,她正好也可以看看他如今學到了什麼程度。

    藥丸入喉,蘭兮皺皺鼻子。

    小玄呼吸一緊,「姐姐怎麼了?」

    「苦。」蘭兮歪歪頭,鼻子又皺了皺,有些懊惱的樣子。

    小玄「撲哧」一聲笑出,低頭看著她,眼中寵溺之色如月華流轉,右手在身後虛晃一下再慢慢送到她眼前,輕輕打開,手心裡便多了個紅瑪瑙般的蜜棗,小玄嘴角翹了翹,「吃吧,跟個小娃兒似的。」

    蘭兮見狀彎了彎眼睛,喜滋滋地拈起蜜棗含入口中,吃得眉開眼笑。

    「姐姐,師傅又誇我了呢。」這時天已落下薄暮,暑熱稍退,山谷裡有絲輕風,卻略嫌不夠,小玄拿著小蒲扇,不緊不慢地靠在椅邊頭一下腳一下地圍著蘭兮團團扇著。扇出的風不算大也不特別小,拂在身上讓人很是舒服涼爽,蘭兮愜意地歎息一聲,隨口問,「誇你什麼了?」

    「說我用不了多久就能超過他了。」

    「是嗎?」蘭兮說得漫不經心似的,但微合的眼簾迅速掀起睇了眼過去,其間光采斐然。

    「他說我天分是極好的,又極聰明,不僅學起東西來比旁人快上許多,且活絡得很。不拘泥,能見人所未見,想人所未想。若肯下功夫,前景不可限量。」

    蘭兮不覺微點了下頭,想到小玄學醫的初衷,不免又有絲悵然,小玄能不能一直下苦功。大概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罷。

    「師傅還說了——」小玄似乎皺了下眉,話鋒一轉,「他說信不過我的品性,怕我將來擅醫又擅毒之後,哪日不高興了,就能成個大惡人。弄得自己臭名昭著,白白污了他和絕谷的名聲。」

    蘭兮一聽不樂意了,擰起眉頭盯著小玄道:「你品性怎麼了?哪裡讓他信不過了?先前沒入絕谷。你隨手抓把藥出來也能毒死一大片,也沒見哪個被你毒死啊?他憑什麼這麼說?」蘭兮護短,對小玄尤其跟護犢子似的,見不得人說他不好,如今見他被人惡意攻擊。哪裡受得了,肝火立時就上來了。也顧不得去思量小玄這話裡話外透著的意思,更沒能聽出他明裡暗裡的那點刻意,素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搭,恨不得這就去找信口開河的柴老頭理論去。

    小玄不動聲色地朝邊上瞄了眼,見蘭兮身姿繃著,顯然是動怒了,也不勸,只當沒看見,手上依舊不緊不慢地扇著,眼皮垂下,有些沮喪似的,聲音沉沉地低語:「我當時一聽,差點沒去砸了師傅的藥房,真把我氣得不輕。當初他答應了不會拘著我,我才點的頭,如今雖說入了絕谷的師門,但我還是我,就算我哪天殺人放火成了大魔頭,也輪不到絕谷來替我背黑鍋!那時他只說早就攆我出了師門不得結了。再說了,他不說,我不說,還會有誰知道我跟絕谷有這一頭關係?」小玄不滿地哼了哼,蘭兮卻聽得皺眉,覺得小玄的話有哪裡不對勁,怎麼就扯到有沒有資格背黑鍋上去了?

    「不過,後來我冷靜下來,細想了想,覺得師傅這話雖錯了,卻也不是全無道理,至少他說對了一樣,哪日我不高興了,還真指不定就做做惡事當當惡人,反正,世上只有姐姐一個人對我最好,我也只在乎在姐姐一人,旁的那些人是生是死與我何干,看不順眼弄死得了。」小玄唇邊勾起一抹笑,有些狂妄,有些嘲諷,有些冷酷,更多的是渾不在意,那種睥睨天下萬事皆看不進眼的不在意,「他看的倒是清。這樣一來我倒是奇怪了,既然害怕,又何必收我為徒呢,你說是吧。」

    蘭兮聽著聽著,腦子就亂了。

    師傅說小玄品性堪虞,小玄怒了。

    怒的卻是,他被師門嫌棄——絕谷認為他丟了自家臉門,這不就是嫌棄麼?

    卻不覺得師傅質疑自己的品性有什麼不對。

    甚至,認為自己就是師傅口中的那樣一個人,看不順眼弄死得了?

    這是小玄麼?小玄不可能是這樣的人……蘭兮驀地打了個寒顫,不可能麼?

    蘭兮滿目複雜地望向小玄,小玄迅速迎上她的視線,回她以微微一笑,及,一抹意味深長。

    蘭兮的心往下沉了沉,有些不可置信,眼神怔愣著,一時忘了收回,小玄也不動,甚至微挑起眉,挑釁般地與她對視。

    此刻,蘭兮終於確定,小玄話裡有話,是特意來說給她聽的。

    他想說的話歸根結底,就只有一句,她死了,他也好活不了。

    小玄很任性,或者說,他總是用任性來對付蘭兮,這一點蘭兮早就有所覺悟,可當他,連她的「死」都不肯放過,居然也拿出來賭氣上了,威脅上了,她還是忍不住有些震驚了。

    「小玄你怎麼可以……」蘭兮張嘴,都是苦澀。

    「我怎麼不可麼?」小玄挑眉,邪肆一笑,依然迎著蘭兮的目光不退不閃,「姐姐可以,我為何不可以?」

    「我也是,不得已。」蘭兮低喃,放在膝上的手動了動,想去牽小玄的手,最終只是慢慢收緊交握,此刻她眼前的小玄,好似一個週身披滿了冰凌的冰人,她不敢輕易觸碰,不忍觸碰,就怕碰了他會痛,怕一碰他就碎了。

    「那我也是不得已。」小玄渾不在意地道,甚至還輕笑了下。

    「小玄,你講點道理。」蘭兮近乎哀求地道。

    小玄眼神冷下來,薄唇抿了抿,「姐姐活著,才有道理可講。」

    這是第一次,他們聊這個話題。

    以為她終有一死,大家心知肚明,無須多講。

    又因,小玄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以後他要如何,會如何,她相信他,所以放心。

    還有,安排身後事什麼的,她不願多想,亦不願與人提及,哪怕這個人是小玄。

    她知道小玄不會那麼容易接受她的離去,可想到當年他娘離世,小玄尚能堅強以對,如今他大了,傷心一陣,消沉一陣,發洩一陣,日子總會繼續。

    誰離了誰又活不了呢。

    「小玄,你聽我說。」沉默許久,還是咬牙開口,或許,她的確是欠他一些交待,畢竟中毒的事她一直瞞著他,被揭穿了之後也未曾給過他一句解釋。

    「嗯,你說。」小玄神色淡淡,方纔那股冷意已經斂起。

    「人活一生,不論長短,要緊的是,走的時候於心能安,於願能足,若能做這般,已是圓滿了。」蘭兮斟酌著道。

    「所以,姐姐覺得自己圓滿了?」小玄手上的蒲扇頓了頓,然後又緩緩搖起,扇出的風卻陡然大了許多,盛夏的天,蘭兮感到了逼人的寒意,算是吧,這三個字最終還是被一聲輕歎給壓了下去。

    次日,第三日,第四日,一早蘭兮睜開眼,看著窗外淡淡的薄光,再一次感到驚奇,直到問過苗苗,才確定自己真的只是睡了一晚,與普通人無異,只是睡了一覺,天明而醒。

    她不禁想,莫非她真的被小玄那日的話給震住了,心底裡的意志被悄然激發,竟讓身體裡那條「瞌睡蟲」退避三舍了?

    苗苗很高興,非要弄什錦湯就甩餅給蘭兮吃,說這是她們村的風俗,有喜事都吃這個慶祝,蘭兮自是由著她,正當苗苗在廚房辟里啪啦甩餅的時候,蘭兮偶然抬頭看了屋外一眼,隨即放下手裡正切著的蔥花,緩緩道:「早間的那幾聲喜鵲兒叫,原來應在了這上頭。」

    喜鵲叫,有客到。

    蘭兮淨了手迎到屋前,含笑道:「大師,好久不見。」

    雲隱大師亦含笑誦了聲佛號見禮。

    「大師緣何會來此處?」蘭兮親自泡了雲霧茶,奉於雲隱大師,舉動間對雲隱大師異常尊敬。

    「訪老友,探小友。」雲隱大師如是答。

    蘭兮露出一絲苦笑,「大師也知道了?」

    雲隱大師意態如常,含著笑意的佛眼中,絲毫未有悲憫之色,有的只是洞明世情的曠達平和,他輕輕頷首,抬手對蘭兮微微示意。

    蘭兮輕歎一聲,移了皓腕淺擱於桌上。

    良久,雲隱大師診完了脈,又慢悠悠地喝起茶來,關於蘭兮之脈象之病症隻字未提,反倒是與她說起了些俗世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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