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惦念 文 / 田言密語
「當然了,相信娘,她在外面比在這個家裡更好。」秋氏掩在袖口下的指尖抖了抖,極力將心底突如其來的那抹異樣死死壓下,她平靜地看著正靜靜打量著她的少年,無論臉上或是眼中都未露出半點異色,她倒也不敢期望蒼離這麼容易就信了她,但至少,不能讓他完全起疑,他能將信將疑也就夠了。
蒼離漠然地移動視線,撇開秋氏,慢慢地仰起頭,看向桂花樹的樹冠,定定地盯著那綠葉黃花,心中的況味莫名難言,或許她這句話說對了,那丫頭離開這裡會更好,能夠離開這個醜陋的牢籠,那丫頭就算因此吃點苦,也比他幸運。後來,當蒼離知道了那丫頭離開之後的遭遇,他想到他曾經的想法,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頓,如果那叫作幸運,那這世間便沒有什麼東西能稱作苦難了。
默然背手而立的少年的身影,帶著某種沉鬱的蕭條,卻又透出隱然的凌厲和壓迫感。
所以,眼前這少年,雖說是她十月懷胎的親子,卻,令秋氏打心底裡生出幾分望而卻步之感,特別是方才倆人差不多已達成了某些共識之後,她根本不願意有所造次,而再去惹他不快或是其它,於是,秋氏一聲不響地走了,臨去前還體貼地幫他關好了院門。
「出來吧。」
蘭兮正在猶豫要不要出去,聽到蒼離的聲音,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了,反而鬆了口氣,隨即利落地由窗口跳了出去。
「你怎麼發現我的?」走到蒼離身邊,她有些好奇地問,雖說她並未全力以赴隱藏氣息,但再怎麼不經心,少說也盡了五分的力。而且這距離也不算特別近,她又是在屋內,怎麼就被他發現了呢。
蒼離哼了聲,「一股子的藥味,老遠就聞到了。」
「有嗎?」蘭兮忙拉起袖口認真地聞了聞,轉眸疑惑地望向蒼離,她感覺不到有藥味啊。
「久在茅廁不覺其臭沒聽說過麼。」蒼離走到桂花樹旁一屁股坐了下去,瞥了蘭兮一眼,「過來,陪我坐會兒。」
蘭兮依言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他不言,她亦不語。只微仰起頭攤開手心,慢慢接著隨風飄落的淡黃的小花。
花香包裹著靜謐。
良久,蒼離忽然有些沒頭沒腦地道,「你有什麼感覺?」
因為她聽到了他們母子的對話,他才會這麼問她。
蘭兮心裡其實也有疑惑。所以一開口,也是句提問的話,「為什麼要說那些話呢?」明知道有外人在,仍然無所避忌地揭了自家親娘的傷疤。
「一時沒忍住而已,你別自作多情了。」
呃,蘭兮還真是有那麼一點點小愜意。她覺得蒼離沒把她當外人,才會不介意在她面前自曝其短,現在見他面無表情地答了這麼一句。心裡不禁有些訕訕然,便訕笑了下沒有說話。
這丫頭不自在了。
將頭轉向了一旁的蒼離,面部的線條剎時柔和了一些,他當然是因為知道躲在裡面的人是她才會說那番話,他都忍了十年。早就忍成習慣了,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是想要透些風兒給她聽聽,想知道當她知道他家裡的這些齷齪事之後,會是什麼樣子。現在看來,她的反應還真是平淡啊,無趣得緊。
「你說的那個丫頭,曾經住在這裡的那個,她跟你,是什麼關係呀?」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抵不住內心的吶喊問了出來,現在問一問順理成章,以後不一定再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蒼離把眼睛一閉,養起神來。
這擺明是不想說的樣子。
蘭兮暗暗歎了口氣,想到方才秋氏說過的話,她只在這個院子裡待著,又不能認祖歸宗,就像一個見不得光的野孩子……不能認祖歸宗,就像野孩子……就是說,她本應該是蒼家的孩子,卻因為某種原因不能被承認,還被限制在這個院子裡,所以倒弄得像見不得光的野孩子……那麼,她到底是誰呢?她的父親是蒼將軍麼?難道,她是蒼將軍在外面的私生子?因為蒼家家規不許男子納妾,所以蒼將軍不敢承認她的身份?不對,若她果真是私生子,那就算是名副其實的野孩子了,可秋氏說的是「就像」,這表明她不是,本來不是,看著像,才會說「就像」。那她,到底跟蒼家是個什麼關係啊?
「如果,不是我整天跑去纏著她玩,或許娘會容得下她。」蒼離緩緩道。
她曾經的夢裡,有個小男孩,那是蒼離!
蘭兮眼中陡然一亮,夢裡的那些片段,大概是她親身經歷的,那是她的真實記憶,可能因為藏得太深,暫時只能在夢裡被憶起,或許要不了多久,她能真的記起一些兒時的事情來。這麼想著,她感覺心裡有一塊地方鬆了鬆,很舒服,或許對於身世什麼的,她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般不在意,認不認親是一回事,弄弄清楚是另一回事,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交待吧。況且,十年前,她不僅是莫名其妙地與冥長老一起上了赤峰,又原因不明地大病一場前事盡忘,在她身上,還留了另外的記號,能影響她一輩子的記號,要不要查一查,或許她該好好想一想了。
「她長得很好看,最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蒼離扭過頭,看著蘭兮,神情認真地道,「比你好看多了。」頓了頓,又道,「你頂多也就算個清秀佳人,這輩子與絕色佳人是無緣了。」
蘭兮偏頭避開朝她頭上揉來的大手,無所謂地笑笑,淡定道:「我不需要長那麼好,自古紅顏多薄命,長得差點,其它方面好些才更好。」
蒼離聽了,眼神黯了黯,默默地收回手臂,依舊靠回樹上坐好,視線投向遙遠的天空,半晌,輕輕地歎了口氣,「你說得對,她長成那個樣子,現在大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禍……或者是禍吧,民間的女子,長得太美卻無所庇護,惦記的人多了,命就薄了……」
才不是呢,那丫頭,也就是她本人,幼時服過易顏,容貌早就長變了,大概只剩那雙眼睛還留有幾分原貌。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她本來的樣子是極好看的,蘭兮抬手摸了摸臉,深以為現在這樣甚好,她要是真像蒼離說的生得那樣好,恐怕在赤峰時就已經遭了藥尊的毒手了,還是平凡些好,走到哪裡都安全,也不招眼。不過,那改了她容貌的易顏,卻不知是在蒼家就已經服了,還是離開之後服的。
考慮到蒼離情緒突然低落起來是為了「她」,蘭兮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安慰一下他,便極有誠意地以己度己,「也許,她長大了之後越長越普通,最後,就長成我這樣的了,然後沒什麼人惦記,那命自然就不薄了。」她說的這可是如假包換的大真話,只可惜人家並不領情,聽完就毫不客氣地嗤了聲,還扭頭丟了眼風過來,那意思是,有你這麼往自個兒臉上貼金的麼,人一絕色小佳人,只會女大十八變越變越絕色,能越變越變通麼,最後還長成你這樣的了?嗤!
哎,她這是被鄙視了,果然,不論真話假話,太違背常理的可信度便高不了。
蘭兮初戰陣亡,也就不再試圖安慰人了,她本就不擅長這個,何況對方還是像蒼離這樣陰晴不定的人,她安慰不到點子上去也很正常。
「就你這樣的,也比她好不到哪裡去。」蒼離又嘀咕上了,「長得不怎麼樣,惦記的人還不少,莫名其妙!」
這話才讓人莫名其妙呢,蘭兮皺了皺鼻子,隨口道,「那個,你還是挺關心她的嘛。」說完,忍不住笑了,被親人惦記著的感覺還是不錯的。
又是一聲嗤,「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關心她了?我才懶得關心誰呢,誰都比我好,我才是最可憐的那個。」
又是帶著一點點冷嘲,半真半假的口吻,她卻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他心底裡的那一抹脆弱,於是,蘭兮內心柔軟的某處一下子被深深地觸動了,完全來不及過腦子,她的手已經抬起來揉到了某少年的頭上。頭上的觸感傳來,頓時讓某少年如遭雷擊,倏地僵著身子坐了半晌,終於回過神來,驀地暴喝一聲:「臭丫頭,你在幹什麼?」
某丫頭便如夢初醒般地愣住了,她這是怎麼了,竟然像摸小狗一樣揉了蒼大少的發頂,這,可是蒼大少最大的忌諱啊!完了,回頭她又該被他修理了,她舊債沒償清,又添了新債了……
「還不快把你的爪子從小爺的頭上拿開!」某大少又是一聲大吼。
蘭兮這才算真正被驚醒了,咻一下縮回了手,然後慢慢地往後靠貼著樹身坐好,順便掛出一副雲淡風清風過無痕的表情。
蒼離抬了抬手,似乎想撫一撫剛剛被蹂躪了的頭和發,抬到中途卻陡然改了道,直指到對面丫頭的鼻子上去,「丫頭,你麻煩了,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