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2章 文 / 楓隨絮飄
施針完畢,封三娘從張逸的頭上取下了最後一根銀針。
因這治療需要在頭上好幾處下針,張逸不得不一直端坐著,開始還好,到後來,人就有些暈眩,好在沐秀兒一直在旁陪著,伸手扶坐,才熬到了結束。
「讓寶哥躺下吧,她怕是要睡上一會兒了。」把取下的銀針收到了針袋中,封三娘又仔細查看了一番,才輕聲對沐秀兒吩咐。
沐秀兒早已感覺到張逸體力不支,聽到這話,忙用手托住了人,緩緩讓那倚在她身上的人躺平,幫她脫下了鞋,領口略鬆開些,再蓋上被子,趁著封三娘不注意時,手貼了貼她的額頭,又悄悄在脈搏上按了按。
沐秀兒自以為小動作做得隱蔽,她卻不知這一切,全都被封三娘瞧得清楚。
張逸只覺得眼皮子越來越重,一下又一下無力地眨著,人昏昏沉沉地,可還是努力看著沐秀兒。
沐秀兒見她如此,手輕撫上了她的臉,低頭小聲道:「閉上眼,安心睡會兒,我會陪著你的。」
張逸聽到這話,用力扯了下嘴角淡淡一笑,讓她安心這才睡了過去。
沐秀兒見她睡了,幫著把被子掖好了,又不捨地將散落的髮絲理順。
封三娘在邊上看著她們,素來帶著淡淡微笑的臉,閃過一絲動容,垂下眼輕歎了一口氣,才小聲說道:「沐娘子,你先在這兒陪著寶哥,我去去就來。」
張逸這一覺著實睡得沉,夢裡陸陸續續又有許多往事,似幻似真般地顯現。
小兒郎一同坐著聽課,青梅竹馬相伴長大,落花時節,少年人並肩漫步,及長時情愫暗生,那一日酒後,男子半瞇著眼兒,酒醉中仍帶著一臉溫和的笑,『閒庭,你若是女子,那該有多好,你若是女子,我便娶你為妻,相伴一世。』手中的信,卻寫著他將要與人成親的消息。
猛地睜開了眼,張逸呆愣地看著床頂,淡淡的悵然從心底深處慢慢升起,須臾她長長地將堵在胸中的郁氣吐了出來。
「怎麼醒來就歎氣?」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張逸下意識地側過頭,入目是一雙關切的眼,坐在床邊守候的人正看著她,那些糾結於腦中的煩亂情緒在看到心上人的那一瞬,散去了,「秀兒。」輕輕叫了聲,手探出被,只想去碰觸她。
「頭還痛嗎?」沐秀兒快她一步,手先撫上了她的額。
搖了搖頭,又蹭了蹭掌心,才拉下她的手:「不痛了。你一直守在這兒?」張逸邊問邊看了一下窗,天色已經有些昏黃。
沐秀兒朝著她笑:「先前娘也一直在的,可咱們這兒也沒有能歇歇的地方,封姨才陪她回去,走前囑咐了,等你醒了,叫咱們倆一起過去。」
「全都走了?」張逸這才慢慢支起了身。
沐秀兒忙扶了她一把,「嗯,原是要留春暉在這裡的,可後來,封姨同娘說了,讓她也跟著一塊走了。」
張逸慢慢坐起,忽地想到了一個人,「那……」她剛開口,又有些猶豫。
這神情落入了沐秀兒的眼中,她抿了下唇問道:「那什麼?」
張逸有那麼一瞬的怔愣,到底還是搖了搖頭:「沒呢,現在也不早了吧,我起來洗漱一下,洗好咱們就到娘那兒去。」
「也好。」沐秀兒垂了下眼睫:「我給你倒水去。」
「嗯。」張逸抬頭朝她一笑,伸手又摸了摸後腦,按了幾下,確實不痛了。
沐秀兒又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她端了熱水進來,「阿……」聲音一下收了回去:「承霜,來洗臉了。」
張逸原本站在床邊整理衣襟,猛地聽到這稱號,她手一頓,詫異地抬起頭,見那人神色無異,慢慢地走了過去,「怎地突然叫我承霜了?」
沐秀兒低頭搓著巾子,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本就叫承霜,我自然也是要這麼叫的,我總不能跟著娘那樣,叫你寶哥吧。」
張逸拿眼盯著她瞧,知道她的原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會兒好好的突然就改稱呼,必定有問題:「秀兒……」
「嗯?怎麼?」沐秀兒擰乾了巾子遞了過去,無事般抬眼反問,表情不喜不怒。
這世上,最瞭解女人的只能是女人,枕邊人當了這麼久,張逸這會要還感覺不出不對勁,她也該自掛東南枝了,眼珠子轉了轉,略想一下就能猜出是怎麼回事了,手一伸,不接巾子,反把人抱入了懷中,擁緊:「秀兒,你這是醋了?」她話音剛落,懷中的人身子就一緊。
沐秀兒由著她抱,潔白的貝齒輕咬了下唇,張逸昏睡時,沈夫人帶著那位許公子過來探看,原先也沒覺得怎麼,偏巧她抬頭時看到他的目光,這眼神不像是看兄弟的,倒有些看情人的味道,後來,人走了,她獨自守著,人靜下來後,總也控制不住地去想,這一想,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細回想見到這男子後的一舉一動,只覺得這人處處都透著古怪。
為啥這人尋上門時不說清自己的身份,為啥他去鋪子後阿逸就頭痛,為啥用那樣的眼神看阿逸,最耐人尋味的就是名字中的那個逸字,她聽沈夫人稱他為逸哥,怎麼就這麼巧兩人都有個逸字,怎地偏偏她家媳婦忘記了一切,卻只記得自己叫做張逸,這承霜,閒庭,寶兒,這三個名裡哪個也沾不上一個逸字,直覺的就感覺有貓膩。
有了疑心,許多事就容易往深裡想,這世上親上加親的事最為平常,那鄉野的話本子裡,除了書生小姐,頂頂多的就是表妹喜歡表哥,兒時青梅竹馬,長大你娶我嫁,最後美滿團圓。
莫不說女人對情敵最是敏感,沐秀兒這一通胡想,還真被她猜得八-九不離十。等張逸醒來,見她欲言又止,這心就往下沉了,再加上這一抱這一聲,儘管知道這人不會負自己,可胸中就是堵著口氣不痛快。
適當的吃醋表現往往比說我愛你還要讓人歡喜,與沐秀兒相反,張逸此時卻是樂得不行,抱夠了之後,又在心上人臉上毫不客氣地吧唧了一口,這才握住她的手,正色對她說道:「秀兒,我娘說,世上真心最難得,遇上了當以心換心,你對我真心,我自是也要全心相待,秀兒……我喜歡你。」說了這最後四個字,她心頭重重一跳,眼前的人也因這句,在一瞬間兩頰染上了紅。
張逸見她如此,心裡越發的甜美也越發的堅定:「秀兒,以前的事我都想起來了,」拉了她的手,不放開:「我給你說說吧。」
沐秀兒被她前一句說得紅了臉,這會心跳還沒緩呢,又見她神情認真,不免有些愣愣的,雖是如此,到底沒傻透了,隱隱猜出了些,點了點頭。
略理了理思緒,張逸開始說:「我們張家一直是做絲綢買賣的,祖輩出過能人,打下了一片基業,但後輩人才不濟,加上有別的幾家商號突起,傳到我祖父這一輩時,就有些衰敗了。我爹是二房的獨子,年少時就撐起了家業,後來娶了我娘,我娘她原是出身官家,我外祖父,舅舅都有官身,經人保了媒,我娘低嫁給了我爹,」說到這裡,歎了口氣:「我爹這人,做生意有本事,腦子也靈光,背後又有我祖父這樣的官家撐腰,生意就越做越大,想誰也沒想到,他突然在女人上頭犯了糊塗,他在外做買賣時,贖買了一個妓子,後來帶回來又納做了妾侍,原本,似我爹這樣的身份,納妾也不算什麼事兒,我娘睜一眼閉一眼也就容下了,可誰曉得,那妾侍是個不安份的,最後竟想上位,唆使我爹休妻。」
沐秀兒瞪大了眼,她怎麼也想不到,似沈夫人那般的人,有過這樣的經歷。
張逸說到這裡,心裡也很是不痛快,撇開她娘不說,她對於小三上位這樣的事是極為厭惡的,「我爹也不曉得怎麼就著了魔了,非吵著要休妻,那會兒,我外祖父已經過世,我舅舅遠赴他地為官,我娘隻身一人,連個撐要的也沒有。」心中氣憤眉都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那後來呢?」沐秀兒聽得心驚,忍不住催問。
「我娘她平時處事穩當,風評極好,卻沒能沾上三不出,我爹那會兒迷了心竅,就挖空了心思要在七出上找漏子,於是就拿無子來說事。」說到這兒,張逸不免就想到了曾經沐秀兒被休離的理由。
沐秀兒也想到了往事,不免心中暗自嘲諷,這世上當真是人心最惡,若想休棄,總能找著借口的。
張逸心裡很是為她娘不值,若放在現代,她娘這樣的人物,離了婚,不要渣爹一樣過,可這是古代,被休離,她這一生也就完了:「我爹那會兒生意已經做得極大,在族中說話頗有些份量,他又為了成事,背地里許了各家好處,聯合了一大家子,把我娘往絕路上逼,」說到這裡她不由得一頓。
沐秀兒聽了一個勁替沈夫人著急,都忘了眼下她那婆婆可是執掌著二房的。
「眼看著我娘沒了出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我爹他意外摔馬,就這麼去了。」說到最後的結局,張逸不由得心中一歎,想來是她命中父女緣淺,兩世為人,爹都不怎麼樣。
沐秀兒不曾想到,這麼一場驚心動魄的往事,竟就這樣草草收尾,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小半會兒,她忽地插嘴說道:「往後,不准你騎馬,出門你就坐馬車。」
張逸說起舊事,本不免心中有些悵然,不想心上人突然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等反應過來,只覺得整個人都暖了起來,忙點頭:「聽你的。」說完又湊過去,親了口。
沐秀兒眼兒彎彎,先前的那點醋意早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心境有了變化,後面的事說得也順暢許多:「我爹過世,族裡各房覬覦二房財產,原是想繼續用無子來休我娘,不想,我娘這時候被診出有孕,後來又有有心人竟拿淫-亂來敗壞我娘名聲,以圖加害。」
「你娘可真不容易。」沐秀兒感歎。
「什麼我娘,是咱們的娘。」張逸不忘糾正一句,繼續說道:「那時候,封姨幫了我娘不少,後來,我舅舅升了官也不知怎麼知道我娘處境,又特意派人過來給她撐腰,族裡這才不敢動我娘,只是,休不得人,他們又打起了別的主意,張家不是小門小戶,要是二房絕了子嗣,勢必要從其它房裡過繼一個兒子,如此,他們又想出了不少陰招,甚至下藥想讓我娘流了孩子,幸好封姨醫術高明,才躲過了一回又一回,也是因此,我娘下了狠心,在生產時偷偷備下了男嬰,原是想萬一生了女兒就說是雙生子,不想中途出了差子,只能把我換了出去。」
沐秀兒心都揪起來了,想到這人尚沒有出生,就已經連遭毒手,忙伸手將她牢牢反握住,還是同樣的話:「可苦了你了。」
張逸微搖了搖頭,有句話叫先甜後苦,這會兒她就有這樣的感覺,「我娘捨不得我在外頭,於是就想了個法子,她讓人裝高僧,說我命硬,得住在寺廟裡不見親人,長到五歲才能接回去,偷龍轉鳳又把我換了回去,女兒多像爹,據家裡老人說,我兒時容貌和我爹幼時有六七分相似,也就再沒有人拿我是不是我爹親生的來說事。」
如此曲折離奇,沐秀兒當真是不知道要如何去評價沈夫人,只問道:「那會兒娘就打算讓你一直裝男人了?」
張逸搖頭:「沒呢,我娘原是想等她徹底撐控了二房,讓宗族不敢動她時,讓我恢復女兒身,可誰知道,後來我被人暗算,徹底傷了身子,她這才下了決心。」
沐秀兒長歎了一口氣,憐惜地親了親她的臉。
張逸不夠般地反親了口,又環住了媳婦的腰,頭擱在她的肩膀上,接下來要說的事,是自己不願提及卻必須要說的,「我呢,女扮男裝長大,因為怕被人發現女兒身,加上二房和宗族的關係複雜,小時候就及少與人有交往,我娘怕我孤單又要防著別人害我,總把我帶在身邊,可她一個婦人家,又要忙家裡生意,又要和宗族各房過招,難免有疏忽冷落到我的時候,正巧那時,我表姨母帶了兒子過來投靠,她的境況和我娘差不多,死了丈夫,只留了一個兒子,宗族聯合謀奪了她家財產,無奈之下,她只能背井離鄉帶著表哥尋過來。」
沐秀兒終於聽她提及了表哥,也不說話,只是將人抱得緊緊。
張逸感覺到腰上收緊的力,嘴邊帶笑:「我娘動了惻隱之心,索性就安排了小院讓他們住下,又請了西席過來,讓我和表哥一同讀書,也讓我有了同齡的玩伴。」說著不免想到兒時往事。
沐秀兒見她話停在此處,手上又把人圈緊了些。
張逸忍不住打趣:「秀兒,我的腰可要被你勒斷了。」
沐秀兒不理她,也不加力也不收力,鼻息間輕哼了聲。
這麼著,才因回憶而生出來淡淡情緒被打亂了,張逸繼續說道:「我和他一塊讀書,一同長大,說朝夕相對也不為過,不過,我雖以男兒身份示人,終歸是女子,長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別,這才與他疏遠了些。」
「就這樣?」沐秀兒聽她說到這兒,忍不住問。
「沒呢,」張逸並不打算隱瞞,自是要將後來的事全都說出來:「我及笄的那年,娘正式讓我到鋪子裡,跟著管事學做買賣,那會兒,我初涉商務,學藝未精,又有人暗裡給我下絆子,還受騙上當了一回,雖然有娘在背後幫我,可是,那時候,心裡是真的覺得累,他是個性子極為溫和的人,也不像男人那般粗心,看出我有心事,就時常安慰開解,久了,我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起,對他的心思就從兄妹情變成了男女之情,只是,我損了身子無法延續香火,又是這樣的一個男人身份,自知無望,也只好把這心思藏了起來,半點不敢露。」
沐秀兒沉默著,聽自家媳婦說曾對別人有心,她自是不痛快的,可最後那一句,又讓她感同深受,當初察覺到自己對燕秋姐的心時何曾不是一樣的心情,不由得升出了淡淡心酸。
「我原以為,動了心的只有我,同他只能當一輩子兄弟,誰知有一日,我和他一道喝酒,他半醉半醒間對著我說,若我是女子,他便要娶我為妻。」張逸想起那時,她暗戀許逸數年,將感情壓抑在心中,突然聽到了這麼一句,便如黑暗中看到了光亮,怎會不動心思,「在那之後,我總覺得他瞧我的眼神,與他人不同,細微之處總覺得他對我也是有情的,這樣,我越發的不甘心了起來,耍手段試探,他到底被我逼著親口說出了喜歡,」張逸說著,情緒又有些起伏,那時候,許逸承認了對自己的感情,最後卻狼狽逃跑,走前只留了一句『我對你有情又如何,你終歸是男子,若你是女子該有多好,我必娶你回家,守你愛你一生一世。』說完奪路而走,就是因為這一句,她有了勇氣,跑回家同娘攤牌,定下了賭約,誰又會想到結果會是那樣:「我沒告訴他我的女子身份,只興沖沖地回家想求娘成全,娘說要看他的真心,結果,等來的卻是他另娶她人的消息,」說到這兒,她停了下來。
沐秀兒終於鬆開了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暫把那吃醋的心扔到了一邊,輕聲寬慰:「都過去了。」
是呀,都過去了,張逸閉了閉眼,臉貼著沐秀兒的頸,她原以為在說出這段往事時,喉嚨會有梗塞,卻沒想到竟順順暢暢地說完,如今,再想當初,不過是淡淡感慨,一句無緣,能如此坦然,自是因為她的心被人佔滿,再容不下其它,她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心,手從愛人的腰上鬆開,按到了沐秀兒的肩頭,雙眸凝視著她的眼,「秀兒。」她清了清嗓子,認真地說:「娘讓我看清自己的心,再想將來,眼下我把過去的事全記起來了,也看清我的心了。」
沐秀兒回視著她,眸心含情,嘴角已漾開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