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文 / 楓隨絮飄
沐秀兒就站在一門之隔的地方,她看不到此時張逸的神情,可是張逸說的那些話,每一字每一句都砸在了她的心上。胸口像是被什麼給堵住了,喉嚨口哽得厲害,只因為方婆子曾經養過她,只因為她是新婦要顧忌著名聲,只因她沒法子做到和方婆子一樣潑辣,縱然她有再大的委曲,有再多的憤怒,她能夠做的,也只有躲在這院子裡,由著人冤枉,咒罵,世道就是如此,秀才遇到兵,不管你有沒有理,文的總是怕悍的,可……「方嬸子,這一回,我替秀兒念著舊情,不再追究,但是,要還再有下一回,我也不會由著我媳婦讓人隨意作踐,更不會和今日一般同你廢那麼些話,你要再敢胡亂潑髒水,咱們直接公堂上見,誰對誰錯自有公道,要怎麼判按律令來,不過,不要怪我不提醒你一句,歷來婦人是不過堂的,老娘犯錯,兒子頂過,三十板子打在身上,也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這秋試就在眼前,傷筋動骨一百天,真要耽誤了又是三年,何況,錦陽他還在書院上學吧,你捨得下面子拉得下臉,總要想想你兒子在那些滿腹道義的同窗面前,抬不抬得起頭。」外頭又是一長串的連消帶打,一直卡在喉嚨裡的那口氣,突地衝了出來,化作一聲輕嗤,沐秀兒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濕,明明是在哭卻怎麼又變成了笑。
門外一陣靜沒。
「好了,好了,老方家的,咱們都是同村人,鄉里鄉親的,秀兒也是由你養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人活著,不就圖個太平安穩。念在過去的那點情份,你就抬抬手吧。」得了信,匆匆從地裡趕回來的高大叔不想這事再鬧下去,插嘴勸了句。
方婆子已經被張逸堵得出不了聲,這男人看著斯文弱氣,這張嘴卻是又毒又狠,那話字字都帶著要挾,眼瞅著他是半點不在乎那些挑撥的話,反而是一幅死護著沐秀兒的模樣,再吵下去,自個兒鐵定是討不到便宜,這事,確實像他說的,只能在這村子裡鬧上一鬧,真要傳到鎮子上傳到了書院裡,她不敢去想,如今已是穿鞋的對上光腳的,錦陽就是自己的弱處,那話怎麼說來著的,一拍兩散玉石俱焚,傷了兒子的名聲損了他的前程,那真是撿了芝麻扔了西瓜,不值當,眼兒再往四下一瞟,站在邊上的人哪個不是面帶嘲笑譏諷,她這回真是湊著臉兒送上門讓人打,丟人丟大發了,既然那高老頭給了台階,哪還有不下的道理,只是,心裡又氣不過,總還是要再罵上一句,猛地一跺腳,朝著張逸一聲啐,大叫道:「沐秀兒,你這養不熟的白眼狼,我就當白費了那麼些糧餵了你這麼些年,你休想再禍害錦陽。」不等張逸再開口,又搶白道:「你這活王八也別得意,呸。」說完,推開看熱鬧的,頭都不回,一溜煙走人。
這最後的一次撒潑,還真的把張逸給將住了,這婆娘真真是……
「行了,行了,人也走了,沒事了,都散了吧。」高大叔見方婆子走了,衝著四周人喊了一嗓子,揮揮手。
蘇大娘也鬆了口氣兒,她背後一身汗,即便後來這嘴杖都由張逸來打,先前吵的那幾句,也頗讓人覺得心累,遇上這種事總是被人笑話的,不想再留在這裡,抬眼看了看一動不動的張逸,忙叫了一聲:「逸哥,別站著了,進去吧。」
張逸這才回過神,下意識地又轉頭照遠處大樹下看了眼,那兩個人已經不在了,袖下緊捏成拳的手鬆開,掌心濕漉漉地一片,之前的那份豪氣似在這一瞬間被抽空,人微有些發虛,察覺到邊上還有人在看,忙吸了口氣,應了聲,挺直腰板,跟著走了過去。
才進院子,張逸就看到了守在裡頭的沐秀兒,確定了她好好地裡頭先是鬆了口氣,接著想到她就這樣站在裡頭,聽方婆子的咒罵,又有些為她難過。
沐秀兒站在門邊上,蘇大娘正在開口安慰,她的眼朝後頭望去,兩人目光輕輕一觸。
張逸藉機會仔細打量她,女子眼圈尚且紅著,臉上的淚痕好不明顯,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又一下子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只能傻傻的立在當口。
「逸哥,別站那兒,快進屋去歇下,秀兒,跟我去灶裡,洗把臉,收拾收拾。」蘇大娘勸慰了幾句,察覺到了秀兒的目光,眼兒在兩人身上一轉,卻是一把將沐秀兒給拉開了。
張逸沒有動,目送著那兩人走向小灶。
不知何時,高大叔也走了進來,帶上門後,大掌在張逸肩上一拍,「好小子,做得好,」語氣很是讚賞。
張逸身子歪了歪,訕訕一笑,正要進去,高小六又插了一槓子,拉住他的衣袖,仰著頭,一雙烏溜溜的眼兒閃閃發亮,張嘴就說道:「張逸哥,你真行,那方婆子吵架,村裡頭沒有人能贏過的,你是頭一個把她跑罵的人。」說完,還翹起拇指,高高揚一揚。
被高家父子倆連續誇講,錯眼,就是那站在一旁不吱聲的小舟兒都是滿臉佩服的模樣,張逸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說真的,她自個兒也沒想到,竟能那樣滴水不漏地拿話逼方婆子,說的時候沒留意,現在細回想,剛才頂著眾人目光,毫無怯意的人,明明是自己卻又不像是自己。
高小六此刻已將張逸當作英雄一般,小手揉了揉鼻子,眼兒一轉,又有了主意,撒腿就要往外跑。
正好蘇大娘從小灶裡探出了頭,見兒子要往外頭走,忙叫道:「小六,你這會兒又要上哪兒去,你給我站住了。」
高小六被他娘那一嗓子叫得小身板兒一顫,又不想就這麼放棄,回過頭,朝娘親咧嘴一笑:「娘,我課本子還在村長爺家裡呢,我得去拿回來。」
經由他這麼一說,張逸這才想到,她是上課中途擅自離開的,村長家還有她的學生呢,忙對蘇大娘說了聲:「娘,我得和小六一塊兒過去看看。」
蘇大娘這會兒也想起來了有這麼一回事,應道:「行,你快去吧,這兒你別操心了,快去快回,過來吃飯。」
張逸點了點頭,高小六得了允許,興沖沖地拉著人就往外走。
兩人離開後,蘇大娘又轉回了小灶,沐秀兒剛洗好臉,氣色瞧上去比先前好了許多,蘇大娘拉過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好孩子,這事你別往心裡去,逸哥是個好的,今兒他當著眾人面說了那麼些話,你也不用再擔心以後方婆子會再來找你麻煩,只是,大抵這幾日外頭又會傳出些話來,你也不用太在意,反正,咱們女人只要自各兒的男人能護著自己,人家說什麼都不過是個屁,我原本覺得逸哥兒文弱了些,現在看來,他是真人不露相,能頂著事,是個能好好護住你的人,行了,不說這些糟心事了,來,你給我打下手,咱們做頓好的,回頭好好犒勞犒勞逸哥。」
沐秀兒吸了吸鼻子,腦海中那人說的話久久不散,用力點了點頭。
張逸跟著高小六回到了村長家,此時,院子裡已經沒有了人,問了老村長才曉得,他做主讓孩子走了。
張逸道了謝,又被村長問及了剛才的事,高小六嘴快,一股腦把方婆子的惡行誇大了個遍。話說到一半,被張逸給攔了下來。
碎夜和尚長長一歎,沒說什麼,由著他們去了。
老和尚高深莫測,張逸也沒心思多想,走到桌邊,把書本全都仔細收拾好。
「張逸哥,你幫我把書本子帶回去,我去別處瞧瞧。」高小六把他的本子往桌上一放,不等人答應,風一般跑了。
這臭小子,張逸在心裡頭笑罵了一句,隨後同村長打了招呼,提著小包獨自離去。
鬧了那麼一場,在方婆子走後,大伙也就各自散了,男人們下田的下田,女人們也都忙著家裡頭的事,村裡的孩子也不知道上哪裡瘋玩去了,道上有些冷清。
雖不見人,光天化日的,張逸一個人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到了半路,突然覺得有人跟著,她停下了腳步,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四周無人,喉嚨口不自覺地有些發緊,手捏緊了包袱,加快了步子。
這一來一去的,到底還是錯過了安慰沐秀兒的第一時間,等張逸重新回到高家時,沐秀兒和蘇大娘正一同忙著做飯,有些意外的是,高二叔也過來了,「給你,這是秀兒上回托我打的。」
張逸打開了放在桌上的木盒子,裡面整齊放著五把匕首,高大叔湊了過來,拿出了其中一把拔開,拇指在刀鋒上劃了劃:「不錯,挺稱手,刀鋒也夠厲。」
高二叔手摸了摸下巴上的鬍渣子,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是自信,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只側過頭對張逸嚴肅地說道:「腳下的地,懷裡的女人,都是咱們男人死也要護著的,以後還要些什麼,儘管同我開口。」
哪想到這位會對自己說這些,張逸一怔之後,急忙道謝。
「對了,我家裡那把鐵耙子崩裂了一處,回頭你給我補補。」高大叔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肩,把話岔開了,高二叔點頭,接著就不再多言。
沒過多久,飯菜都上了桌,今兒算是開大葷了,有雞有肉,高大叔笑著戲言,只差魚不然今兒就算是開全席了,說完被蘇大娘白了一眼兒,又趁機將藏著的酒取了出來,開了一壇。
說說笑笑,誰也沒有提先前方婆子的事,倒是高小六野夠了回來後,腦袋上重重地挨他老娘兩記,不過,他老爹後來又給了他一小杯酒做補償。
吃完了飯,張逸席上陪著高大叔喝了不少,一張臉又紅又燙,頭也有些暈,雖不至於醉了,但這模樣也不適合再繼續留在高家,在蘇大娘的叮囑下,小夫妻一同回去。
到了家裡頭,張逸先倒了杯涼水灌下去,連喝了兩杯這才略解了酒氣。
沐秀兒打了盆水進來,「你先洗個臉,舒服些。」
張逸點了點頭,抬眼又看了看沐秀兒,先前哭了一場,眼皮還有些腫,後來被拉著小酌了幾杯,兩頰透著紅暈,模樣也好不到哪裡去:「你也一起洗吧。」
沐秀兒下意識地摸了摸臉,是有些燙,卻不急:「你先洗,我去燒水泡壺茶,解解酒,你要是覺得乏,去床上躺會兒。」
張逸卻不想她再去忙碌,阻止道:「不用特意去泡茶,用不著,你先洗臉,洗完你陪我一起躺會兒。」
沐秀兒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怔了怔,仔細瞧了瞧這人,神情倒也算是清明,說得也認真。
「你聽我的。」張逸索性動手將巾子打濕擰乾,遞了過去:「有這麼個說法,人每天在中午,小睡半個時辰,醒來後,精神頭會特別的足,嗯,都說,神清氣爽了心境也會跟著好的。」邊說邊看了沐秀兒一眼:「反正,現在這個時辰最好。」
聽到後頭那一句,沐秀兒哪裡還會不明白,這是在拐彎抹角的開解自己呢,只是,這人這會兒全然沒了先前那靈牙利齒的口才,反有些嘴拙了起來,可就算如此,那份心意還是讓沐秀兒打心底透出了一份暖,連帶著耳根子都有些發熱,輕輕點了點頭。
把水倒了,稍作收拾,兩個人就並肩躺到了床上。
沐秀兒是做慣了活的,從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躺下後,一雙秀目睜得大大的,手腳規矩擺放,一動不動。
張逸原是有些頭暈的,許是受到身邊的人影響,竟也沒了睡意,她心裡盤算著要不要再勸上一勸,又怕重提這事惹人傷心,身子動了動,思量著要不要開口。
她這一動,沐秀兒跟著側過了頭,兩人臉朝臉對了一眼兒。
湊得近了,小地方就看得清楚了,沐秀兒眼球上的血絲隱隱可見,張逸正巧注意到了這一點,不免心中歎了口氣,直覺的還是不要再惹她落淚才好:「睡不著?」話才出口,聞到了嘴裡的淡淡酒氣,忙往後挪了挪,解釋道:「我嘴裡酒味大,別熏著你。」
沐秀兒自是不會嫌她的,輕輕搖了搖頭。
張逸也不曉得她搖頭的意思是睡不著還是沒關係,一下又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不免有些冷場,不過,頭卻沒轉,仍是盯著對方。
呼吸間仍舊可以聞到淡淡的酒氣,沐秀兒並沒有迴避張逸的目光,反而靜靜地同她對視了一會兒,須臾,她突然開了口:「阿逸,今兒,謝謝。」
這樣的氣氛謝道,配上那樣的目光,張逸突地覺得有些發虛,心跟著也重重地跳了幾下,不知怎的就不敢再看這人了,轉過了頭,盯著那床欄,胡亂應道:「有什麼好謝的,我說過的,這是我應該的,連,連那方婆子我都擺不平,還說什麼其他的,你也……你也別太再在意這事了,美美吃一頓再好好睡一覺,什麼都過去了,別想了,來,學我的樣子,閉上眼,好好睡一覺,我教你個法子,在心裡數銅子兒,一個子兒,兩個子兒的往下數,不到一百準保能睡著,再不行,閉目養神吸氣吐納……反正,你別和我說什麼謝不謝的,生分。」嘴皮子倒一下子利索了。
聽著那一長串的說詞,眸心定了定,過了一小會兒,沐秀兒的目光從那和石榴一般紅的耳朵上移開,輕輕地嗯了一聲,擺正了頭,嘴角不自知地揚了一下,緩緩合上了眼。
沒有人再開口說話,許久,張逸睜開了眼,之前明明是想睡的,可現在卻一點也睡不著,手掌裡頭又出了汗,極小心地側過了頭,沐秀兒的呼吸已漸漸變穩,抿了抿嘴,重又轉回了頭,長吸了一口氣,合上眼,本該數山羊的,可腦子裡竟是,一個沐秀兒,兩個沐秀兒……
作者有話要說:天冷了,腦子也被凍住了,懶懶的只想在被子裡不出來,窩著一動不動,偷懶了兩天,嘿嘿,不好意思,這次字碼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