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午門篇 飯冷宮 文 / 影照
一天早晨,冬喜·潘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赫然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蟲——
她仰臥著,那堅硬的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她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尖。
……
……
……
以上,當然都是騙人的。
我們的作者不是卡夫卡(實際上兩者差距不止三點五萬億光年)。
冬喜姑娘也並不是格裡高爾·薩姆沙。
她雖然確實變成了一隻蟲,但卻是一隻跟屁蟲。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吻上面頰的時候,她痛苦的意識到,自己去掬芳軒報道的時間又到了。
——我的杜尚儀大人呀,今日你又會心血來潮做些什麼呢?
洗漱完畢,她戰戰兢兢的走在金碧輝煌的長廊上。
亭台樓閣,雕欄畫棟,這些奢華精美的建築曾讓她的嘴半天都合不上,然而如今她卻看不也想多看,心心唸唸的,是盼望這位新上任的尚儀大人能安分一點,不要再出什麼妖蛾子折騰她。
「……無論去哪裡,無論發生什麼,你都必須緊緊跟著她!哪怕是她跳河,你也得跟著跳!倘若遺漏了她的半點蹤跡,那麼等著你的不是死,而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狠厲決絕的話語又在耳邊迴盪,她閉上眼,咬牙推開掬芳軒的墨色大門。
吱呀——
隨著木門徐徐打開,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喲!你來了!」
掬芳軒的院子裡,一個身姿曼妙的少女正在楓樹下舞劍。她的動作不疾不徐,如行雲流水般輕柔舒暢。寶劍於晨輝下散發出冷冽幽光,劍舞風起,紅葉落地,真可謂人劍雙壁。
「拜見杜尚儀。」冬喜朝那女子深深一拜。
「免禮。」女子站定立身,收劍屏氣,背脊如青松一般挺拔。
「——今天崔尚宮不在,你可以叫我小姐。」
少女轉頭朝她噗嗤一笑,滿臉明媚,如同陽光撥開了層層烏雲。
還未等她回答,少女忽然側過身,叉腰對著樹上大喊起來:「喂!你怎麼搞的?樹葉撒的一會多,一會兒少!我不是說過了嗎,要均勻,均勻!」
八丈高的楓樹上,聞聲冒出一顆愁眉苦臉的頭:「回稟尚儀,這樹上枝繁葉茂的,小的實在看不清尚儀的舞姿,只能揣摩著撒一些……」
「……你這樣是不對的。」少女語重心長開始教育對方,「作為一個好的幕後人員,你應該懂得什麼叫配合的天衣無縫——當我的劍指左邊時,你應該從左邊撒;當我繞到右邊時,你應該往右邊撒;當我一劍指天時,你就應該手腳並用全方位多角度無微不至的撒……如果我動作輕緩,你就該少撒些,如果我動作急促,你就應該抓起葉子大把大把往下扔,企圖製造一種風中凌亂的美感……」
「可、可是……樹這樣高,小的已經快站不穩了,現在還要騰出雙手來撒花,實在太為難……」樹上人滿臉躊躇。
「不要害怕!」少女上前一步,雙手握拳高舉過頭頂,目光如炬做鼓勵狀,「小二子,我們日常練習的口號是什麼?更高,更快,更強!沒有最強只有更強!你原來不是連樹都爬不上去嗎?只要勤加練習,你一定可以的!」
「小的明白了。」樹上的紅衣人朝她深深一鞠躬,「小的會勤加練習,好好揣摩這門撒花功。」
「嗯,嗯。」少女點點頭,似乎深感滿意,「回去再練練啊,咱們明早再來一次。」
「……小姐,你又偷懶了。」
眼看著那紅衣人走遠,冬喜無可奈何歎口氣:「原來小姐對一個月後的御花園比試,做的是這般打算。」
「我也不想呀。」少女將劍仔細收進劍鞘,愛惜的摸了摸,「都怪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太子,硬要我在妃嬪面前展示這把寶劍的威力,我哪知道怎麼展示!只好請侍衛教幾個花架子,再讓小二子暗中配合一下……」
「但是小姐學的很快,架勢還是有的。」冬喜腦筋轉的快,趕緊讚美。
「嘿嘿。」少女摸摸後腦勺尷尬一笑,似乎有什麼不便說明。
「杜尚儀,杜尚儀!」遠遠的,有青衣小太監跌跌撞撞跑過來,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娘……娘……」
「娘娘們又怎麼啦?」少女臉色微變,顯得有些許不耐煩,「是安妃娘娘由於孤獨寂寞絕望割破了手腕?還是瓊妃又赤足狂奔在凌亂的雨夜裡?」
小太監啞然,冬喜忍不住掩嘴偷笑。
她還記得小姐第一次見到四妃時的情景。
那是一個月前了,有位身穿官服的神秘人忽然出現,說她家小姐說如今改名換姓,有了新的身份,問她願不願意和小姐見一面。
她慌忙點頭,跟著那人來到陌生的地方,這才發覺小姐已經成為皇宮裡掌管禮儀教學的司儀大人。
又哭又笑間,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因為她原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小姐了。
「怎麼會呢?我就算要遠走高飛,走之前也一定會來看你們一眼,我絕不能扔著爹爹不管。」
小姐看著她笑,眼中是發自真心的溫暖。
「……小姐真有本事,如今已經是皇宮女官了!」
擦了淚,她絮絮叨叨的讚美小姐。
機靈如她者,斷不會冒失開口問小姐失蹤的這段時間都幹了什麼,都去了哪裡——也許,一個不小心,就要引來殺身之禍。
「說是尚儀,其實也不過是後宮妃嬪閒暇時的陪伴。」小姐牽起她的手,「如今我寄人籬下,有口難言,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
小姐安排她在宮中下來,於是她再次成為小姐的貼身丫鬟。如今她是宮中的宮女,可以陪著小姐一起去拜見四妃。
他們第一個見的,便是安妃。
安妃娘娘很瘦,出奇的瘦,不喜綢緞,偏愛素白的棉布裙。當初小姐帶著她上門拜見時,安妃正在小口小口喝著茶。
風吹過,拂起白裙,露出安妃光潔小巧的足踝。
「不好意思。」安妃察覺到她們的詫異目光,淡淡一笑,「我喜歡光著腳穿鞋,皇上也是允了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現著一種任性、高傲、尖銳、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倔強神情。
冬喜注意到小姐的眉毛抽搐一下。
然後小姐送上皇帝御賜的禮物,二人寒暄應答。安妃說自己本名安梨,是皇上早年下南疆時看中的。皇上寵她至極,怕她思鄉心切,這才在冊妃大殿上保留了她的家姓。
「轉眼之間光陰飛逝,如今他身邊已有了容顏更盛的新人……」安妃說到這裡,眼神空洞,「遙想當年,他將我摟在懷中,安梨寶貝、安梨寶貝的聲聲喚我……」
冬喜注意到,小姐的肩膀開始微微抖起來。
接著去見瓊妃。
瓊妃是一位相當美麗的可人兒,尖尖的瓜子臉,雲霧般的的髮髻,還有一雙水靈靈的黑眼睛。
一時間,冬喜和小姐都看呆了。
「你就是太子殿下親自找來的杜尚儀?」瓊妃親熱拉起她的手,「殿下說你聰慧過人,能文善武,在皇后娘娘面前一個勁兒的誇你呢!」
「殿下謬讚,實不敢當。」小姐拜倒在地。
「宮中常年未設尚儀一職,來去的都是太監和宮女,個個目不識丁,日子過的也寡淡,往後有你陪我說話就好了……」瓊妃歎一聲,口氣幽怨,「一入宮門深似海,皇上不來的日子,我也只是在這裡虛度光陰……唉,不知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小姐趕緊送上皇帝御賜的禮物,瓊妃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方絲質手帕,上面繡著幾個字:
「鵝,鵝,鵝,好大一隻腳。」
瓊妃癡癡凝望著手帕。
「……他還記得我對詩詞的特別喜好。」好半響,她抬頭靜靜一笑,容顏淒涼,「可是光記得有什麼用呢?他不來的日子,我也只能睹物思人。」
淚水源源不斷從她的眼裡冒出來,大顆大顆,如同斷了線的珍珠。
「……為什麼他要這麼殘忍?什麼,為什麼?他知不知道我的心好疼,疼的快死掉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明知故犯,一次又一次……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傷心好傷心……」
瓊妃忽然按緊緊摀住胸口,做西子捧心狀:「為什麼?!他為什麼還不來看我,明明已經過了一天零四個時辰了!」
冬喜詫異發現,小姐白眼一翻,身子開始輕輕晃動,幾乎要昏厥了。
等到出門右轉,聽宮女介紹說瓊妃單名一個瑤字時,小姐終於沒能站穩,整個人從石梯上摔下來。
「……還有另外兩妃,你快說說他們都是誰?」小姐狼狽爬起來,抓住宮女的肩膀咬牙切齒道。
「回、回稟尚儀,分別是亦妃娘娘和席妃娘娘,不過兩位娘娘最近去別處吃齋,暫時未在宮中,不便拜見……」小宮女嚇了一跳,花枝亂顫。
「夠了!」只見小姐大手一揮,踉踉蹌蹌站直身子,面色變得慘白,「不見也罷,我大概……都知道她們是什麼樣子了。」
「哎呀,杜尚儀名不虛傳,真乃神人也!」小宮女歡天喜地拍拍巴掌。
「呵、呵、呵。」只見小姐乾笑三聲,踉踉蹌蹌走開,嘴裡喃喃自語著,彷彿受到了天大的打擊。
隱隱約約的,冬喜聽見小姐一直都在重複同一個詞:「……惡趣味啊……惡趣味……絕對的惡趣味……」
——————————————惡趣味偶爾也可以高雅的分割線—————————————-
「……是、是瓊妃娘娘……」小太監斷斷續續的聲音將冬喜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瓊妃娘娘怎麼啦?」少女的聲音聽起來沒個好氣。
「……回杜尚儀,昨兒個安妃娘娘忽然那心血來潮去瓊宮拜訪,卻不知為何與瓊妃娘娘爭吵起來……後來安妃娘娘氣沖沖的走了,留下瓊妃娘娘一人坐在院子裡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現在,任誰勸也不肯進屋呢!」
小太監答的戰戰兢兢。
「——得,我明白,又要我去做思想工作吧?」
少女翻個白眼,陰陽怪氣:「我得建議皇后娘娘再多配幾名尚儀,這婦聯主任的位置可不好當,一個光桿司令哪管的完啊!」
「咦,小姐,安妃娘娘和瓊妃娘娘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嗎?怎麼這回也吵起來了?」
冬喜好奇看向少女。
「唉,冬喜,你還小,你根本不懂。」少女語重心長摸摸她的頭髮,「後宮、妃子、掐——它們三個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二人跟隨小太監來到瓊宮,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了小雨。
「……哦,這濛濛的霧啊,莫非你也是在為我哀傷?煙朦朦,雨朦朦,眼脈脈,情依依……段郎,難道我們的相愛,真的只是一個錯誤?」
一進院子,便遠遠看見瓊妃柔弱的身子在風中顫抖,如亂世飄萍般讓人心生愛憐。
「段郎!你我的這片情,這份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萬物都是我們的證人!」只見瓊妃低頭凝望手中物件,滿目淒清無比悲愴,「……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來生也好,我永永遠遠都是你的……無論別人如何對我,如何詆毀我……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冬喜定睛一瞧,瓊妃手中緊緊攥著的原來是那張「大腳鵝手帕」。
與小姐對看一眼,兩人均很有默契的不敢作聲。
「杜尚儀,您可來了!」遠遠的跑來一個老宮女,面色焦急,「自打昨晚安妃娘娘走了後,瓊妃娘娘不知為何一直哭個不停,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可把奴婢們擔心壞了!」
「莫擔心,娘娘只是一時鑽了牛角尖。」少女對著宮女笑,語氣溫和,「所謂女人更年要靜心,勞煩姑姑去給娘娘熬些清熱敗火的糖水來,我這就上去。」
「有勞杜尚儀。」老宮女一邊抹淚一邊歎氣,「最近實在是辛苦尚儀了,三天兩頭的往瓊宮這邊跑……可是,求尚儀不要責怪娘娘,她什麼都不懂,她還只是個孩子啊!!」
咦?冬喜分明瞧見,小姐身子激靈一下。
雨勢漸漸變大,無論宮女們如何哀求,瓊妃只是呆呆坐在院子裡,望天歎氣,迎風淚流。
「雨啊,下吧下吧……求您澆滅我胸中的嫉火,求您洗去我心中的污穢……」
她微微仰著臉,姿態聖潔,彷彿祈禱的少女般。
「看好了,這可是標準的四十五度純潔仰望呢!」少女朝冬喜促狹一笑,滿目流光。
接著長袖一甩,逕直衝進院子裡。
不知她和瓊妃說了什麼,短短幾句後,瓊妃居然停止哭泣,搖搖晃晃站起來。
「還不快來扶你們娘娘?!」
少女一聲嬌喝,喚醒呆滯中的眾人。宮女們七七八八湧上,將幾近虛脫的瓊妃架進內殿裡。
「小姐真是厲害!」眼看主子大步流星踏進屋內,冬喜趕緊拿出手帕幫她擦拭雨水。
「……這些僕人啊,都缺心眼兒。」少女一邊撣水珠,一邊漫不經心譴責,「只要旁敲側擊提醒娘娘,皇上現在在外狩獵,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不就結了?」
「這、這是為何?」冬喜一怔,停下手中動作。
「因為皇上不回來,就看不見娘娘美麗的梨花帶雨;看不見梨花帶雨,就不知道她被人迫害後有多麼楚楚可憐;不知道娘娘的楚楚可憐,也就沒有了加倍疼愛她的可能……唉,所謂演戲之人最怕沒有觀眾,一旦沒有觀眾,娘娘也就意興闌珊了。」
冬喜聽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
「雨啊,下吧下吧,我要生根,我要發芽,我要開花……」
少女不理她,自顧自哼著歌,一甩濕漉漉的頭髮,神采飛揚。
二人從瓊妃處告退,天空正好放晴,萬里無雲,一片碧藍。
「喂,要不要陪我去清心殿看看?」少女忽然轉頭,對著冬喜詭異一笑。
「——小姐饒命吶!」冬喜頓時面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說了,去清心殿是要打板子的!」
「切!既然來了皇宮,不去那裡怎麼行?不然來了也算白來!」少女昂首做嗤之以鼻狀。
「奴婢實在不明白,清心殿有什麼好的……」冬喜簡直哭笑不得,「宮裡壓根就沒人想去那個地方……」
「這你就不明白了。」少女牽過她的手,笑盈盈將她扶起。
「——根據我多年經驗,那裡絕對是藏龍臥虎之地,指不定我們會在裡面遇見什麼傳奇人物,所以現在要先去探聽一下虛實,以便日後巴結嘛!」
少女不聽冬喜的勸阻,拖著她一路前行,興致高昂。
清心殿,按通俗的叫法,又名冷宮。
咳咳!各位穿越人士,來皇宮,怎能不去冷宮?這是一個多麼富有傳奇色彩的地方啊!但凡宮廷宮斗文,就沒有不提到它的!所謂「真的婦女,敢於直面殘酷的家庭鬥爭!」大批的妃嬪在這裡倒下了,很快又會有新的一批崛起。無論是投毒還是用刑,不管是陷害還是勾結,身為小說配角的佳麗們,總是爭先恐後不擇手段的將對手往裡扔。可惜,她們都低估了現今原創文學女主的智慧!君不見,自打原創文橫行於世,言情界湧現出多少出身冷宮,最終笑傲後宮的不凡女性啊!那些大紅特紅的《x宮》、《宮x》、《xx宮》、《宮xx》們,無一不在向世人宣告——冷宮其實是見證了無數女主華麗崛起的復活之宮,是福地啊!
總之,穿越女們,要想一統後宮,請先參觀冷宮!
正午,清心殿。
青山峭拔,雲煙淡淡,遠遠望去,一樣的亭台樓閣,一樣的雕欄玉砌。
唯有那道褪了色的朱門,隱約透出幾許蕭寂之感。
「啊!這就是傳說中的冷宮!」
少女站到清心殿跟前,一隻腳跨進大門。
「也沒有多破敗嘛!」
探頭打望,只見曼妙的常春籐在屋脊上伸展,及膝深的草上綴滿小花,一片青蔥。
「冬喜,我跟你說哦,小姐我現在可是腳跨冰火兩重天呢!」
少女忽然轉頭,對著冬喜神秘兮兮擠眉弄眼。
「——這邊,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她展開右手,指尖朝向門外。
「——這邊,是被歲月遺忘的角落。」
她伸開左手,指尖朝門內一戳。
冬喜正欲掩嘴,,笑容卻忽然凍在臉上。
「……小喬,你怎麼在這裡?」
略帶沙啞的清冷音色,冷不防從院內冒出。
涼風拂過,衣袖翩躚,金冠耀目,風致楚楚。
少女身子一震。
我們總是無法預料,未來會發生什麼事。
正如我們不能知曉,你會在下一瞬間遇見什麼人。
「……奴婢杜春嬌,拜見段王爺。」
好半響,她終於僵著身子回頭,對來人深深下跪。
蒼鬱的青山襯著太陽,淡金的光芒灑滿赤牆。
忽而一道暗色的影子壓來,掩住了這大好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