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牌(六) 文 / 王三木
汝州城頭,陸秀明俯視城下密密麻麻的北唐騎兵,心中一片冰涼——短短片刻時間,解煩、無難這兩支東吳軍中有數的王牌部隊,便在西軍的兵鋒下分崩離析。原本還打算奪回城門的預備隊,眼看情勢危急,更是一哄而散。
時來天地皆通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留在汝州的守軍雖有數萬,可要是指望著這些人去和西軍巷戰拚死?陸秀明在心底微微歎息,大勢之下,已不是他能夠力挽狂瀾的了。
「將軍!北狗已攻入城內,末將不才!願率本部兵馬將其擊退!」一名身強體壯的中年將軍大吼著向陸秀明請命,原本白色的面皮被漲得通紅,威風的長鬚在寒風中激烈地抖動著。對於西軍像是有著深入骨髓的痛恨,又像是對吳軍的戰敗感到深深的恥辱。
一些機靈的軍官猛然醒悟過來,一邊向著那名「慷慨勇烈」的中年軍官投去鄙夷的目光,一邊迫不及待地學著他的樣子,向著陸秀明表露著他們「感天動地的勇敢」
「將軍稍歇,看末將去拿了時季明那廝的性命!」
「北狗跳樑小丑,末將必一刀斬其於馬下!」
「小將願率五百勇銳,去擒了時雋獻於將軍!」
聽著諸位同僚的豪言壯語,越來越多的軍官醒悟過來。相互擁擠著,努力地靠近著陸秀明。不停地向這位汝州最高軍事長官表露著自己願意擊退西軍的偉大節操,以及西軍在他們眼中不過浮雲等等。
前一刻還在西軍攻勢下惶惶不安的將軍們,像是突然之間被最勇敢的靈魂附身,變得無所畏懼,果敢勇毅。
陸秀明仰著頭,黑沉沉的眸子裡帶著若有若無的笑,目光慢慢地在周圍大大小小的東吳軍官臉上掃過。
「諸君,真是好氣節。」陸秀明深深地看著他們,聲音如古井一般波瀾不起。過了許久,他才再次開口「陸某當為諸君擊鼓壯威!」
皎潔而明亮的陽光,如清風一般掠過那些東吳軍官們的臉龐。那些,如秋天的番茄一樣紅透的臉龐。
看著那些軍官們離去的背影,跟隨陸秀明多年的親兵一臉的不解,疑問道:「將軍,這些人怎麼突然轉性了?」
「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配不上軍人的稱號。」陸秀明目光直直地看著身邊的親兵,淡淡開口:「只是想要趕快逃出城,而他們的親兵又在城下,怕被我扣住而已。」
「什麼!」陸秀明身邊的親衛們頓時炸開了鍋,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震驚和不可思議。一些反應快的士兵立刻跑向內城垛去看。結果當真如陸秀明所說的那樣。那些之前勇氣可嘉的將軍們並沒有點起自己的兵馬去南門補救,而是迫不及待地帶著各自的親隨逃向了西門。
「這些狗賊!」陸秀明的侍衛長大聲地吼罵,儘管吳軍數百年拋棄隊友,獨自逃命的如過江之鯽,車載斗量。有些事情早已是見怪不怪。可臨了落在自己頭上,總歸是無法承受的。「他們就不怕皇上和老公爺剮了他們!」
「死者已矣,來日可追。」陸秀明眺望著遠端模糊的唐軍旗幟,緩緩說道:「等他們見了皇上,自然可以把所有的責任推到我的頭上,反正死人是不會抗爭,也不會尋仇。無論是說我指揮不力還是勾引北狗入城,都可以洗乾淨他們身上的污泥。法不責眾,汝州一丟,又是用人之時。皇上縱然清楚今日之事,也會假裝不知,不會保我。更何況,我還是陸家一系的軍官。」
「你們也走吧。」陸秀明的目光慢慢地在身邊的親兵們身上掃過,就在剛才,連他自己轄下的幾名軍官都已經逃離,人心如此,卻也怪不得他人。
「將軍!」侍衛長滿臉通紅,大聲地吼道:「老賀就算死!弟兄們要死在將軍的前頭!」
這聲呼喊引起了大多數人的響應,陸秀明平日裡帶他們恩重,在這樣的時候。這些人雖然不捨得死,卻也不願做背主求生的無恥小人。
「胡說八道。」陸秀明輕輕地拍了拍侍衛長的肩膀,環顧左右,淡淡開口「留下來也不過是北狗多了幾顆首級請賞而已。大丈夫一死原不足惜,但讓那些小人得意,卻是不甘。總要有人活著,把今天的事,告訴後來的人。你們將軍我,還想搏一個忠烈的名聲呢。」
跟隨多年的部下和親兵們聽到這話頓時哭成一片。
「不要去和大軍會合了。」陸秀明認真地說道:「汝州一丟,攻守易勢。數十萬江南子弟,也不知有幾人能逃回東吳。你們出了汝州,一路向南,投武昌,再沿著長江回去。萬不能走淮泗。韓言是皇上的心腹,大軍若敗,他也沒有袖手的道理。」
一個二十不到的親衛掩面大哭,他臉上還有之前作戰時留下來的血,淚血混合,顯得狼狽不堪。他突然跪倒在地上,向著陸秀明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腦袋撞擊地面的聲音清晰地在城樓上迴盪,直磕出血來。才站起身,轉身離去。這彷彿是一個信號,一個又一個的親衛跪倒下來,一個又一個的頭顱撞擊著汝州城樓上的地磚。那聲音是如此的清脆,那聲音是如此的淒涼。
「西軍勇悍,果然冠於天下。」跟隨時雋一起入城的崔安節一邊看著吳軍潮水般的潰退,一邊在心底仔細地想著,汝州淪陷,攻守異勢。數十萬東吳大軍被截斷了糧草退路。接下來?便是要圖窮匕見的生死相搏了。
時雋的嘴角浮現一絲淺笑,淡淡開口「仰仗皇恩浩蕩。」自河北淪陷之後,朝野指責,民怨四起。可是今日之後,又有誰敢說西軍不是天下第一強軍?軍隊嗎?能打才是王道!
「自然。」崔安節瞥了一眼城樓上還在獵獵飄揚的吳軍軍旗,軍旗下,陸秀明正在整理著自己的盔甲,擦拭著佩劍。「倒也有盡忠死節的好漢」
「這個陸秀明可是極有一些風骨。」時雋勒住戰馬,似笑非笑地盯著崔安節「崔大人要勸降這樣的人?」
崔安節目光直直地看著時雋,淡然笑道:「死前還有心情整理自己盔甲的人,怕也不會太多。」
「武將和文人不同。文人是生的時候乾淨,而我們當兵的,只有死了才有乾淨。「時雋的嘴角弧度淺淺,眉間帶著絲絲笑意,緩緩開口:」不如我們打上一賭,崔大人若是能說動那人歸降,我便以漢中行轅都督相招。「
「若是不然。「
「那便請崔大人替他寫一篇祭文。「時雋的目光裡儘是肅然,緩緩說道:」將軍百戰,馬革裹屍。當留青史之上。「
崔安節心中一震,用嶄新的目光看向自己身邊,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有著高大沉實的身軀和讓人畏懼的眼神。他是當今天下手握最強武力的藩鎮,是百年將門的繼承者。他有著比政客還要靈敏的嗅覺。也有一顆,軍人的心。
另一端,陸秀明獨自一人堅守在軍旗下,從容而安靜。緋紅的夕陽染紅斑駁的厚重城牆,朦朧的光線絲絲縷縷透過城垛的縫隙照在他身上,那樣絢爛,他的身邊橫七豎八地倒著自己部下和唐軍將士的屍體,鮮血將青石鋪就的地面染得殷紅。
「陸將軍之忠烈,可昭日月。然大勢之下,何必做徒勞之事?」崔安節撥開擁擠的層層人群,緩步靠近。「汝州之戰,將軍盡心竭力。但是將軍之同僚,各顧身家,竟不能以一矢相加,便望風奔潰。東吳軍中,雖有將軍這般一二可觀之人,可是豬狗之輩車載斗量,便如朽木做舟,必將覆滅海浪之下。良禽擇木而棲。將軍何不效仿陳平故事,留下人間一段佳話?」
「你是誰?」陸秀明一把扔掉用來擦劍的麻布,星光一樣奪目的劍鋒牢牢地指在崔安節的身前。
「晚生崔安節。「
「崔伯淵的學生?「陸秀明抿著嘴,深深看了崔安節一眼」以三寸之舌捲動天下的風雲,你們師徒,當真是所圖者大。「
「歎年華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將軍兼資文武,才為世出,竟埋沒如此,何其不公?「崔安節的眼神是那麼地誠摯而清澈,清澈地似乎要氾濫在別人的心裡。「將軍若歸大唐,譬如李將軍之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
「口才不錯。」陸秀明的嘴角勾著一絲淡淡的笑,他仰著頭,平舉起他的劍離開崔安節的身前,慢慢掃過一周,視線也隨著他的劍一起從周圍的唐軍士兵臉上掃過,高聲笑道:「這一顆頭顱,縱然換不得萬戶侯,卻也聊勝於無!哪位英雄,來取陸某首級!」
四周的唐軍士兵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裡,城樓上一片死般的沉寂。
「陸將軍……」
「沒有人麼?」陸秀明突然提高了音量,一聲接著一聲「也罷!也罷!」
崔安節失聲高呼「不可……「
卻已經來不及了,陸秀明手中寒光一閃,脖頸鮮血橫流,在一眾北唐將士睽睽眾目之下,引刀一絕平生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