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60第六十章 文 / 雙面人
林如海夫婦的墳頭自有林如海留下的人打理,雖已多年,雨水又多,倒沒流走墳頭土。
黛玉同周鴻拜祭完,灑了不知多少清淚,爾後重賞了守墓的老家僕,又給他安排了日後的衣食之費,方回轉祖宅,擇日啟程,乃是七月初六。
雪雁忙同紫鵑帶人收拾行囊,並採買各色土儀禮物等等。
紫鵑不愛出門,黛玉又嫌別人買的東西不好,故雪雁帶人出門,已是輕車熟路。
正值夏日,姑蘇的香扇香珠十分精緻,雪雁想到他們回京之後已進八月,便沒有大肆採買,反將那些樸拙直巧的昆石和泥人兒、緙絲等物買了許多,黛玉已非閨閣女兒,既然回來一趟,自然得多多帶些東西回去送人。
但凡各處鋪子的掌櫃大概都知道林家,並不敢抬高價錢,反略低了些賣給雪雁。
雪雁莞爾,她過來買東西,自然要了雅間,並不是在堂上看貨,乃對掌櫃地道:「掌櫃賺不到錢,豈不是我的罪過?竟是按著市面上的價錢算罷!」
李掌櫃忙笑道:「並沒有不賺,賣給姑娘的價錢仍是高於進價,只是比別處略低些,林淑人好容易回鄉一趟,猶記得當年林大人的風采,咱們都敬佩得很,哪裡能抬高價錢賣給姑娘?我們都成什麼人了。」
雪雁聽了,倒也明白他們的想法,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黛玉為三品誥命,其夫為聖人心腹,不僅能庇佑宗族,還能庇佑一地鄉民,只同鄉二字,他們便有了訴說委屈之處。這也是林如海何以深受敬重之故,據她所知,在林如海為官之時,本地鄉民也少了許多委屈,因此他們都願意結一份善緣。林族長那些人起先為了錢紅了眼睛,事後反應過來,都忙不迭地打髮妻媳過來奉承黛玉,其心思態度變化之快,令人歎為觀止。
當初林族長等人敢上門一鬧,未嘗不是他們都知道黛玉不會對他們動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能得償所願最好,得不到黛玉也討不到好,有人說她不顧娘家族人,她還不能倚仗權勢對他們如何,這也是因為宗族常常凌駕於官府之上,許多宗族裡的事情官府都不能插手。
雪雁心想,黛玉之計著實是好,既沒有得罪本家族人,在外面的名聲也非常好,受了委屈仍然記掛著族中子孫讀書上進,何等胸懷!
想到這裡,雪雁不覺記起黛玉擔憂家財進京之事,不過她相信黛玉一定有法子避免。如今她無事一身輕,在周家以後就是黛玉的生活了,須得她自己做主,自己保護好自己,即便她有法子也不能為黛玉出謀劃策。
這原是一家土儀鋪子,各色東西齊全,東西又好,在本地名聲極佳,雪雁索性都在這裡採買了,好容易採買完了,雪雁付了帳,帶著丫頭婆子走出鋪子,命人將東西裝車。
忽見趙雲攜著小廝過來,雪雁不禁一笑,道:「趙先生也過來買東西?」
趙雲初時遠遠見到一位打扮不俗的姑娘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站在門口看人裝車,知曉必是大戶人家的頭等丫鬟,不敢抬頭直視,聞得雪雁此語,方抬起頭來,斂去眼裡的詫異之色,笑道:「原來是雪雁姑娘,這是買些土儀東西回去?」
雪雁笑道:「正是,初六就啟程了,多多採買些,回去做個念想兒,或是送人都使得。想必趙先生也是如此,先生隨意打發誰採買便是,何必親自過來?」
趙雲爽朗一笑,道:「我又不是什麼金貴人,走一趟也無妨,我身邊兩個小廝吃東西還好,買東西哪知什麼精緻,什麼粗俗,我也想買些回去送人,何況既來一趟江南,少不得各處風景之地都去一回。」
觀月不滿地撇了一下嘴,眼裡卻沒有憤怒,只有笑意,顯然被打趣的時候多了。
雪雁見狀一笑,見車已裝好,便福身別過。
等她上車遠遠去了,趙雲仍舊站在門口,垂頭沉思。
觀月道:「大爺,雪雁姑娘真真是好,從來沒有瞧不起人,且還不怕大爺臉上的傷。」若是別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臉露嫌惡之色了,就是在姑蘇這些日子裡,趙雲出去遊覽各處勝景,凡所見之人十個中有八個人眼含畏懼鄙棄,觀月不禁為自家大爺暗暗心疼不已。
趙雲拿著扇子敲了敲他的頭,道:「你再胡說,下回就不帶你出門了。」
觀月連忙住嘴,跟他進了鋪子裡。
卻說雪雁回到家,見黛玉不在房中,一問小丫頭,方知錢太太來拜。
錢家既要賃了林家祖宅,又知黛玉在京中地位不低,夫君權勢頗高,也是書香門第,再說本家兒子將來還得進京趕考,有同鄉在京城,少不得也能便宜一二,故錢老爺忙叫妻子帶著三個兒媳過來給黛玉請安,她們都是沒有品級的民婦,拜見黛玉十分恭敬。
黛玉見錢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紀,生得慈眉善目,言語溫柔,再想起周鴻說錢老爺為人亦好,便放下了心,雖說將祖宅賃出,卻也希望租客品格清白。
錢太太去後,又有知府太太等人過來,一時之間,來客絡繹不絕。
黛玉這邊忙碌不已,周鴻那邊亦不消停,日日都見姑蘇一帶官員仕宦,他在戰場拚殺久矣,頗不喜此道,婉拒劉知府晚間宴樂一事,自回家歇息。
黛玉也是十分疲倦,洗完澡,對周鴻道:「比在京城裡還累。」
周鴻笑道:「在京城中,凡是應酬自有母親出面,你在這裡卻是獨自一人面對,底下又都想著奉承,自然勞累些。且忍兩日,過幾日便回去了。」
黛玉點點頭,遂與他同寢,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周鴻婉拒各處邀請,陪著黛玉去玄墓山蟠香寺一遊。
黛玉道:「外祖母家有個櫳翠庵,妙玉師父就住在那裡,想當初她說過在蟠香寺住了多年,這裡的梅花極好,可惜正值盛暑,見不得香雪海之景。」
周鴻安慰道:「你若愛梅花,明兒我叫人移幾株栽在家裡。」
黛玉笑道:「長得好好兒的移栽作甚?倒破了咱們家原先的佈置,竟是不必了。何況咱們家也有幾株極好的梅花,不必眼饞他們的。」
各處遊玩了一回,掌燈時間方回。
又過了一日,雪雁出門回來,忽見一個老婦在門外求見黛玉,門房不知她來歷,不肯放行,她便走過去問道:「你見我們夫人作甚?」
卻見那老婦年紀極老,頭髮花白,滿臉皺紋,雖是荊釵布裙,卻還乾淨,言談舉止十分不俗,雪雁隱約覺得眉眼有些眼熟,見她呆呆地看著自己,便重新問了一遍。
那老婦在雪雁的打量中回過神,忙抱著包裹上前行禮,含淚道:「我娘家姓封,夫家姓甄,有一件極要緊的事情求你們家夫人的恩典,請姑娘千萬替我通報一聲,我這一輩子是無法報答了,只能來生做牛做馬地感激你們。」
一聽封、甄二字,雪雁驀地想起這老婦眉眼間可不就是和香菱生得有些兒相似,難道眼前竟是甄士隱之妻,甄英蓮之母?忙道:「冒昧問一句,你找我們夫人做什麼?」
甄家娘子低聲道:「我想進京去找我女兒,聽聞你們初六啟程,想請你們捎我一程。」
雪雁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跟門房說了一聲,帶她進去,途中問道:「娘子怎麼想著來求我們夫人了?從前怎麼不進京,反是今日?」
甄家娘子眼裡的淚水流了下來,道:「不怕姑娘知道,我女兒已經丟了十五六年,好容易前兒才得了消息,聽說在京城裡,我倒是想一路過去,後來有人說,你們家夫人初六啟程,最是宅心仁厚,族人那樣鬧騰,還惦記著族中子孫上進,故攛掇我來求你們夫人。」
及至到了黛玉房中,經人通報後,甄家娘子慌忙行禮,雖然倉促,卻無失禮之處。
黛玉聞得她意欲進京尋女,不免十分感歎,她最是憐老惜貧,忙請她坐下,問道:「你可是得了消息才進京的?不妨說說,我們在京裡頗有些人,想是能幫你一二。」
雪雁送上茶來,也道:「正是,娘子不妨說給我們聽,許能幫你也未可知。」
甄家娘子聽了,頓時感激不盡,道:「不瞞夫人,我也是前兒才得了消息。若說我們家在姑蘇一帶原也有兩分清名,不過十幾年前就敗落了。我女兒英蓮丟失之時只有四歲,隨後家裡被火燒了,投奔娘家,也只得些薄田朽屋,我們老爺不久以後就跟著什麼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出家去了,再無蹤跡。我和兩個丫鬟賣些針線過活,後來我們老爺資助的一位賈大人考中進士做了官,娶了我的丫鬟嬌杏做二房,後來送了不少東西,倒也過得下去。」
黛玉聽到嬌杏二字,不免有幾分耳熟,思索半日仍想不起來,乃問雪雁道:「這嬌杏二字,我怎麼像是在哪裡聽過?你可記得?」
雪雁道:「姑娘忘記了?賈雨村賈大人的妻房便是名喚嬌杏,原是個丫頭出身,後來原配夫人過世,便被扶為正室夫人了,京城中誰人不知?從前姑娘應酬時也沒幾家願意理她。」
黛玉恍然大悟,道:「是了,瞧我這記性,怎麼都不記得了。」
甄家娘子一聽此話,反而激動非常,道:「夫人認得嬌杏那丫頭?」
黛玉不知她何以如此,點了點頭。
倒是雪雁知曉,不禁歎了一口氣,道:「莫非娘子的丫鬟便是嬌杏?」
甄家娘子忍不住哭道:「可不是她!那賈雨村竟是個狗雜種,我們老爺先前助他銀錢進京趕考,不等吉日就急急忙忙先走了。他先前來答謝之時,哪裡是為了答謝我呢,不過是看中了嬌杏做二房,也是娶了嬌杏後才答謝我許多銀錢綢緞,後來還說替我找女兒,不料幾年以後革職了,再次為官時,頭一個案子便是我家女兒,他胡亂判給了什麼打死人命的薛家大爺,絲毫不顧我找女兒找得辛苦,這樣忘恩負義,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他!」
黛玉何等聰明,聽到這裡,已經想到了香菱,既為賈雨村忘恩負義含羞,又為香菱感到悲傷,問道:「你女兒可是眉心生有一點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甄家娘子的哭聲頓止,急忙站起身,前行兩步,道:「夫人見過我那苦命的女兒?」
黛玉忙道:「你先坐下,咱們慢慢說,別急。」
甄家娘子哽咽道:「我找了女兒十幾年,好容易有了消息,哪裡等得。夫人,好夫人,快告訴我,在哪裡見到了我女兒,她好不好?」
想起自己在賈家見到香菱的為人處事,黛玉輕輕一歎,道:「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若說好便是如今豐衣足食,若說不好,便是身不由己罷了。甄家娘子,你且說說,你從哪裡得了消息說令嬡在京城中?等我聽完了,再叫丫頭細細將令嬡之事告訴你。」
雪雁在旁邊點頭贊同,黛玉從山海關回來之後,香菱亦曾過來請教作詩,黛玉愛她為人,每常閒了都教她,倒比寶釵待她還盡心些。若是甄家娘子和香菱團聚,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或能免了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的命運。
甄家娘子強忍著悲傷,道:「如今我老父已逝,兄長待我甚是吝嗇,我就帶著私藏的幾兩銀子搬回了姑蘇,做些針線賣,勉強也能度日。忽一日聽說甄家抄家,又說什麼賈雨村降職了,有人來金陵查探,問起了那個案子,我聽他們說閒話說那個女孩子眉心長著一點胭脂痣,生得十分標緻,我再問問年紀,就知道那是我女兒。我趕緊問他們,他們告訴我說當年薛家打死人命,不當一回事,帶著那個丫頭一同進京了,並沒有回來,我就想著進京去找她。」
說到這裡,不禁淚如雨下,道:「如今我都過了六十歲了,也不知能活幾年,只是記掛著女兒不肯死罷了。人人都說夫人為人好,勸我來求夫人,就是想求夫人回京時捎我一程。再沒想到,在夫人這裡竟有我女兒的下落。我日也想,夜也想,就只想著我這個女兒了。」
甄家娘子暗暗慶幸自己聽從別人相勸,過來找黛玉幫忙。
黛玉拿著手帕拭淚,道:「原來還有這許多故事,真真是命運無常。雪雁,你跟甄家娘子說說香菱的事情,也好生想個法子,別是見不到女兒反得罪了人。」
雪雁忙請甄家娘子下去歇息,既然黛玉答應帶甄家娘子進京,須得在這裡住兩晚,便在自己房中另設一榻,與她居住,又叫小丫頭上了茶,方將香菱之事告訴她。
甄家娘子聽得淚流滿面,道:「我的女兒怎麼就這麼命苦?」
雪雁遞了帕子過來,安慰道:「既知了令嬡的下落,該是歡喜才是,如何反哭了呢?」
甄家娘子一把拉著她道:「好姑娘,那個什麼薛家這樣有權有勢,打死人都不當一回事兒,如何肯放我的英蓮出來?我們家是讀書人家,縱然敗落了,也不能給人做妾。可我無依無靠,又是一介老婦,怕也不能救我的英蓮出來。」
雪雁忙道:「娘子且先歇歇,咱們途中好生計較,許進了京竟有法子解決此事呢!」
甄家娘子聽了雪雁的話,果然覺得身上疲累之極,她從家裡趕過來,一路不敢停,就怕停下了自己生了膽怯之心不敢來求黛玉,故一鼓作氣趕來,此時得知女兒下落,心神一鬆,便昏昏欲睡。
雪雁叫人送了熱水與她洗漱,安置她歇下,方到黛玉房中來。
黛玉正在窗下落淚,道:「賈大人降了,我也聽說了,只沒想到還有這許多事。」
雪雁想了想,說道:「賈大人做了不少惡事,何止香菱的案子,我還聽說大老爺為了幾把扇子,賈雨村就將那人打了個臭死,抄沒了扇子作官價賣給了大老爺,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天理難容之事,當今聖明,焉能不治他。」
黛玉聽了,忙問什麼扇子,雪雁如實說了。
聽完,黛玉愈發覺得悲涼之至,不覺流淚道:「怪道都說官官相護呢!上行下效,雖非大舅舅動手,卻是他先強搶人家的扇子,也不知道那石呆子如何了。」
雪雁並沒有去打探過,道:「我也不知,不如進京後再打探一二。」
黛玉歎道:「大舅舅是我的親舅舅,賈大人曾是我的西席先生,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人。可憐香菱,但凡當初賈大人略有一點惻隱之心,她們母女也能團聚了,不必分別這麼多年。」
雪雁道:「好歹這回碰到了咱們,想來能母女相聚。」
黛玉拭了淚,卻道:「母女相聚又如何?香菱畢竟是薛大爺明堂正道擺酒唱戲納了做妾的,薛家素來只有買人的,幾時賣過人?香菱言談舉止模樣兒都是一等一,薛大爺哪裡肯放她出去,見了面,只是徒生傷悲罷了。」
雪雁笑道:「那也未必。」
黛玉聽她言下之意似有辦法,忙問為何。
雪雁道:「正經人家唯恐成親前先有了庶子,誰家先納妾後娶妻?雖有兩個通房丫頭,也沒有名分沒有孩子,哪裡像香菱竟是擺酒唱戲明堂正道地做妾,將來薛大爺娶妻,難道薛家大奶奶能忍得住這口氣?若是想個法子在薛大爺娶親之前,勸得她打髮香菱出去倒好。」
黛玉想了想,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竟大有可為。寶姐姐是讀書明理的人,你我從中將厲害勸解一二,不怕他們不將香菱放出去。」
雪雁笑道:「也只好進京之後再說,現在說為時過早。」
黛玉道:「你回去安慰甄家娘子就這麼說,好歹先給她留個念想兒,暫且放下心來,橫豎既知道了,又是賈大人做的孽,你我豈能置身事外。」
雪雁歎了一口氣,深知其意。
黛玉愈加感到榮國府已是日落西山之勢,偏生他們還一無所覺,自認宮中有娘娘做主,富貴長久,周鴻進來時見黛玉聲色不比往時,到她跟前一看,雙目微紅,皺眉道:「好好的誰惹你生氣了?跟我說,我給你出氣去。」
黛玉忙道:「誰敢欺負我呢?只是聽說了些事兒,心裡難受。」
周鴻問是何事,待聽得黛玉說完,也覺得實在是巧,道:「你不必自責,他們做出這些事情來與你有什麼相干?他們個個不知悔改,反是你滿懷愧疚。」
黛玉道:「我豈能不愧疚,一個是我舅舅,一個是我先前的老師。」
周鴻淡淡一笑,道:「你若知道其他事,只怕還愧疚不來呢。」
黛玉道:「不必告訴我,我也能猜測得到。我只可憐外祖母這麼大年紀了,偏偏子孫竟然如此胡作非為,按著骨肉親情,我心裡不願他們出事,可是說到國法,說到是非黑白,卻知道報應不爽,即便他們獲罪也是罪有應得。這心裡,就跟煎了藥似的。」
周鴻勸道:「你既然明白,就該對自己好些。」
黛玉靠在他身上,歎道:「人都說聰明人過得苦,我雖算不得聰明人,何以也如此呢?」
周鴻聞言一笑,道:「你若不是聰明人,世間都是糊塗蟲了。快別想這些了,橫豎車到山前必有路,到那時再說罷。」
黛玉卻搖頭道:「若不知還罷了,既知道了,好歹得防患於未然才是。」
周鴻伸手攬著她道:「你倒來說說,你本不姓賈,姓林,又是我周家之婦,你說的話,他們家誰能聽得進去?」
黛玉抬頭橫他一眼,忍不住有些沮喪,周鴻說的話也的確十分有理。
周鴻不覺莞爾。
卸妝寬衣歇息之時,黛玉忽然道:「咱們那些東西帶進京城,當真要大張旗鼓?我只恨讓外祖母心裡難過,好歹別讓外祖母沒了這臉面。」
周鴻卻有些為難,道:「聖人發了話,可如何是好?」
黛玉哼了一聲,道:「就知道聖人想叫世人皆知,明兒料理外祖母家,大快人心,聖人自己得了名聲,仍是仁君。」
周鴻失笑,夫妻私語自然不會外傳,也認為黛玉說得有理。
既然黛玉顧忌榮國府,周鴻便知道自己須得另設他法,第二日同趙雲商議。
趙雲聽完,笑道:「我倒覺得尊夫人一定有了主意,只是不肯說罷了。」
周鴻昨日見黛玉輾轉反側,心中也猜出了幾分,黛玉聰明絕頂,絕不會沒有辦法解決此事,遂看了趙雲一眼,淡淡地道:「你只說你的主意便好,不必說這些話。」
趙雲道:「那就消無聲息地進京罷。」
周鴻點點頭,道:「我也覺得這麼著極好,太過張揚反讓人覺得內子得理不讓人,畢竟先前岳父已經為她出過氣了,雖說從了聖人之意,但是毀了她的名聲,我豈能願意?」與聖人之意相比,周鴻更關心黛玉。
趙雲微笑道:「因此咱們進京時就別大張旗鼓,也別吐露說是林大人留給尊夫人的嫁妝,誰問都不說,只說尊夫人不讓說。世人都是眼明心亮的,看著東西從船上搬運下來,總有幾個能瞧出些眉目來,畢竟我搬東西時見到有許多大件傢俱應是林家歷代主母之陪嫁,是藏不了的,到那時,一傳十十傳百,哪裡瞞得過人,聖人也如了意,尊夫人又不會得到罵名。」
周鴻指著他大笑道:「你果然還是如此狡猾,我就不知道你家那些人怎麼敢得罪了你?」
提到自己的祖父母和二叔家三叔家,趙雲笑容頓失,冷冷地道:「我只是懶怠和他們計較罷了,他們不來打攪我倒好,若來,我豈能叫他們全身而退。說什麼孝,身體髮膚乃是父母所賜,他們毀了我的臉絕了我的前程,我才是對我父母大不孝呢!」
周鴻十分贊同,是個男人,就不該性情軟弱任人欺侮,他最喜的就是趙雲的心性,善惡分明,不為世俗所縛,雖不至於報復,卻也不會輕饒。
趙雲摸了摸臉上的疤,想起自己悄悄打聽的事情,對周鴻道:「你說我這疤可嚇人?」
周鴻詫異道:「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我早說過,不過就是一道三寸刀疤而已,何必過於計較?在山海關時,你又不是沒見過那些將士,有多少斷手斷腳的?」
趙雲笑道:「都說我這疤看著不大,也就三寸,不笑還使得,但是一笑起來便牽動這道疤痕,十分難看。你可知道,尊夫人身邊其他丫鬟也不敢看我的臉,只有一個一點兒都不怕。」
周鴻對黛玉身邊的丫鬟素來不甚在意,聞聽此言,便問是誰。
趙雲道:「就是那個叫雪雁的姑娘。」
周鴻一怔,道:「原來是她。」
說話時,周鴻心中忽然一動,趙雲尚未娶妻,且心性剛硬,從來不問人是非,如何今兒反問這些話?莫非他動了什麼心思?
趙雲亦覺幾分詫異,他素知周鴻甚少對丫頭們留意,自打成親後,更是視若無睹,聞聽此言,便笑道:「難為你還居然記得有這麼個丫頭。」
周鴻淡淡一笑,道:「內子天天念叨著,由不得我不記得。你可記得岳父留下的這份財物是由誰守著的?」
趙雲一驚,問道:「難道就是雪雁姑娘?」
周鴻點頭道:「不錯,就是她。聽說,岳父臨終前私藏這筆財物,無人知道藏在何處,連內子都不知道,直到定親後才知道藏在祖宅。岳父只告訴了這個丫頭,雖說將她的身契交到內子手中,但是你也知道,人若有錢了,跑到外地冒充流民,花些錢另辦戶籍也是有的。內子是性情中人,深感活在榮國府中無望,早早將身契還給了她,可是她並沒有就此離去,直到此時將財物交還到內子手中,一一登記在冊,方請人辦了戶籍,遷到京城。」
趙雲不由得十分感歎,道:「百萬之財竟沒有動一點兒心思,足見是忠義之人。」
周鴻眼神一閃,笑道:「我也這麼說,你知道南華姑姑曾經救過駕,她正是南華姑姑的妹子,也算是家學淵源了,但卻沒有倚仗南華姑姑在聖人跟前的體面要什麼榮華富貴,只承繼了南華姑姑的遺物,她也有個認的乾哥哥在宮裡當差,是聖人宮裡的心腹太監,兄妹兩個都不曾做過一點仗勢欺人之事。還不止如此,她雖沒有吟詩作賦的天分,倒於琴棋書畫極精,將內子的藏書都一一讀過,倒背如流,若不是這麼個身份,恐怕比尋常千金小姐還強些。」
趙雲聽到這裡,仰頭看著窗外花樹上麻雀騰挪跳躍地嬉戲,然後道:「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橫豎和我沒什麼相干。」
周鴻笑道:「乃是你先開口,如何反怪我說出?」
趙雲默然不語。
周鴻笑完,然後正色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三歲了,當真沒想過何時成家立業?」
趙雲聽了苦笑,摸了摸臉上的疤,道:「你知道我的事情,說這些話作甚?想當初定了好好的人家,也算門當戶對,知曉我於仕途無望之後,便編造無數閒言碎語說我的不是,就此悔了婚,我反而臭名遠揚,其後雖也有幾家寒門願意以女相配,但是我豈能看得上他們是因我略有家資?橫豎眼下我沒想過成親,婚配是一生之事,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寧缺毋濫。」
周鴻低低地道:「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寧缺毋濫。從翔,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遙想自己,如果娶的不是黛玉,自己是否會覺得現世安好?不會的,雖然會一輩子相敬如賓,但自己心裡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快活。
趙雲微微一笑,道:「因此,你不必為我費心,橫豎我自有打算。」
周鴻擺擺手,道:「你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如何?你幾時若有中意之人,不妨告訴我,我也替你籌謀一番,我現在極好,也盼著你過得好。」
趙雲一笑謝過。
雖然趙雲是周鴻的幕僚,在正事上乃是下屬,但是二人卻是情同手足的好友,幾年相處,非常人可比,有許多話都不避諱提起。
周鴻離開後,趙雲搖頭歎息不語。
觀月捧著一盤切好的西瓜過來,道:「大爺,想必你跟將軍說了許多話,吃兩塊西瓜,裡頭雪雁姐姐特特叫人將西瓜放在井水裡湃過的,又甜又沙。」
趙雲一怔,問道:「是裡頭送來的?」
觀月將托盤放到他跟前,直起身道:「當然,各處都得了,還往驛站那邊送了許多給禁衛軍們,不止西瓜,還有別的果子呢,我這就端來。」
說著,轉身一溜煙跑了出去,端了兩樣鮮果過來。
趙雲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口,果然十分香甜。
轉眼間到了初六,啟程之時,黛玉囑咐雪雁帶上了甄家娘子,又命人善待於她,甄家娘子心裡覺得受之有愧,雖然跟在船上,卻常幫雪雁做些針線,或是端茶遞水,一日不得閒,只盼著早早進京見到女兒,她已經聽雪雁說了,她和女兒團聚一事頗有可為。
除卻他們這一條船,趙雲並護衛僕從坐一條船,還有一條船裝滿了運回京的東西。又有二百禁衛軍不急著趕路,與周鴻同行,便也坐了大船相隨,一路上匪徒皆不敢出頭。
此次回京,許是因為早備了藥和薑片,趙雲一路平穩。
月餘倏然而逝,抵達京城時,已經是八月十四了。
周鴻道:「竟能趕得及一家中秋賞月。」
黛玉一笑,由他給自己繫上披風,途中早已打發人回京傳遞消息,周家的王管家帶著許多車轎過來,家裡不夠,便在外面租了一些,四個婆子先抬轎子上船,請黛玉坐穩後,方抬出去由轎夫接手,周鴻則率領二百禁衛軍進宮面聖,呈交賬冊。
他們這一去,黛玉房中之物交給雪雁料理,所運財物則由趙雲看著。
雪雁看著下人將諸般行李土儀物事搬上車,然後望了裝東西的船隻一眼,忍不住笑了一聲,周鴻此法甚好,竟是兩全其美,他也早早寫了折子請罪,並陳述理由。
一條大船上的東西極多,箱籠傢俱搬運下來時渡口眾人都看得明白,不消片刻,便有人問。
可巧趙雲站在岸邊,聞聲擺手道:「周家大奶奶交代了,不能說,不能說。也請各位千萬不要追問,乃是私事,私物,還請各位擔待些。」
他越是不說,越是有人好奇。
這次運來的東西可比黛玉出嫁時的十里紅妝還多,第一輛馬車已將東西送到周家回來了,這邊還有東西沒從船上卸下來,箱籠鎖得緊密看不出什麼,但是大件的傢俱,尤其是千工床梳妝台這些明晃晃地看在眾人眼裡,沉沉的小箱子也能看出幾分眉目。
趙雲拱手朝眾人道:「還請各位莫要傳揚,免得周家大奶奶知道了,心裡不好受。」
彼時東西都已搬上了車,他也跟著上車走了。
雪雁看完,正欲乘車回家,忽然看到於連生遠遠站在岸邊,不覺一怔。
於連生似乎也發現了雪雁的目光,朝她一笑,微微點頭,雪雁搖頭一歎,逕自上車走了,顯然長乾帝得了周鴻的折子後,特地派人在這裡看著周家進京一事呢。
等周家的人影子都見不到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尖銳著嗓子高聲道:「莫不是這些都是周家大奶奶娘家的東西?方纔我瞧見了一口老舊的朱漆大箱子,除了是陪嫁,平常誰用?」
有人附和道:「說來竟有幾分道理呢。我忽然想起來,前些日子甄家查抄的東西足足裝了十幾條大船,運到渡口時,哎喲喲,搬運下船的時候真是人人吃驚,足足搬了好幾天才搬完,他們家真是有錢,那一件件都是稀世珍寶,聽說聖人交代了,不許人貪墨一文半個,悉數送進京城,用在賑災之上,又有那麼多禁衛軍護著,想來周將軍也不會從中貪墨,除了是周大奶奶娘家的東西,我竟想不出這些東西來自何處了。」
聽了這些話,眾人紛紛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聽說林大人疼女兒,安排了許多錢,想來這些東西都是安排在家鄉的,所以這回周將軍南下拜祭時帶了回來。只是他們也不是不能說,為什麼不願意說呢?」
有人便道:「你還不明白?是周大奶奶不讓說,叫人瞞著呢。」
也有人說道:「說來周大奶奶真真可憐得很,林大人當年留了多少好東西,出嫁時也就只有一些舊物,雖然比別人家的女兒出嫁強些,可是連他們家十之一二的東西都沒得,現今運了林大人另外留的東西,也不敢聲張,叫人閉嘴,唯恐外人知道丟了外祖母家的顏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果然都是聰明人,有人起了頭,竟猜了個□不離十。
於連生見火候差不多了,便遠遠走開。
過一時,兩個同他一樣平民打扮的小太監跑了過來,笑道:「公公,咱們這就回去?」
聽聲音,赫然便是起頭說話的人。
於連生笑道:「事情辦妥了,回去罷。」
說著帶他們騎馬離開,竟沒人在意先前說話的人早已不在了,他們猶在議論林家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