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29第二十九章 文 / 雙面人
為了元春省親這一日,賈母的正房正院特特收拾了一番,內外一片奢華風流氣象,其珠寶之輝,琉璃之明,花蕊之香,雪雁縱讀得一肚詩書,亦難以形容得盡。
雪雁送黛玉到上房門口簾外,便與鶯兒退了下去,同琥珀等人一處靜候。
除了鴛鴦、金釧、金寶並平兒等人在內伺候外,只有三春之婢在此處,都不敢高聲說話,唯有入畫年紀小,悄聲道:「你沒跟著林姑娘在外面看著那場面,哎喲喲,真真是說不出的尊貴!宮娥彩嬪太監總得有好幾百人,一隊隊的執事,一列列的燈籠,一行行的彩樂,竟是一眼望不到頭,怪道都說咱們娘娘天生的大福,可不應在這裡了!」
雪雁確實不曾出門,未敢胡亂張望,便悄然問道:「果然?」
入畫拉著她坐下,笑道:「我還能哄你不成?裡裡外外稱得上是人山人海了。你說,這一個娘娘省親就是幾百個人跟著,宮裡得有多少人才夠使喚?」
雪雁想起於連生,他進宮將近一年了,也不知是否在省親隊伍之列。
正想著,忽有丫頭引著跟隨元春進宮的丫鬟抱琴過來,眾人忙迎上去問好,尤其是司棋侍書入畫三人,年紀雖同抱琴相差極多,名字卻是當日賈母所取,故極新雅,又覺親密,琴棋書畫四婢也算今日齊聚了。
司棋又向抱琴介紹鶯兒、雪雁二人,說是寶釵黛玉之婢。
抱琴坐在上面,她對鶯兒並無二樣,倒瞅了雪雁兩眼,見她穿著銀紅織金的褙子,繫著白綾繡梅細折裙,粉面朱唇,雪肌玉膚,笑問道:「你是跟林姑娘來的?」
雪雁心中暗暗納罕,看了一眼鶯兒,含笑稱是。
抱琴道:「像是在那裡見過似的,你父母家人可跟著林姑娘一同進京了?」
抱琴既是元春之婢,容貌自然出色,眉眼妍麗,在宮內耳熏目染多年,年紀又比眾人大許多,自比榮國府內諸婢多了一種雍容之意,引得眾人十分欽羨。
雪雁淡淡地道:「自小跟我們姑娘,並不記得家鄉父母。」
天底下長相相似的人多得很,雪雁不認為自己一個被賣進林家的小丫頭能巧合地碰到血親,就是府裡頭誰不說香菱長得像秦可卿?說晴雯眉眼像黛玉?這一回進榮國府後,雪雁氣度大改,府裡常有人說她眉眼上有幾分像鳳姐,故此對於抱琴所言並不在意。
雪雁此時此刻不知道永昌公主曾與張氏說過看她有些面善,張氏亦有此觀感,抱琴已是第三個如此說了,不然她心中早有疑慮,不至於錯過多年才得知真相。
抱琴聽了,不禁有些歎息憐憫。
雪雁低頭坐在下頭拈果子,她有什麼值得歎息的,不記得家鄉父母倒落個乾淨自在,世人重男輕女,她自小被賣,想來不得父母之疼。倒是抱琴如今在丫鬟中高高在上,只覺得容光煥發,無人能比,卻想不到將來元春薨後,她這個丫頭不知道面臨什麼樣的命運!
一時抱琴的爹娘來院外見抱琴,抱琴忙出去,不免一陣抱頭痛哭,眾人忙解勸不迭。
雪雁在裡間沒有跟出去,輕聲道:「原來她父母還在家中。」
司棋留在屋裡叫小丫頭舀熱水來預備抱琴一會子洗臉,歎息回答她道:「這是自然,她父母兄弟在府裡,父母又是管事,在老太太跟前也體面,她在宮裡服侍姑娘自然盡心盡力。」
雪雁一聽,了然不語,又是一場骨頭分離的場面,抱琴父母留在榮國府,她在宮裡對於元春必然不敢有所背叛,這些老人精,真是一言一行都有所計算。
過了一會兒,抱琴進來,司棋忙起身帶小丫頭幫她重新梳頭淨面,收拾妝容。
抱琴笑道:「失了禮,叫妹妹們見笑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黛玉等人進了賈母正室,皆以國禮拜見貴妃。
元春端坐上方,忙命快起,各敘闊別寒溫,見釵黛二人生得一如嬌花,一若纖柳,非自己姐妹所及,不禁讚歎不絕。黛玉偷偷打量元春,只見她氣度高貴,宮裝華麗,在燈光之下更顯雍容非常,別人瞧著羨慕,黛玉卻是傷感,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是宮門。
抱琴等上來磕頭後出去後,餘者宮娥彩嬪執事太監都有寧國府和賈赦之院招待,元春命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姐妹們深敘離別情景,家庭事務私情。
元春先問起寶釵年紀歲數幾何,誇讚了一番,又問黛玉的,末了道:「聽說妹妹身邊有兩個永昌公主府出來的教習嬤嬤,我在宮裡早聽說了,亦見過,這兩位嬤嬤禮儀極好,連皇太后都稱讚,妹妹好好跟兩位嬤嬤學,多善待她們些。」
黛玉起身應是。容嬤嬤和張嬤嬤待她極好,就算元春不說,她亦會善待之。
賈政帶著闔府子弟隔簾請安,黛玉忙退到一邊,安靜地聽著女父對答,一個是情深意切寧享天倫的女兒,一個是兢兢業業滿口忠君的臣子。
行過禮後,賈政等退出,接下來筵宴遊園,做完詩,聽完了戲,賞完金銀錁子新書等物,已經到了元春起駕回宮之時,黛玉瞧著元春含淚上輿,回來與雪雁道:「瞧娘娘的形容意思,宮裡怕不自在呢!」
外面無數熱鬧,雪雁都不在意,只看著元春賞下來的東西,寶玉釵黛三春皆是一樣,丫鬟中只有賈母、王夫人和諸姐妹房中有,一共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分到她們房裡的只有表禮二端和幾串錢,聽了黛玉的話,道:「一言一行都有人留心,哪裡像在家裡?」
黛玉聽了,不由得一陣長吁短歎。
雪雁道:「聽說姑娘們在裡頭做的詩,娘娘叫三姑娘謄抄出來給老爺們看了,老爺都贊姑娘做的詩好呢,還說那首杏簾在望的詩不像是寶二爺的口氣,前三首倒罷了。」她知道原著上稻香村的詩是黛玉替做的,不知這裡是否依然。
詩詞謄抄出去時,賈赦賈政等人身邊還有清客族人,只怕會傳出去。
雪雁倒是不甚在意,清代許多女詞人女詩人第一才女什麼的詩詞歌賦若沒有外人傳抄,怎會流傳後世,她們個個都是大家閨秀呢,看來大戶世家似乎於此不是十分嚴謹,她畢竟沒有這個時代深刻的烙印,挺希望黛玉能做第二個李易安。
黛玉撲哧一笑,面上有些得意,道:「你沒見他那個可憐樣兒,急得一頭是汗,脖子上青筋都掙出來了,越看越覺得他已經後繼無力了,我遂替他做了這一首杏簾在望。」
雪雁笑道:「竟是這樣?」
雖說黛玉現在未曾與寶玉情投意合,但是畢竟多年兄妹情分,哪裡真不在意寶玉之憂。
黛玉換了衣裳,通了頭髮,又回頭對她笑道:「不止我幫他做了詩,寶姐姐也指點他了呢!我聽得清清楚楚,說娘娘不喜紅香綠玉,才改了怡紅快綠,偏他詩中又寫綠玉,豈不是與娘娘作對,於是寶姐姐便提議寶玉改了綠蠟二字。你說我是外人,若因不喜歡這玉字還說得過去,可寶玉名中也帶個玉字,又有天生的通靈寶玉,娘娘如何反不喜呢?」
黛玉生性敏感,一點風吹草動便要揣測一番,雪雁被她問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也是,有讀者看了原著認為元春不喜黛玉,所以改了紅香綠玉為怡紅快綠,明確表示不支持雙玉,可是寶玉才是真正的玉,難道元春不喜歡自己愛若至寶的兄弟?
雪雁想了半日,猶未有解,遂道:「許和姑娘的名字沒什麼瓜葛,娘娘不是不喜歡玉,怕是覺得俗才改的,難道姑娘不覺得怡紅快綠比紅香綠玉更為別緻?」
黛玉一聽,果然還是怡紅快綠更好。
雪雁道:「寶二爺原也聰明,一肚子才氣,偏到了跟前寫不出來了。」
黛玉卻道:「誰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他哪裡是到跟前寫不出來?不過是不喜這應制詩罷了,我也是胡亂應付過去的。實話說,寶玉倒比別人看得透徹些,只可惜世人都說他性子奇詭,反誤了他。想來他是看得愈透,心裡就愈苦。」
雪雁看著她,暗暗歎息。
雖然現在的黛玉比原著上疏遠寶玉,可是精神上的共鳴真不是虛的。寶玉身上雖然不乏紈褲習氣,可是很多想法喝很多舉止,遠遠超越了這個時代的思想,可能是因為曹公找不到出路,所以寶玉也就迷茫無措,不說去想方設法解決,而是選擇逃避,過於軟弱沒有擔當。如果寶玉思想和行動一致,潔身自好,又沒有王夫人之嫌,說不定和黛玉真是天生一對。
世事難兩全,就算他們思想上再契合,現實終究是個悲劇,她是個現實的人,不想黛玉落得那樣下場,只能選擇幫助黛玉不繼續沉溺於悲劇,雖然自己覺得好,黛玉未必覺得好。
寶玉的性子,更適合當個閨蜜好姐妹,可惜又是個男的,黛玉和他不能太過親近。
「我見了上頭賞的禮,不知姑娘知道不知道?」雪雁皺了皺眉,有些不解作為族長的賈珍和作為榮國府長房長子的賈璉居然和賈環賈蓉一樣的例,表禮一份,金錁一雙,比所有人都少,「咱們房裡人多,這麼一點子東西,不知給誰好。」
黛玉揉了揉眼睛,笑道:「我知你的意思,只是人有親疏,自然禮有輕重。那些賞賜圖個意思罷了,誰還正經當寶貝不成?咱們又都不缺。」
雪雁歎了一口氣。
紫鵑彎腰鋪了床,摸了摸被窩裡已被燙得十分暖和,回身道:「今兒個忙得人人神疲體倦,姑娘最熬不得夜,快歇息罷,有什麼話明兒再說,仔細緩不過神來。」
黛玉由她服侍洗了腳,順勢往被裡一躺,口內道:「忙完這一遭,就沒什麼事兒了。」
雪雁一面卸下頭上的幾枝金珠簪環,一面道:「誰說沒事?二十一是寶姑娘的生日,少不得要過一回,咱們得先預備了壽禮才好,別到了跟前手忙腳亂,一點敬意都沒。」
黛玉奇道:「我怎麼不知道?」
雪雁淨完手臉,又洗了腳,抽空答道:「寶姑娘來了這裡好幾年,這兩年忙著省親,一回生日都沒過,姑娘怎麼會知道?今年是及笄之年,老太太必然要給辦的。」
黛玉伸手出被,屈指在眼前一算,道:「寶姐姐這生日古怪,竟是地穿節。」
雪雁倒了水回來,上了床方笑道:「有什麼古怪?我瞧著這府裡的生日個個都有來歷呢!娘娘是大年初一,又是國公爺的好日子,姑娘是花朝節,三姑娘是清明節,寶二爺是餞花節,與之相比,寶姑娘的地穿節就算不得特別古怪了。」
地穿節是在補天節後一日,偏巧通靈寶玉的來歷是補天不成的石頭,曾有笑雲,補天不成不如填地,想必這其中必有緣故,不然原著上不會是寶釵兩次說佛,令寶玉有所悟道。
雪雁覺得曹公的筆法頗具諷刺意義,寶玉看破紅塵的啟蒙者,居然是寶釵!
黛玉想了想,道:「姐妹們過生日,沒有過於豐厚的壽禮,不過或詩或畫,或是一扇一紙,將我做的兩色針線拿出來,再配上一些筆墨,頗過得去了,平常給姐妹們都是這樣。」
雪雁答應了,誰說黛玉不做針線?原著上薛姨媽生日還有兩色針線送呢!
次日她便將壽禮預備妥當了,等著到時候送過去。
因元春省親,府裡人人疲乏之極,雪雁卻是精神健旺得很,偶然一回路過院子門口,可巧遇到鳳姐帶人收拾園內陳設等物搬出來,她便上前請安,一眼瞅見鳳姐身後眾人抬著的東西中有好幾件紫檀器具金銀傢伙和一件銅綠斑斕的鼎頗為眼熟,不禁一怔。
這是林家的東西!她一下子反應過來,她跟林如海在庫房時見到過。
尤其是那個青銅鼎,乃是周朝古物,她記得最清楚。
大觀園裡的陳設器具固然大多都是採買來的,但是正殿中的古董書畫紫檀器具金玉玩意一時採買不到,縱能買到,也未必有那麼多的現銀去買,買來的還不一定能比上林家積累了一百多年的好東西,因此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挪用了林家帶過來的東西。
這些東西當初一時賣不出去,賣出去也怕被人壓價,賈璉就沒有全部變賣,只是變賣了田莊地產房院和笨重的大傢俱大傢伙,剩下的好東西都運了回來。
雪雁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鳳姐驟然見到雪雁出現在園子門口,登時吃了一驚,很快定下心來,含笑道:「你不跟著你們姑娘,怎麼有空去園子裡來頑?」
雪雁面上不動聲色,笑道:「我們姑娘誇櫳翠庵的梅花好,我想去求一枝來給姑娘插瓶。」
鳳姐忙道:「那妙玉素來乖僻,你快別去,沒的梅花求不得,倒惹一番閒氣。你們姑娘若是想要梅花,一會子我叫平兒給你們送去,別去園子瞎逛,仔細撞到搬運傢伙的人。」
雪雁笑著答應了,轉身離去。
鳳姐放略略鬆了一口氣,雖然她不認為雪雁能認出這些東西,但是畢竟得小心。
雪雁本打算回來說給黛玉聽,好叫黛玉圓謊,不料遇到司棋拉她去給迎春畫樣子,只得過去,途中叫了一個小丫頭道:「替我回去告訴我們姑娘一聲,姑娘說的梅花,我竟沒求到,一會子璉二奶奶打發人送去。」
小丫頭記在心裡,跑過去告訴了黛玉。
黛玉正在屋裡看書,聽了這話十分不解,叫紫鵑抓了一把錢給來人買果子吃,仍在不住思索,沒過一盞茶工夫,就見平兒送了一對聯珠瓶過來,瓶內插著兩枝鮮艷梅花,色若胭脂,香欺蘭蕙,不禁讚道:「好俊梅花,你們奶奶怎麼打發你親自來?」
平兒往屋內看了看,不見雪雁蹤跡,便回答黛玉的話道:「我們奶奶說在園子門口碰到雪雁去櫳翠庵想給姑娘折兩枝梅花,說是姑娘要的,奶奶因說妙玉脾氣不合群,就沒讓雪雁過去,特特打發我給姑娘送來。」
黛玉忙笑道:「怎麼勞煩你們奶奶費心?我不過白誇一句,誰知雪雁倒記在心裡了。」
平兒聞聽雪雁確是為了黛玉去折梅花,心神一鬆,放下梅花便即告辭去回鳳姐。
至晚間雪雁回來,黛玉立刻便拉著她到裡間,叫紫鵑在外面看著,方開口道:「你拿著我在璉二嫂子跟前當幌子了?不然她怎麼巴巴兒地打發人送兩枝梅花來?虧得你記得先告訴我,我便說是我遣你去的。只是我瞧著還不如你乾娘年後送的兩盆紅梅盆景好。」
雪雁歎氣道:「這是來試探咱們呢!」說著將在園子門口的所見所聞告訴黛玉。
黛玉歎道:「璉二嫂子疑心太過了些。咱們家庫房裡的東西,隨便拿出一件來,我都未必認得,若是我去,她必然不會如此,只是怎麼疑到你了?」雖然自己父親留了東西只有雪雁知道在哪裡,但是她也不該認得庫房裡的東西才是,鳳姐的舉動倒有些做賊心虛了。
雪雁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想是我瞧起來比姑娘顯得精明些?」
黛玉撲哧一笑,道:「你倒誇讚起自己來了。」
說完,放低聲音問道:「你瞧得清楚,果然是咱們家的東西?你怎麼認得?」
「怎麼不認得?那回老爺給姑娘找孤本時,我隨著老爺去了一趟庫房,親眼見了。」雪雁說話半真半假,沒有把藏東西之事告訴她,「那幾件紫檀傢俱因式樣不同京城和江南,我記得真真兒的,老爺說是咱們家祖上老太爺在粵南當差時得的,金銀傢伙倒是炸過了,比在庫房裡鮮亮,所以我只覺得眼熟,不能確認是否也是咱們家的,但青銅鼎我記得極清楚。」
黛玉聽了幽幽一歎,道:「你我早已心中有底,那些我原就沒想過他們能還給我,何必再計較?越是計較,越是顯得精神不好了。」
雪雁聞言一笑,道:「論及豁達,我不及姑娘遠矣。」
她倒是想替黛玉要回來,可是一來銀錢大部分被賈家花了,二來房產地畝都被賣了,下剩的古董玩意雖然很值錢,但是在大觀園裡擺過明顯當是自己的,日後他們經濟危機上來時能不變賣?到手的機會太小了。所以,自此以後,她再不想這些未必要回來的銀錢東西了。
園子裡的陳設收拾了兩三日方完,雪雁再沒有機會看一眼,因正月裡不能動針線,她便跟著黛玉或去尋李紈,或在屋裡躲懶,不想十八日徐氏親自來接,賈母不願出門,又想本家和桑家沒什麼來往親戚,便叫鳳姐打點車轎,送黛玉過去。
黛玉自打進京,頭一回出門,神色間有些緊張,更多的卻是興奮。
仍留紫鵑和張嬤嬤在家留守,容嬤嬤和王嬤嬤帶著雪雁並汀蘭淡菊清荷潤竹等人過去。
及至到了桑家,徐氏又叫長子桑越、長女桑婉、次女桑媛過來拜見黛玉,黛玉同桑媛年紀相仿,桑越比她大一歲,桑婉大兩歲,奈何輩分好,受了禮,忙命雪雁送上表禮,每人尺頭四匹,金銀錁子各一對,新書二部,寶墨一匣。
遊園賞景,雪雁留心觀察,誰說桑家分薄了家產?外面看著不大顯,裡頭瞧著一山一水,一樓一閣,並不比賈家遜色,只是多了幾分粗獷豪放。
雪雁恍然想起桑家初次送禮時的禮單,上頭有桑隆給黛玉的東西,其中貂皮鹿茸人參樣樣俱全,哪一樣都是好東西,想來是桑隆隨著書信一併捎帶來的,隨隨便便就送出那樣一份厚禮,桑家絕非外人認為的家產日薄。想來桑家子孫三代都是行伍出身,桑老元帥和桑將軍更是鎮守邊關,一南一北,北通東北,南通海道,都有極大的進項。
吃過酒席,更衣後喫茶,徐氏與黛玉對坐,桑婉和桑媛在下面作陪。
徐氏又備了兩桌酒席請容嬤嬤王嬤嬤和諸位丫頭去吃,眼前只留雪雁一人,說了一會子江南時興的花樣兒,方開口問道:「姑姑平常在府裡都做些什麼?」
「先前守制,不曾做什麼,只跟兩位嬤嬤學禮儀。現今仍在學禮儀,並讀些詩書。」黛玉實話實說,頑了半日,頗為盡興,在榮國府赴宴時,別人是不會顧及到她的情緒和喜好,然而徐氏卻面面俱到,正經將她視為上賓,俗話說以客為尊,可見桑家禮節極是周全。
徐氏暗暗點頭,道:「先前姑姑守制,咱們不敢打攪,如今除了服,下回我再去接姑姑,姑姑可別說不來。我們老太爺說,咱們兩家是幾十年的老親,老太爺又是姑姑的親表舅,很該多多走動,萬萬不能生分了。」
徐氏說桑隆老元帥的話時,黛玉立即站起身聽著,道:「大表舅舅一番苦心,黛玉銘記在心,只怕你們府上太忙,我反而不好太過打攪。」
別人雖有好意,但是黛玉終究要以別人家的行動為重,不能為了走動反而給人添煩惱。
徐氏一怔,倒是有些心疼黛玉的小心翼翼,真不知道賈家是如何待她的,竟謹慎到這個份上,怪道祖父信中大不放心。想罷,忙請黛玉入座,笑道:「姑姑太小心了,老太爺和老太太若是知道,定然怨我不曾款待好姑姑。」
黛玉道:「今兒我來,就覺得賓至如歸,表舅舅和表舅母若說你,我替你分辨。」
說得眾人一笑。
徐氏又道:「姑姑日後有什麼打算?」
黛玉微微一怔,然後道:「我一個女孩兒家,能如何打算?由著外祖母做主罷了。」她不知道她將來終身如何,她也無法自己給自己拿主意,名正言順能為她做主的只有賈母一人,等賈母去了,輪到的是賈赦夫婦和賈政夫婦,不是桑家。
雪雁曾經跟她說過,暫且熬兩年,雖然賈母過於偏執認定了她和寶玉,但是幸虧有她在上面壓著,不然其他人隨便給她說一門親,不知好壞,怕那時她的處境反比現在還不如。
現在她知道父親都為她打算好了,可是她以前終究不敢報以十分希望。
徐氏沉吟半晌,知道她的意思,遂道:「我們老太爺說,姑姑放心在那裡住,日後常來咱們家走動,有老太爺在,不會叫姑姑吃了虧。」
黛玉又站了起來,聽完後,面上帶了一點躊躇,問道:「不知表舅舅是否受了先父之托?」
徐氏眼裡添了三分讚許,好聰慧的姑娘!
然後她便點頭道:「老太爺說是受了表叔之托,叫姑姑只管放心。」
雪雁吃了一顆定心丸,黛玉又多了一份助力,這份助力不同於兩位嬤嬤,這位老元帥可是林如海的親表哥,黛玉的親表舅,雖然比榮國府遠,可到底還有血緣在,若真是有林如海的書信所托,榮國府給黛玉說的親事不好,嫁妝不夠,桑老元帥絕對有資格插手。
眼下只盼著桑老元帥能活得長長久久,至少要比賈母活得壽命長才行。
黛玉亦是感激不盡。
徐氏接她賞花是次,讓她放心是主。
她和雪雁都不知道林如海有哪些安排,也不知道林如海是如何托桑隆老元帥的,但是聽了徐氏的話,主僕二人的的確確是放下了大半的心,黛玉亦漸漸生出幾分希冀來。
雪雁暗暗放心,黛玉本性不弱,有了希望,就會為自己打算了,之前花錢散漫,全然是因為不知林如海的後續安排,對以後有了八分絕望,現在一樁樁一件件林如海都想得妥當周全,想來黛玉明白其苦心後,定會振作起來,不再自怨自憐,沉溺於絕望之中。
因此回到榮國府的時候,二人面上仍舊帶著殘餘的輕鬆和笑容。
不想史湘雲恰好來了,黛玉忙換了衣裳過去,姐妹相見,自有一番喜悅,聽到湘雲滿嘴一個愛哥哥,黛玉便打趣道:「你又不是在金陵長大的,偏愛咬著舌頭說金陵話兒,連個二哥哥都叫不出來,只管愛哥哥、愛哥哥的,一會子趕圍棋作耍,可不就是ど愛三四五了?」
湘雲道:「你還是這麼個性子,專愛挑別人的不是。你縱然比世人都好,又有兩個嬤嬤教著,也用不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她,我就伏你。」
黛玉心中已經知道是誰,嘴裡仍舊問是誰。
湘雲便提出寶釵來,黛玉聽了便笑道:「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她,我可不敢挑她的不是!」
湘雲笑道:「我這一輩子是比不得你了,不過我只盼著有一個愛咬舌頭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這才現在我眼裡頭。」說完,轉身就跑。
可巧雪雁掀了簾子進來,迎面撞上,連連後退了兩步。
黛玉正追上來,見狀忙問道:「可撞壞了不曾?雲丫頭,快過來我瞧瞧。」又問雪雁。
雪雁搖頭道:「哪裡就撞壞了?」忙來看史湘雲。
史湘雲定了定神,道:「我也不曾撞壞。只怪林姐姐,偏愛打趣人,人家說她,她又不依了。雪雁,你若是撞壞了,就找你們姑娘花錢請大夫給你瞧。」
雪雁聽了,方想起原著上咬舌頭這一段故事來。
她見黛玉雖然追上來了,卻沒拿湘雲如何,便知她不是真心找史湘雲算賬,只是玩鬧,便笑道:「若因我這麼一下子,使得我們姑娘和史大姑娘兩相罷手,我就沒白撞這一下子。」
湘雲瞅著黛玉,手指頭在臉上劃過羞她,道:「聽聽,你身邊的人就是向著你!」
黛玉笑道:「我身邊的人不向著我,難道還向著你不成?」
一旁的雪雁含笑不語。
她細細打量著這位原著中不曾直接描寫過容貌的史湘雲,雖然記憶裡也見過史湘雲,但是到底沒有親眼見過來得清楚,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原著會寫史湘雲的嬌憨活潑,也寫史湘雲的鶴勢螂形,獨獨不描寫五官長相了。
原來史湘雲的容貌不止比不上釵黛二人,連迎探惜三人亦有所不及。
她一雙濃眉分得很寬,姿態俊秀,看起來爽朗而靈活。
遜在容貌,勝在身姿氣度。
金陵十二釵,果然是各個不同。
晚間史湘雲安置時,按著慣例住在黛玉房裡,不料賈母卻道:「你姐姐那裡人多,竟是住不下,你仍舊住在我這邊暖閣裡罷,已經叫琥珀給你收拾妥當了。」
史湘雲聽了,看著黛玉道:「喲,到底是侯門千金,我們這些貧民的丫頭比不上。」
黛玉笑道:「都說我不讓人,我瞧妹妹比我也不遑多讓!妹妹可千萬別自貶身價,你若是貧民丫頭,咱們姐妹中誰還是侯門千金呢?」
說得眾人一笑,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天明時分,雪雁早早起來,先將紅梅移到窗外,重新放下窗屜,碧紗映著紅梅,顯得格外精神好看,抬眼見寶玉披衣靸鞋過來,忙上前道:「我們姑娘還沒起,二爺先回去梳洗,一會子在老太太房裡有見的時候呢!」
寶玉駐足聽完,道:「那我去瞧瞧雲妹妹。」說完,果然去了賈母暖閣裡。
雪雁阻止不及,眼睜睜看著他一溜煙進去。
這時,黛玉在房裡叫人,雪雁忙進去服侍她梳洗,說起寶玉往姑娘閨房裡如入無人之境,暗歎道:「若不是自己時時刻刻防著,寶玉進來的可就是林姑娘你的房間。」
黛玉皺了皺眉頭,道:「什麼毛病,還不改!」
梳洗完,兩人出來立在廊下,只見寶玉也從湘雲房中出來,梳洗過了。
一時又見襲人過來,見寶玉已經在史湘雲房裡梳洗完畢,只得氣呼呼地回去自己梳洗,雪雁暗暗慶幸,這次不關黛玉的事兒啊,因又見寶釵進了寶玉房裡,便道:「襲人惱了,寶二爺還不回去哄哄她?寶姑娘去了,你做主人也得待客呢!」
寶玉很不好意思,道:「哪裡就有那樣的氣性了。」遂假裝不在意,可是到底心裡還記掛著,說了沒兩句話,就匆匆告辭回房了。他回去了,反見寶釵出來了。
容嬤嬤在身後笑道:「這個丫頭倒是個有手段的,將寶二爺拿捏得妥帖無比。」
黛玉不以為然,道:「自小服侍寶二哥哥的,自然與別人不同。」
容嬤嬤和張嬤嬤相視一眼,笑而不語,沒有告訴黛玉襲人早已非清白之身,只想著以後勸黛玉離襲人遠些,這樣的人物,可不是黛玉能應付得了的,而且作為表妹,和表哥的房裡人結交,終究風氣不好。
少時,黛玉去賈母房裡吃飯,碰到湘雲說了幾句話,只見寶玉胡亂吃了半碗飯就回去,臉上聲色與平素不同,黛玉不甚在意,湘雲倒是有些納罕,因問道:「瞧愛哥哥今兒個精神不大好,早上我給他梳頭時還好好的呢!」
黛玉卻笑道:「就是你梳頭惹的禍呢!」往寶玉房裡努了努嘴。
她是極聰慧的女子,想起襲人之怒,便知端的。
湘雲便覺得有些沒意思,過了兩日就要回去,賈母卻留她住下,道:「等過了你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湘雲聽了,只得住下,打發人回去取自己的兩色針線來做壽禮。
聞得賈母要給寶釵過生日,黛玉私下瞅著雪雁道:「你竟是個算子。」
雪雁一笑,不語。
黛玉道:「老太太說了,寶姐姐才過頭一個生日,又是及笄之年,所以蠲資二十兩,叫璉二嫂子置辦酒戲。你去把咱們準備好的禮物給寶姐姐送去。」
雪雁輕輕咳嗽了一聲,二十兩銀子,這老太太打臉的舉動一如既往地犀利。想想黛玉出孝時的場面,甩手就是二百兩銀子,現今寶釵過生日,雖然都是自家人,只有湘雲和薛姨媽母女是客,但是二十兩怎麼拿得出手啊?
鳳姐在賈母房裡打趣完,回到自己房裡愁眉苦臉地看著眼前的二十兩銀子,這二十兩銀子才夠幾桌酒席?還要戲,怎麼可能夠呢?只得另外添置些銀子。
雪雁將黛玉的禮物送到薛寶釵那裡回來,碰見平兒便站住說笑了兩句。
平兒安慰了鳳姐幾句,有王夫人在上面看著,總不能辦得寒酸。
好容易到了二十一這一日,戲酒皆備,寶釵總是依照賈母的喜好點戲,惹得寶玉十分不悅她的討好之舉,因說了幾句,寶釵便說起寄生草來,寶玉聽了,立時讚賞不已。
雪雁在一旁聽著看著,暗暗歎息,寶姑娘你真是寶二爺看破紅塵的啟蒙者。
她今兒時時刻刻跟在黛玉身邊,寸步不離,就是沒忘記鳳姐提出那個戲子的事情,誰家的寶貝誰家疼,雪雁真心疼黛玉愛黛玉,哪裡能由著別人比著戲子取笑,雖然是無意之舉,但是影響很大,就好比現代社會拿正經人比小姐,必須堅決反擊!
聽到鳳姐說戲子扮起來活似一個人,雪雁眸光頓時一冷。
人人都說鳳姐和黛玉好,其實雪雁覺得至少在這之前鳳姐和黛玉不是那麼好,從黛玉第一次上門就華麗張揚到了極致,當面為王夫人的下馬威圓謊,並表現出自己管家的手段本事等等,沒有給黛玉準備房舍,也是一項失職,就算王夫人不喜黛玉,可是作為管家奶奶就真的不知準備或者提醒?再加上這一回比戲子脫口而出,哪裡看出她和黛玉感情好?
倒是此事之後鳳姐的的確確是和黛玉的感情好了起來,和寶釵一直都很疏離,堅定擁護賈母的意願。也許這其中有林家家產的緣故,也許有賈母的意思,也許是鳳姐自己覺得黛玉嫁給寶玉對她有益無害,比不上寶釵來的威脅大。
鳳姐話音一落,寶釵心裡知道她說的是誰,一笑不語,寶玉猜到了也不敢說,只有史湘雲心直口快,接口道:「倒像是林姐姐的模樣兒。」
寶玉嚇了一跳,趕緊對她連使眼色。
眾人聽了,留神一看,果然如此,都笑了起來,連道果然不錯。
賈母臉色微微一沉,再看向史湘雲的時候笑容已變得極淡,充滿了失望之色。
黛玉起先聽到鳳姐湘雲二人一唱一和時,臉上已漲得通紅,再看寶玉的神色、眾人的贊同,以及附和的笑聲和言語,更覺得自己在這裡形單影隻,可是賈母坐在上頭,她為了賈母,也不能離席失禮,淚光只在眼眶裡打轉。
雪雁知道賈母不能在這裡護著黛玉,因為這是小兒女口角,她作為最高長輩,若是護著黛玉,對黛玉有害無益,不過原著裡自從這件事出來以後,賈母就像忘記了史湘雲似的,直到五月裡史湘雲才過來,還不是接來的,此後沒賈寶玉提醒也不叫人去接她。
而那時史湘雲過來時,卻知道送戒指打點賈母身邊的鴛鴦,王夫人身邊的金釧,鳳姐身邊的平兒,和寶玉身邊的襲人,可見她是真正懂一點世故人情了,所以希望這些大丫頭得了她的東西,然後替她說一點好話。
雪雁眼裡含怒,正欲開口,忽然衣袖一緊,卻被張嬤嬤捉住了。
她不解地看向張嬤嬤,面上十分焦急,難道看著別人都贊同史湘雲拿黛玉比戲子麼?
猶未想罷,便見容嬤嬤上前兩步,從黛玉身後轉出,朝眾人微微一福,然後笑意盈盈地道:「容老奴多嘴問一句,不知璉二奶奶和史大姑娘可知道三教九流如何劃分?」
鳳姐此時此刻已經反應過來了,暗自後悔不迭。
湘雲畢竟年幼,卻還沒反應過來,問道:「嬤嬤問這個做什麼?」
容嬤嬤笑道:「奶奶和姑娘若是不知道,老奴就倚老賣老地教導兩句,免得以後口無遮攔得罪了人而不自知,畢竟比侯門千金身份高貴的大有人在,她們可不比我們姑娘好性兒,心疼老太太,不願和別人一般見識。若是奶奶和姑娘知道,老奴就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