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言小事芳心費思量 文 / 六月澤芝
那周瑞家的原見著黛玉如此說來,心內還有幾分得意,正待說笑一二,也是湊個趣兒。誰知後頭黛玉面色一變,她心內由不得打了個突兒,再一細想,就有些猶疑起來——此番自己也有些糊塗了,想著順手省事,倒是讓客居的林姑娘最後得了花兒。由此,她不免有些訕訕起來。說來,她雖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是心腹之人,按著王夫人素日所喜,本是那等溫厚忠心的,但她若真個是這樣的下人,只怕也到不了如今的地位。只是做了多年王夫人的心腹,她現今也漸漸安榮起來,竟不必舊日那般事事精心,時時小心的。這回折了腳,雖覺得自己略有錯處,卻也說不出賠罪的話,反倒心內瞧著黛玉有些不自在起來。
偏生寶玉先前只貪看那花兒精緻輕巧,與尋常的不同,便多看了兩眼,及等發現這匣子與花兒不匹配,也是無心,當即就問了出來:「姨太太這花兒,是單單與林姑娘的?」
周瑞家的心內一沉,面上的笑容也是一僵,只是寶玉尋問,她也不敢有半絲造次,只維持著那有些僵硬的笑容,有些乾巴巴著道:「各位姑娘都是有了的,這兩枝是林姑娘的。」
這一句話落地,屋子裡上下人等,都是有些玲瓏心腸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下間竟連著呼吸都輕微了些。偏一個襲人瞧著如此,有心周全一二,正待說話。那邊兒寶玉早已察覺內裡的意思,心中訕訕的,忙開口將此事帶過去,因尋問周瑞家的如何去了薛家,又問薛家母女近況。周瑞家的方才覺得鬆快了二三分,忙將薛寶釵生病一事略說了幾句,道:「再沒聽過這樣的神仙方子,可見薛姑娘也是有神佛保佑的。」
寶玉聞言倒是一笑,只和茜雪吩咐道:「你去瞧一瞧,說我與林姑娘打發你來請姨太太並姐姐安好。」由此又定下日後過去親自來看等話。黛玉卻只是一聲兒不言語,連著眼皮子也不曾一動,自垂下頭照舊去解那九連環。
茜雪原是老太太身邊兒的,又與了寶玉,自是有些機靈,見著這般情景,只斂去面上笑容,口中應了一聲,就是退了出去辦差不提。周瑞家的見著寶玉如此,黛玉又是另外一番形容,雖覺得此事遮掩過去了,到底有些不安,便重頭尋了些旁的由頭,說了一聲,就是自去。
此事便是作罷。
只過後寶玉離去,黛玉想著今日之事,心內不免有些鬱鬱。偏這裡又不是自家,那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之心腹,等閒得罪了去,日後說到起來,一句兩句的也不是什麼好話,卻更沒意思,便都悶在自個兒心中,一時思量著入了神,竟是連著父親的信箋都忘了去。
春纖與紫鵑見著她如此,心內也是明白,忙上前來勸慰一番。只黛玉想著今番無趣,若多說了什麼,倒是顯得自己斤斤計較,連一點子小事也存在心底,又有些不好說的疑心,越發不言不語。春纖瞧著她如此,再一想那紅樓夢書中所述,心下一動,便倒了一盞茶送到黛玉身邊,一面輕聲問道:「姑娘今番如此,必不是因為這花兒如何。到底不過兩枝花兒罷了,連我們都沒這等眼皮子淺的,何況姑娘。大約你是想著周大娘與旁個挑揀了去,只獨獨捧個老大的盒子,送了兩枝小小的花兒,竟是看輕了姑娘!」
黛玉微微抿了抿唇,卻不曾說話。
春纖卻見著她目光有些亮起來,心中越發篤定,便又道:「平日裡我每每勸姑娘且省一抿子心,不必一般見識,倒是輕賤了自個兒。可今兒,姑娘卻很該發作一回的!那周大娘自然不敢顯出那般心思,大約也是一時圖省事,不曾多想什麼,就是順路過來了。但她若是能將姑娘放在心上,事事時時不敢輕省了的,今番如何會輕忽了去!姑娘若不發作一回,日後那一起子小人見著了,不說姑娘溫厚,反倒越發得欺負上來,也是未必呢!旁的不說,府中的種種,姑娘就沒瞧見過?只是此事也不好再翻出來,日後若再遇到這樣兒的,姑娘必得問一問才是!」
「總歸也是沒意思的事。」黛玉這才覺得心中有些快慰起來,只一雙猶如秋水籠煙的眸子,卻是漸漸透出些清亮,又道:「我不過一時心中不自在罷了,倒也沒什麼。這些事,也只能說我說與你們,也唯有你們與我說說了。」說到後頭,聲音便漸次有些低微下去。
紫鵑見著她又生了傷感,心中打了個轉,就轉身取出林如海的信箋,遞給黛玉,且含笑著道:「姑娘何須說這些話?眼下就有老爺打發人送來的信箋呢。真有什麼不自在之處,說與老爺聽,心內也就舒暢了。」
黛玉這方露出笑容來,忙接了那匣子。這匣子原是素面的,只刷了一層清漆,雕琢了數株臨水梅花,極為致。她摩挲著匣子,半日過後,方才開匣一看,卻是兩層的。上面有兩個小匣子,下面便是一封信箋。黛玉也不管那小匣子如何,先用竹刀拆了信箋,細細看了兩回,便一行是淚,一行是笑,小半個時辰過去,方才放下。
春纖忙絞了一塊巾帕,與黛玉擦拭了一回,又端了一盞暖暖的茶過去。紫鵑早收拾了一回,又笑著道:「姑娘,這匣子裡又是什麼?」
「不過是爹爹想著我年歲漸長,也合該插戴些簪環之物,便挑了幾樣與我罷了。」黛玉心緒猶自翻騰,聽得這話,心內便有些酸酸的,口中卻輕柔無比,手指且在那兩個小匣子上摩挲,半晌過後,方才開啟。只見這小匣子內裡四面且用錦緞墊著,一套是白玉的,玉質溫潤,一色兒圓潤,並無半點花紋,卻是透著舒展致之意,一套兒是碧玉的,猶如三月裡的春柳,翠色儂華,且籠著一層濛濛水汽,只是順著那色調雕琢成簡簡單單的雲紋,很是柔美。
春纖瞧著不免在心中度量一回,暗暗歎息:只不過與小女孩兒的黛玉插戴,那林如海便擇了這般品質的首飾,一可見一片愛女戀女之心,可比明珠;二也是林家富貴,可見一斑。只是世家豪門,後頭只獨獨留下一個黛玉,竟也是可悲可歎了。
黛玉瞧著這兩套首飾,心內一則喜歡,一則也是悲傷,又垂淚一回,半日方才收拾了
去,且到賈母之所在與她說談一回,過後方回。及等晚間睡覺,才忽而想起今日之事,心內有些盤算:今日那薛家送了宮花過來,雖不過小事,到底因著那周瑞家的竟不曾致謝一二。雖說薛家兄妹著實可厭,但今番卻是自己失禮,且薛姨媽素來待自己和煦,倒是不能一般見識,總歸走一趟,略說一聲兒的好,省得旁人說嘴。
偏生過後兩日,竟總也落雨。冬日落雨,越發得濕冷,她因著身子弱,且地上濕滑,不好行走,便放了放。眼見著日子一日日過去,略耽擱久了點,瞧著這一日天色雖還陰著,到底不曾落了雨珠子,黛玉便有心過去一趟,且將此事了結。紫鵑得知後,忙取了舊日賈母與的蓮青色的銀線纏枝蓮羽毛緞斗篷與她披上,又換了一雙素面翻毛羊皮小靴,囑咐了春纖等丫鬟婆子兩句,才送了出去。
說來也是奇了,黛玉才是走了一二百米路,天上便落了些雪珠子,一干丫鬟婆子素日知道黛玉身子弱,有心勸說一二,只黛玉想著早日了了這事,便不回去,她們也只得湊得更緊了些,不過一射之地,竟是走了一二盞茶的時辰,方才到了梨香院。
春纖忙往前多走兩步,且與打簾子的小丫頭說了一聲。
薛姨媽在屋子裡坐著,忽而聽到說林姑娘來了,心內一面詫異,一面也是歡喜,忙令請進來。及等黛玉入內,她立時上前拉住黛玉的手,忙忙讓她坐下,又喚了香菱過來與黛玉倒茶吃,十分殷切。黛玉見著如此,倒有幾分不好意思,推說了兩句話,又謝了薛姨媽前番送宮花之意,才又問了薛寶釵之病症:「聽得說薛姐姐身子不大自在呢,我原該早日過來探望的,偏這兩日落了雨,卻不好行走,便耽擱下來,想來現今已是大安了?」
薛姨媽本是個心中無甚旁的思量的,不過瞧著黛玉單薄,且又想著黛玉原是小女孩兒,倒是很該和同輩姊妹說說話的,青年姑娘彼此熱切些,方才是正理,由此並不多想,就笑著道:「倒是讓你掛心了。這麼大冷的天兒,竟也走這麼一趟。這會兒她正在裡間和寶玉說話呢,那裡暖和,你身子弱,竟也快進去坐一坐,身子也暖和些。我這裡收拾收拾,便進去和你們說話。」
黛玉聽得寶玉兩字,便有些斟酌,又聞說只寶釵與寶玉在內裡,越發生出幾分不自在來。但薛姨媽已是這般說了,她倒也不好推辭,又想著今番自己已是提了寶釵,並不好一眼不見就回去了的,便也與薛姨媽再說了兩句話,方才打起簾子往內裡走去。卻不想,她這一跨步一抬頭,登時就是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