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藉機雙敲初道薛家 文 / 六月澤芝
卻說如今已是夏末秋初,然則秋老虎之烈猶在,此番寶玉依舊穿戴清朗,天青色的印花夏布圓領袍,藕荷紗褲,腳下卻是一雙蝴蝶落花鞋,花紋細緻而靈巧,微露出的一隻蝴蝶,那觸鬚彷彿猶自顫顫巍巍。
自從做了這刺繡的活計,春纖便格外在意這些活計,一眼便能看出這針線必定是出自晴雯之手,心中由不得一頓,目光卻是垂了下來。黛玉已是上前,帶著淺淺的笑,輕聲道:「今兒倒是得空。」說罷,她也坐下,上下打量了寶玉一眼,唇角一抿,便捏著帕子的一角擦了寶玉唇邊的一點胭脂痕跡,笑著道:「做也便做了,何苦帶出痕跡來。虧得我見著了,要是讓舅舅瞧見,又是一場吵鬧。」
寶玉雖畏懼父親賈政,但此時賈政且不在面前,再聽得黛玉軟語嫣然,頗有親近之意,與這些時日以來略有些不同,心內也是歡喜,忙就笑著道:「原是方才給那幾個小丫頭掏澄胭脂,便沾了一點。妹妹可也喜歡我前日送的?若使得,我以後便再做一點。」
「那胭脂倒是好的,只是很不敢勞動。」黛玉抿著唇一笑,眉眼彎彎,卻是似嗔似喜,只將這話帶過,又論說了幾句閒話,方問寶玉過來可有什麼事不成。他方回過身來,興致沖沖,十分歡喜,且笑且說:「方纔從太太那裡過來,聽得一件喜事,方過來與妹妹說——不出五日,薛家的船便要靠岸,我們便要又多一位姐妹了。聽說那位薛家表姐,喚名寶釵,原比二姐姐年歲相仿,說是琴棋書畫,詩詞曲賦,俱是來得的。想來必定與你投契。」
黛玉聞說這話,眉間微蹙,心內卻另有一番思量。這薛家之事,她在這裡小住數月,零零碎碎的自然也聽過一些,心內頗為不喜。雖說這為非作歹,仗勢打死人強買丫頭的是長子薛蟠,可有這麼一個在,也想知那薛家的門風家教。這麼一個人家,哪能出什麼好性情的女孩兒。
由此,她不見喜色,反倒目光一轉,眉眼盈盈間,自有一片婉轉之態,口中只道:「熱鬧也罷,冷清也好。我卻瞧著現今便好,日後如何,到時候再說,也是不遲的。」說罷,也不管寶玉如何思量,她先是招手喚來春纖,笑著道:「說起喜事,我這裡也有一樣呢。」寶玉自是忙問什麼喜事,黛玉便將老太太與了春纖之事說與他聽,且含笑拉著春纖的手,回眸與他輕聲道:「你是知道的,春纖她常來我這裡走動,我瞧著她便似姐妹一般,現今卻是更相親近了。」
寶玉果然歡喜,笑著道:「正是。你素來待她親厚,她也極親近你的,我怎就沒想到,原該與老太太提一句的。倒是真真糊塗。」
春纖聞言,只得上前來與寶玉低頭一禮,且含笑道:「寶二爺這話說的,我竟無話可說了。素日裡你過來,我何時只顧著姑娘,卻是沒伺候寶二爺了?」
「你待我總也端著規矩,原道了伺候兩字,自然不如待妹妹親近。」說來春纖生得明媚秀美,天然一段粲然之意,俱在眼角眉梢,又言談有致,性情和順的,自然也入寶玉的眼。只是寶玉常有拉扯之意,卻總也不得靠近,日久月深的,也就漸漸拋開。此時見著春笑言相對,他便也直說了。
聞說這話,春纖卻是笑著指著他腳下的蝴蝶落花鞋,道:「寶二爺這鞋,想是晴雯做的?」不等他說,她便接著道:「自來我與晴雯也好,姑娘待晴雯更親厚的,卻總沒得她與你的針線多。這又是為何?不為旁個,原是那麼一句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寶二爺身邊原有襲人晴雯她們,色色樣樣,自也是她們照料的。我若是與她們一般,卻成了什麼?這世間便是如此,不獨這一樣,任是什麼樣的人,此生該是得的也就那麼一點子東西,哪裡能盡得所有呢?」
這話說得利索,卻聽得寶玉並黛玉兩個都是一怔。半晌過去,寶玉方有幾分悵然,幾分了悟,幾分茫然,且道:「這話卻說得有些禪意,竟不比旁個,倒是我愚鈍了,竟有些糊塗。」春纖只是一笑,且說一句當不得寶二爺這話,心內卻是暗想:這話不過是撿了紅樓夢之中寶玉的一點領悟,外加些自己的機鋒,從中編撰出來的。
這麼一段話,大概能將自己對寶玉的態度搪塞過去,也不致如何——黛玉雖也心思敏捷,又多愁善感,到底她原也是那等只用心於在意之人的性情,倒還罷了。只寶玉這裡,大約能有些旁樣的心思品度出來。而旁人聽得這話,尤其是王夫人,大約高興還來不及呢,更何論其他。
就在屋子裡有些靜下來的時候,那邊兒簾子一打,忽而進來個襲人,且含笑道:「原來在這裡,卻讓我好找。」說罷,她瞧了屋子裡的情景一眼,見著內裡靜悄悄的,黛玉寶玉一人一側坐在那裡,竟也不說話,便以為他們一時拌嘴,竟惱了,便笑著上前來推了寶玉一下,且與黛玉笑道:「原是老太太那裡擺飯了,打發了個丫頭過來報信。我回了立時去的,姑娘可一道兒過去?」
現今天氣炎熱,黛玉脾胃也弱,一日三餐竟只一、二頓,再用些點心,襲人方有此說。
黛玉也不過一笑,道:「這天兒熱,我竟也不餓,便不去了,你代我回老太太一句便是。」說罷,她也催寶玉過去:「想來老太太這半日沒見著你,也是想著呢。」
如此,寶玉方才離去,面上卻猶自帶著幾分茫然。
黛玉便回頭吃了一盞茶,且與屋子裡的丫鬟婆子又提了春纖之事,她們便上前來恭賀。素來春纖在這屋子裡常有走動,性情也好,又得黛玉喜歡,彼此相處自也好,此時越發一團和氣起來。尤其是紫鵑,此時眉眼含笑,微露貝齒,滿面春風,口中且道:「有了你,我省卻多少心去!」又要張羅鋪蓋等物。春纖只笑著道:「原我住得也近,倒也不必著急這些,及等晚間,也是不遲。」
如此說談一回,雪雁並王嬤嬤等便自去做事,獨紫鵑並春纖陪在黛玉之側。春纖這才問黛玉:「姑娘這兩日越發用得少了。我雖不知什麼醫藥,卻也曉得水米不進,身子便弱。且這些時日我做得菜餚姑娘也喜歡,何不與老太太
說去,單與姑娘做一點子,不過添一些蔬果之類,也不算什麼的。」
「我原是客居在這裡,哪裡能計較這些去。雖不過日常飲食,可旁人吃的,我便不能?且府中飯菜素來精細,並未虧待我半分,我若再提這些,便老太太、太太、鳳姐姐她們不說什麼,那底下的沒事且要尋些閒話說的,如何使得!」黛玉卻是搖頭,且要囑咐春纖兩句:「往日裡你做一點子東西與我,也還罷了,原是一點心意,旁個也說不得什麼。現今你在我屋子裡,瓜田李下,竟也少去廚下方好。」
春纖聞言一怔,邊上的紫鵑卻忙搖頭道:「姑娘是客居,色色簡便些,原也是正經的道理。若是旁個擺設佈置、衣衫首飾一類,我們再沒不聽從應下的。可這飲食上頭,斷然不能如此。你本就身子弱的,若是這吃食上頭再耽擱了,哪裡經得住!」
黛玉正待說話,春纖也開口道:「紫娟姐姐說的是,姑娘,若是旁個,便減省了去,也是無妨。可身體髮膚授之於父母,不可輕毀。想來我們太太在天上,也是看著呢。何況老爺獨有你一個,素來疼愛如珍,若再見著你的時候,竟是更弱了。豈不是傷他的心?」
這話再無辯駁之處,黛玉雖心中有些想法,也不得不歎了一口氣,雙眸便浮上一層盈盈的水光,且垂淚道:「你說的是,我不能孝順父母於膝下,已是不好。若再讓他們擔憂,越發不孝。只這事卻也不要與老太太說,你且拿了銀子,讓廚下置辦些來,總安安靜靜的方才妥當。」
說到此處,春纖立時應下,且與紫鵑一道勸慰,方又道;「已是到了飯點,姑娘且在這裡候著,我去瞧一瞧。原我已是熬了一小鍋蓮子荷葉粥,又托著買了些新鮮的菜蔬,只清清靜靜做兩樣,可使得?」黛玉方才點頭,她與紫鵑對視一眼,立時去了。不一會兒,就端著一個梅花樣式的五彩填漆食盒過來,掀開後一一端出來,卻是一大碗碧瑩瑩清香撲鼻的細粥,一碟灑了切碎的蔥末的新鮮嫩豆腐,一碟綠瑩瑩嫩生生的香菇菜心,另有一盅杏仁茶,色色清爽。
黛玉見著,配著菜餚且用了兩小碗粥,方才放下。
春纖瞧著她如此,不免心中一歎:黛玉原是姑蘇人氏,長在揚州,原是江南水鄉,一應飲食俱是清淡,喜青菜豆腐之類,間或有些新鮮魚蝦也是使得,自與京中不同。又有水土氣候之變,竟越發得受不住。也難怪先頭初入賈府的時候,不過說及不足兩字,後頭卻成了症候。
她這裡想著,黛玉已是慢慢啜飲起杏仁茶來,面色也有些微微發紅,卻比先前瞧著精神了些。春纖方笑著在側道:「我瞧著方才寶二爺提及那薛姑娘,姑娘似是不喜歡?可有什麼緣故?」